一
他和她结婚了几年,也分居了几年。
他是这个城市某个机关的公务员,有一定职务,算得上是个成功男人。
她是个军人,驻地在离市区几十公里的山坳里,她努力工作,勤奋敬业。
他和她有个女儿,在内地她的年老的母亲身边生活。想起女儿,他和她都会充满内疚,不能抚养、教育孩子是一种遗憾。电话成了教育孩子、培养孩子感情的重要工具。这个家分成了三份,几年来,很难团聚。他和她总是努力工作,努力存钱,希望能积蓄多一点,为自己以后创造好一点的条件,为孩子创造良好的生活和受教育的环境。于是,一切似乎都为了将来,为了将来!……
每逢周未,他总是到她这里来,象是国外的有钱人一样,在城里工作,在乡下度假。不同的是,他每次来这个偏远的地方,总是为省下包“的”的钱,而转几次车,花掉了大量的时间,还必须做好等不到车,最终还是包“的”的打算。
由于纪律约束,也由于加班较多,她几乎很少到城里他那边去。因此,她总觉得,她对他失去了了解,不了解他的生活环境、结交的朋友和工作状态。其实,他在她的眼里永远清澈透明,是让人信任的,她深信他俩几年来虽没有精心经营,却永远稳固的家是经得起等待,等待他们共同创造的美好的将来的。
二
近年来,城市里买车的人越来越多了,他的周围,总是流淌着时代的气息。他也想买车,曾与她商量,她却反对,理由是:几万块钱在屁股下坐十年就没有了(旧车报废),其中还有维护、修理和油料费,如果买了房子,十年以后,不仅有地方住,而且还有一笔可观的财产。他认为她说得有些道理。可是几年来,他们即没有买车,也没有买房,虽勤俭节约,却不比任何人存款多。她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他也不知道。大概是会花钱的人才会赚钱吧,他和她都不会花钱。
她不仅在买车这样的大事上很节约,算了一笔让他佩服的帐,而且,在连收废品的、种菜的人都买了手机的年代,她居然连手机也不肯消费。她有一部老得不好意思在公共场合用的旧手机,他几次想给她换掉,她不同意,理由是:手机只要能打就行,不必在乎它的外观,换部手机的钱,可以给孩子打一年的电话了。他真的佩服她,在这样一个追求时尚的年代,还有如此简朴的人。
他和她家里的事,总是在他的提议中,她的否决中,一个个被解决,每次都能够达成一致意见。可是日子一天天过去,他和她都觉得他俩很不象现代夫妻,准确说不象这个时代的夫妻,他们居然满足于东奔西跑,而且乐此不彼。她忽视了这个世界的变化,她以为他眼里的世界和她眼里的一样呢。
他的朋友不多,几年来,也就那么几个,如果他新交了较好的朋友,他一定会带到她这里来,让他的朋友也成为她的朋友,这是对家的忠诚,也是对她的尊重。她曾一度是他的骄傲,曾经英姿飒爽,(做为军人,这样的形容是恰当的),容貌姣好,被爱情滋润着,被生活恩庞着,她自信,因此美丽。
近一年来,他回家的次数少了,去搭车的次数就更少了。他的朋友们几乎都有了私车,几乎每次回家(因为两个人更多的相处在她这里,所以他俩把她这儿称为家),都是朋友送回来的。其实她更喜欢他千里迢迢自己搭车回来,那样让她感到他的热情,让她感到他和她一样想着对方,一样渴望短暂的相聚,一样眷恋那个爱的小家。那个家实在太小了,小得她都不好意思用来待客,20平米的一间小屋即是客厅又是卧室。他的朋友们都是几年前拥有这样的家的。她也发现自己“改变”的能力(包括改变环境、思维方式、价值观念等)是远不及那些城里的人,这也许就是闭塞和偏远造成的吧。
三
最近,他的周未和她一样也总是加班,他很少回家。有时候她很想他,但她已经不习惯倾诉,甚至连他不回家的原因也不多问,似乎一问就表示怀疑,一怀疑就表示不忠诚。
可是,她虽然不愿意承认,但她明明感到有一种情绪时常堵在她的心口,感到他和她之间有种说不清楚,找不到原因的“危机”(她暂时用这个词来表述她的感觉)。表面上,一切依然,她连表示怀疑他的加班都没有过。他依然如故,还是那样清澈透明,让人不能不信任他。他让你觉得如果你不信任他就是犯了一个低级错误,她和认识他的人都承认这一点。
这个周未,是春节的尾声——正月十五。这个春节他和她都没有过好,总是在他值班和她值班中错过了相聚。她给他打了电话,说希望他回家。他俩还象老一代的人那样很在乎春节是否过得好,是否团圆、是否愉快,她把这个春节的圆满寄予这个十五的团聚。电话那头,他说他也想回家,他尽量。他总是尽量,尽量地去完成她的所有要求。他是无可挑剔的。
时间总是在等待中最漫长,她也不愿意让他看到她焦急的等待。因此,她养成了在办公室等他的习惯,这样即不会感到时间难熬,也不会虚度光阴,她习惯了在下班以后继续处理白天没有做完的工作。他每次回来都先到办公室接她一起回家。这让她感到幸福。
她听到了他的脚步声,她姿势没改地仍在忙着手中的活,直到他走到门口,她才默契地转过头去,和他相视一笑。她站了起来,把办公桌略整理了一下,走过去说,回家吧。他从怀里拿出一部手机,那是她最喜欢的款式,她接了过来,很自然地,甚至没有一丝意外的惊喜。多年来,她已习惯了他给她的惊喜,习惯了他实现她的每一个喜欢,虽然她并不渴望得到她最喜欢的东西。她常说,一样东西就是因为无法拥有才最喜欢。他不同意这种说法,他认为,钱就是用来实现人们对物质的享受的。
他说,今晚我还有事,必须回去。她有点生气,如果是平时她也就不计较了,可是今天是元宵节啊,是应该团圆的日子。她没有问有什么事,她几乎从来不问,因为永远都是两种答案:重要的应酬和加不完的班。她耍了她多年未耍的小脾气,扔下一句,你就那么忙?一转身走了,把他一个人留在了她的办公室里。她想,这么多年的相敬如宾都让他不习惯迁就她了。她肯定他仍会象相恋和初婚时那样,尾随着她,跟回家。
可是她的身后并没有响起脚步声。下了楼,她看见一辆漂亮的小卧车停在办公楼前的停车场,她认识那辆小车,那车上坐着他的同事兼朋友--一位和她同龄的女人。她佯装没有看到,从另一个方向拐了过去。她用不紧不慢的步子走出与平时一样的“气质”,像是还有工作没有处理完,她走向单位领导的住宅区。
四
他没有想到今天的她情绪有点不好,他很能理解她,当城里的女人在丈夫、孩子相伴的同时,还拥有“青春常在”,定期的皮肤护理、高档的化妆品、足够的睡眠是女人用来保养自己的秘诀。而她却过着几乎是单身的生活,任容颜在严格的军事训练中风吹日晒,长年的文字工作使她习惯性失眠,单调的岁月在那张曾经动人的脸庞上留下的痕迹,总触动着他心底那隐藏很好却经常疼痛的神经。
做为女人,他不知道她学会抚平自己的伤痛是件好事还是坏事,无论遇到任何事,她只是淡淡地谈起,用一种无可奈何又无所谓的态度一笑置之。她那聪明美丽的女儿是她用来安慰自己的良药,在该哭的时候,她总是拿出女儿的照片,鼓励自己做个勇敢的妈妈、知足的妈妈。他常想,她对生活的满足、对未来的信心完全是因为她的如此令她骄傲的女儿。有时候他为她的知足感到悲哀。
他关了她办公室的门,走下楼来。走到小车前,他歉意地对车上的女人说,到家里坐一会吧,今天是元宵节啊!女人会意地点点头,轻巧地驾驶着小车,载着他一起来到了他和她的家。他为女人沏了茶,坐在整洁的20平米里,随意聊天。这是女人第二次来这个家,让她没有想到的是,这么一位各方面都顺利成功的男人居然是位军属,有这么一个家和背离时尚、忘了留住美丽的妻子。女人很欣赏这个家的男主人,也很同情他。
他给女人看了她骄傲的女儿的照片,同时她也看到了她的青春时代,她诧异如此一个跟不上时代的她,居然天生丽质地如此美丽过,女人有些妒忌,也有些优越感,毕竟她拥有了这个时代,而照片上的亮丽却成了回忆。女人是他的熟识的朋友,一年前结束了短暂的婚姻后,似乎才找到了生活的真谛,她大方得体,率直真诚,活得忙碌、充实、成功、时尚。她大胆地追求幸福,在解脱了自己之后,十分热情地想帮助跟她有过一样困惑的人。
女人感觉到他的淡淡的忧愁,自以为他就是婚姻这坐围城中困惑的人。在来这里之前,她请他喝咖啡,他回绝了,他说他一定要在元宵节回家一趟。女人固执地要送他回来,一路上,她用成熟女人温柔而磁性的声音述说了她的浪漫、她的空虚和她对他的好感。
他为女人添了茶,沉默了一会,他开始讲他和妻子共同走过的岁月,他依然如初的爱恋。他动情地诉说着他的心为她疼痛,却不知道该如何表达;他慌恐地想抓住岁月不经意带走的热情,却不知如何下手。他讲他淡淡的忧愁却不知为何困惑,他相信他和她的感情没有出现过问题,可是他和她同样感到的危机却不知由何而来。女人静静地听着,她说,相爱的心不知所措,真爱的情出现危机,是因为不屑于说“爱”和不再表达“爱”,不再精心为长青的爱情之树施肥、浇水,爱情就会走进冬天,忠于爱情也会为爱情惆怅,信任爱情也会为爱情恐慌……
女人还说,她忌妒他的妻子,但也很喜欢她。她希望成为他俩的朋友,真诚地祝福他俩在爱情泛滥而真爱难寻的时代拥有天长地久白头偕老的真情。女人低着头,深思了一会,忽然抬起头来,用满含深情真诚的眸子望着他说,能用一个拥抱结束这么长时间来一个女人对你的痴情妄想吗?女人站了起来,走到他的面前,通过20厘米的距离看到他的眼睛深处,看到他的内心深处。
他深深地吸了口气,说我们都不是孩子。女人说,你和她的失败就在于不把自己当孩子,做回绅士,拥抱一下你们的朋友吧。女人的手环住了他的腰,把她的脸放在他的肩头……
五
她真的无处可去,在单位领导的住宅区转了一圈后,她烦燥的内心与表面的沉静相一致了。几年来,他和她几乎没有吵过架,真的没有什么值得计较而让双方大动肝火的事情了,他爱护她,她心疼他,他理解她,她支持他。她知道他不能象她一样躲在乡下,躲进小屋不问世事,他要交际,忙着融入时代。
她几乎见过他所有的朋友,但她越来越感到成为他朋友的朋友是一件并不容易的事。他的朋友们总说着他们的行话,离她的生活有些遥远,他们交流着社会消息,谈股票行情,谈汽车竞价……。而她连回城里的家的时间都不多,又怎么去了解部队不允许的电脑网络、股票期货?她也为自己有些落后时代感到悲哀,但更多的时候,她仍为自己选择的部队而感到骄傲。她舍不得离开部队,她习惯了听军号而作而息的生活,军号声填满了她的生活,以至在短暂的休假期间, 她因为听不到军号,生物钟会被打乱,会弄错时间、会失眠。
她爱着他,渴望能在他的身边,照顾他的衣食住行,象所有的妻子一样,做成功男人背后牺牲的幸福女人。可是相反,他总是来到她的单位,自带着“口粮”,自己做饭,等她在食堂统一开饭后,陪他再开一次饭;他在她加班或值班的日子里,为她送饭、收拾家务,甚至帮她洗由于她的忙碌而存下的脏衣服;他经常独自在家等她,或者陪她加班,甚至做她的临时参谋,完成她布置的工作任务。
今天送他回家的女人曾经来过一次,她虽热情却不失矜持地招待了她,她明明感到女人的时代气息和女人流露出对她的不解和同情。她并不在意,她的同龄的人似乎都与她不同时代了,她仍生活在只图默默工作而忽视自我享受中,没有流行的衣着和入时的打盼,没有繁忙的交际和重要的应酬。她的生活虽平淡得象白开水,但她总是能够知足常乐,这种心态是有了女儿后,她保持了多年的对人生、对生活、对工作的态度。
做为女主人,她知道应该回到家中,得体地招待他的客人,所有的喜怒哀乐只在内心交替,而脸上总是带着礼貌的微笑。她已经习惯了,不仅对同事、对朋友,甚至对他也是如此。面俱戴久了,就成了真实的面孔了,想到这里,她笑了一笑。
走上楼的时候,开饭的号声响了。她在外面逗留了许久,她明白自己其实并没有真正生气,只是有点坏情绪。调节好了心情,她快步走到了家门口。她看那个女人拥着他,她转身立即走掉,头脑里一片空白与茫然。她不知道该去哪里,她径直走向营区后大门,那里只有一个流动岗哨。走出去的时候,正在开饭集合,她听到身后嘹亮的歌声继继续续。
六
没有费什么力气,她就爬上了那坐离营区最近也是最高的小山岗。她走到崖边,定定地站着,僵硬的姿势成了棵临风的玉树。直到此时,她的大脑还没有恢复功能,她感到自己一片空白地伫立在苍凉的旷野中。风在黄昏的落寞里凄历地吼叫,舞乱了她齐整的短发,她奇怪自己苍白的脸上怎么没有泪水滑过。
她似乎看到他和那个女人在山下向她挥手,她不明白他们在表达什么,她移开了视线,她想好好想想,可她什么也想不起来。忽然间,她明白了她感到的“危机”是什么,她的心情豁然开朗起来,她因为找到了答案而变得轻松。她的思绪开始随风飘扬,恍惚中她看见女儿在朝她跑来,清脆地喊着妈妈,她拥女儿入怀……,一种柔情,一种坚强一下子填满了她。
有女人的声音,打断了她,她好奇地回过头去,她看见他茫然而焦急地站在女人的身边,而她的嘴在快速地一张一合,手在不停地挥舞,她觉得那个女人有些滑稽可笑,觉得他有些可怜无助。她转过了头,追逐着飘扬的思绪。
感到他们更近了,她惊恐地回过头,眼睛里流露出的伤痛和排斥让他们不敢走近,她看到他们停下了脚步。忽然间,她看到那个女人的脸上有她久违的,被称之为“泪珠”的液体在滚落,她奇怪这女人不仅会流泪,而声音也是那样的颤抖。
这女人无愧地面对着她,她感到吃惊,风送到她耳边的声音在问:你难道就那么傻,不知道他是多么爱你?你怎么连自信都丢了,居然舍得放弃他?她感到心底那根久未拔动的弦被人拔响。她想起来,他爱着她,跟女儿无关,跟家无关;他爱着她,跟美丽无关,跟距离无关。他爱着她犹如热恋时那么执着,只是他忘了在她耳边重复曾经的喃喃蜜语。
她觉到委屈,感到一阵难以控制的冲动,内心的坚强轰然倒塌。她就势坐下,把脸埋进手心里,久违的眼泪象决堤的洪水一泄千里,冲刷着蒙尘很久的心。一阵宣泄,她感到堵在心口的东西在慢慢融化。他来到他身边,用手轻轻地抚摸着她的头发,她宁愿就么坐着,被他相拥着,在黄昏的旷野里定格成一幅恒古的图画。
他捧起她的脸,轻轻地为她拭着泪痕,他说,他爱她,爱得心痛,爱得不知如何表达。他说,他今晚要值班,怪他没有说清楚。他还说……。她用手捂住他的嘴,她不需要解释,她把头藏进了他的胸前,听着他那浑厚有力的心跳。她深信,他爱好犹如她爱他一样,不曾改变,用心作证。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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