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现代文学长廊,不乏孤独者的文学形象。从狼嗥于旷野的魏连殳,到辗转于围城的方鸿渐,他们无不表现了人——作为单独客体存在于世界,为生活奋斗挣扎所经历的孤独无依的存在状态。似乎人生来就是孤独的,因此,表现人的孤独也就成了一个永恒的文学主题。然而,当我们读完《金锁记》,这个张爱玲女士向我们展示的人间地狱的故事后,曹七巧,做为一个彻头彻尾的孤独者的形象,便刻骨铭心地印在我们的脑海中。从地狱中逃出的灵魂,在人间游荡无定,害死了许多人,包括她自已。
“七巧似睡非睡横在烟铺上。三十年来她戴着黄金的枷锁。她用沉重的枷角劈杀了几个人,没死的也送了半条命。她知道她儿子女儿恨毒了她,她婆家的人恨她,她娘家的人恨她。”她没有一个亲人,没有一个朋友,甚至也失去了自我。当一个人在生存的范围空间找不到一个可以信赖的人时,那份孤独是沁入骨髓的;而当周围面对的都是仇恨的目光时,那种惊心动魄的孤独感又不是用语言可以表白的了。曹七巧,就是这样的一个孤独者——背负着沉重的包袱,一步一步蹒跚在荒原上。这触目惊心的文字,是一个刽子手、一个魔鬼式的母亲的内心独白,其中也有着一点良心忏悔的意味。她蜷在人生舞台的角落里,凄凉地回忆着逝去已久的青春往事,泪不禁流了下来。一个误入朱门的小家碧玉,成了一个杀人害己的刽子手。然而,这个悲怆而痛楚的故事,却不能引起我们所有的同情心“她的惨史写成故事时,也还得给不相干的群众义愤填胸的咒骂几句。”“悲剧变成了丑史,血泪变成了罪状;还有什么更惨的?”(傅雷《论张爱玲的小说》)曹七巧,从一个令人同情的被迫害者,最终成为所有人都憎恨的彻底的孤独者。然而,悲剧究竟怎样变为丑史的呢?
小家碧玉而高攀了簪缨望族,使七巧一开始就处于了孤独的境地。贪财的兄嫂把她嫁给了一个患骨痨的残疾丈夫,这是一个悲剧;而更可悲的,是由于阶级差别而带来的人格不平等,没有人看得起她。以老太太为首的姜家的主人们是不会真心接纳一个麻油商的女儿来加入他们阶层的。她的作用在姜家只是“好叫她死心塌地服侍二爷”。她不是姜家的主人,只是一个由姨奶奶而扶正了的“二奶奶”。势利的丫环也在背后肆无忌惮地议论她。昔日,她是麻油店的自在的曹大姑娘;而如今,她既不是姜家的主人,也不是姜家的仆人。亦主亦仆非主非仆的身份,把她置于了一个尴尬的地位。环境的改变使人物产生了人生角色的危机感,七巧找不到她在这个新环境中的真正恰当位置,就象浮在空中的尘土,无所依附。
曹七巧要反抗这种孤独。她勇敢地接受了命运。在这不公平的命运面前,她不是一个弱者。“《金锁记》是张爱玲的力作,她塑造了她小说世界中唯一的英雄——曹七巧。”(张景华《沪港洋场的“病丑狂孽”》
从某种意义上讲,曹七巧是个叛逆者。在她身上,已减少了或几乎消失了中国传统妇女种三从四德、顺天安命、忍耐柔顺的心理品质。她是一个“来自下层社会的火辣辣的生命”。(杨义《中国现代小说史》)她不是逆来顺受只求做稳了奴隶就行的祥林嫂,不是为了丈夫儿子而甘愿出卖肉体做别人繁衍工具的为奴隶的母亲,也不是以自尽投湖来反抗命运的鲁侍萍,她就是她自己——一个出身于小市民阶层的火辣辣的女子。金钱把她送入了魔窟似的姜家大宅,她要在这阴沉沉的黑暗中,用她的生命来烧出一片光明的天空。她用她的力量、她的小市民女子所有的尖刻、放肆与粗俗来对整个不合理的人生安排进行了她力所能及的反抗。虽然这反抗是软弱的,触到整个封建体制的牢固墙壁时,立即被反弹了回来,一霎便消失了它的影响。然而,这还可以说是一出正剧,一出向生活要人的尊严与权利的人生正剧。
可曹七巧只是个盲目的反抗者。出身于城市街巷的麻油铺的女子,缺乏良好的教养学识,争强好胜的暴躁性格,使她始终处于一个被动的地位。七巧一出场,给人的感觉分明是一个浮躁的压抑感极强的人。七巧不安于现状,因而她想方设法来显示自己的存在。可人们“微笑尽管微笑着,也不大答理她”。“自觉无趣”,是七巧在姜家为人与地位的最大特点。她就象《红楼梦》中的赵姨娘,到处挑衅滋事,煽风点火。当她发现自己无论如何也进入不了这个所谓名门望族的内部,她也不再存抱任何奢望了。经过多次的打击之后,面对小姑姜云泽的尖刻讥讽抢白,七巧己能处之泰然了。“七巧把两手筒在袖子里,笑嘻嘻的道:……”,“笑嘻嘻”三个字,一字千钧,凝藏了多少痛苦与辛酸。看似漫不经心的笔触,却点出了人性如何被环境及自身的劣根性压榨失去了人格尊严,以致于自尊感淡化到麻木的地步。
虽然曹七巧在这个等级森严的清朝没落贵族的小朝廷里,生命力受到了严重的压抑与摧残,但她毕竟没有屈服。在她身上,还闪现着人性灿烂的亮点。《金锁记》可说是一部心理传奇小说,作者关于曹七巧人性发展的心理描写,婉转细致,生动深刻。她与姜季泽的两次单独会谈,在她生命历程中至关重要,可以说是七巧人性火花爆发的关键两幕,是七巧由悲剧的主角向丑史的主角转换的关键两幕。
与季泽的第一次单独会谈,是七巧对人生所抱的憧憬与希望的显现。张爱玲认为:“人在恋爱的时候,是比在战争或逃命的时候更素朴,更放恣的。”(《流言•自己的文章》)即是说,人在恋爱的时候更能自然地、充分地显示人的本性,更具人情味。曹七巧,一个充满青春活力的年轻生命,嫁了残疾丈夫,感情与性欲都得不到满足。无从寄托的心态,使她自以为爱上了丈夫的弟弟——“水汪汪的黑眼睛里永远透着三分不耐烦”的姜季泽,并且爱得那样深、那样痴。在这个阴沉沉的黑暗氛围中,这个男人不仅对七巧有着男子异性魅力的诱惑,还有着人性真实感情的诱惑。她要爱情,要人间真正的情爱与性爱的满足。“就在出身低微的轻狂女子身上,爱情也不曾减少圣洁。”(傅雷《论张爱玲的小说》)
七巧“一看见季泽,身不由主的就走了过来”。“身不由主”,细腻刻画了一个被爱的炽热火焰所牵引的女子在所恋爱的对象面前的情不自禁的微妙心理。此时,屋里只有季泽及其妻兰仙在场。七巧自己没有正常的婚姻生活,情欲得不到满足,因此,对别人拥有的正常的情爱生活,七巧感到受了莫大的刺激,有一种疮口被揭开的沁入肌肤的痛楚感。焦虑、嫉妒乃至愤恨攫住了她的心。季泽妻子忍受不了七巧的乖戾,因此愤然离去。屋内只有季泽七巧两人。在叔嫂貌似调情的对话中,包含着七巧对命运对人生的多少爱多少恨。在姜家四面楚歌的环境中,七巧要找一个同盟者,来慰抚她孤独的疲惫灵魂。她选择了季泽,这个幽暗封闭大家庭中她认为唯一适合的男人。对季泽,她不仅有肉的渴望,更有着情的执着。残废丈夫的肉体,“那没有生命的肉体”,使她心中厌恶万分;当她面对一个她所挚爱的健康男性的吸引时,七巧几乎完全失去了理智的束缚。心中万语千言要诉说,抑制不住的激情,万分的愁苦,表现了一个女子极大的哀怨与悲愁,有一种惊心动魄的撼人力量。七巧这时褪掉了外表上的粗俗、虚伪、蛮横,俨然成了一个处在爱的漩涡中挣扎的女子。这时,是任何人也无资格笑她的,人性在这里得到了动人的显现。然而,荒诞的命运并没有给予她满足。虽然,只要季泽说一声爱她,她就会挣脱黄金的枷,跟随爱人浪迹天涯也在所不惜;而最终,季泽只是侃侃地、轻佻地走开了。七巧对人生的憧憬在社会现实面前就地画了一个圈,结束了。一丝能把她带出孤独的生命存在处境的光亮,就这样稍纵即逝了。七巧又掉在了压抑感极强的深井中孤零零一人挣扎了。
人生即选择。在兄嫂为了黄金把她嫁入姜家之时,七巧人生选择就走了错误的第一步。从此,一错再错,一直受着命运的无情播弄与嘲笑。与自己原来的阶层脱离了联系,又永远进不了现在的阶层,被所有的群体拒之门外,她成了“玻璃匣里蝴蝶的标本。鲜艳而凄怆”。七巧面对的是一个表面和实质都不会给她一寸自由的世界——封建的专制家庭,七巧要在这里孤独地生存下去,你要生存,除此无他。支撑她活下去的,除了已被季泽拒绝的对爱的渴望,再就是对黄金的占有欲。当对性爱的渴望被无情摧毁之后,七巧就死心塌地地服侍起“那没有生命的肉体”。让青春的活力在“腻滞的死去的肉体的气味”中弥漫。并且她咬着牙忍着,等待“总有个出头之日”的到来。抽鸦片烟和对黄金的焦灼渴望,是她生存的支柱,控制了她整个的意识与生活的全部。当对纯真爱情的追求被埋葬在心底的坟墓之后,金锁便一环紧似一环地缠绕着她的肉体与灵魂。人性的异化也在这环环相扣的锁链中初见端倪。在描写人性方面,张爱玲是全力以赴的。如果说,开始是兄嫂把七巧推向了黄金的陷阱,导致了人性的压抑;那么,后来就是她自己心甘情愿皈依于金钱的宗教了,她成了拜物教的信徒。黄金既折磨着她,又引诱着她走向不可测的未来。
结婚十几年后,终于忍到了丈夫、婆婆的去世。分家,是“她嫁到姜家来后一切幻想的集中点。这些年了,她着黄金的枷锁,可是连金子的边都啃不到,这以后就不同了“。独立门户后,在金钱设下的安稳的小世界中,七巧做起了女主人,全家的女主人,黄金的女主人。然而,多年来在尔虞我诈的姜家大宅中养成的疑神疑鬼、谨小慎微的行为习惯是再也改不掉的了。在十几年中,封建婚姻、伦理道德、性欲的压抑,都使她把自己全部精力与幻想都凝在了黄金上,她受尽了物欲的折磨与等待的煎熬。金钱欲在十年的专心培养下,急剧地膨胀起来,直接渗入到她生活的全部。而如果压抑了十几年的情欲没有机会暴露的话,七巧可能会成为一个心中还有着一丝对爱情深沉的回忆与苦涩、甜蜜的品味,而抱紧钱匣子度日的悭吝女子,终不会成为一个疯狂的魔鬼。那么,《金锁记》给我们讲的,就只是一个女子的爱情故事,是一出哀婉的悲剧,我们无疑会为主人公的悲惨命运一掬同情之泪的。然而,七巧却不是悲剧的主角了。
季泽的来访重叙旧情彻底把七巧推入了绝望的境地。十年后,七巧已不是那个只能低声下气对小叔喊道“我就不懂,我有什么不如人,我有什么地方不好”的小媳妇,她已成了女主人。十几年来不敢想的爱情如今有了实现的可能性。“七巧不知不觉有些胆寒,走得远远的,在炉台上,脸色慢慢的变了”。“七巧的手直打颤”,“七巧低着头,沐浴在光辉里,细细的音乐,细细的喜悦……”难道老天真是开恩,在十几年之后,她“花一般年纪”时所做的美梦在今天都要实现了吗,虽然迟了十年,但“人究竟还是那个人呵”。这时,七巧却不是原来的七巧了,“几百年来在柜台上磨坏了的眼睛是要用放大镜来检视感情的”。经过精心的试探,她知道,季泽只是“拿那样的话来哄我”,目的还是为了她的钱。原来,她在心底所怀恋的最美丽最纯真的感情竟是一个五光十色的大肥皂泡。完了,一切都完了。眼前的所有,“都是些鬼,多年的鬼,多年后的没投胎的鬼……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七巧对人间彻底绝望了。姜季泽的欺骗行为把七巧对生活的希冀完全打碎,这无异于在她伤痕累累的心上又深深刺了一刀,这痛苦的程度使七巧从以前的疯疯傻傻、神态不清一变为失魂落魄、不知所往。原来,人间只有钱才是最为宝贵与有用的。钱可以买到感情,可以买到心爱的男子。七巧对人间所存的温柔的向往被无情的手扼杀了。物欲与情欲在这儿交汇、冲突产生急剧的反应、灵魂在这一时被重新熔铸,重塑了一个新的人物。这是七巧生命中最后的一笔亮色,是七巧作为悲剧的主人公最后的一幕。七巧在命运面前反抗过,然而,当她发现自己的反抗是彻底失败时,她绝望了,开始走向了一条危机四伏的丧失人性的道路。爱情婚姻悲剧转变而为了人生悲剧。
“悲剧,就是把人生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曹七巧的悲剧,是人性的悲剧。她是一个被物欲、情欲双重折磨扭曲了灵魂的可悲者。十几年的时间,把她从一个泼辣的充满未来美妙幻想的曹大姑娘变为了一个卑琐、唯利是图受尽蹂躏的残疾人的遗孀。七巧是令人同情的,她某种程度上说,是旧中国人们命运的一个缩影。这个人物在即将沉没的破船上挣扎的内心经历,全神贯注于惊心动魄的灵魂的搏斗,引起了我们对其深深的同情与惋惜。《金锁记》用极端传统化的故事,描写了人的原始的生存本能,在与现实碰撞后,被蹂躏、践踏、玷辱、压抑,直至变形的过程,从而深切表现了人性被异化的主题。
在悲剧角色中,曹七巧作为一个孤独者,社会环境是其主要原因。等级的差别,封建伦理制度,置七巧于孤独的境地。但这种孤独,还仅是一种较浅层的外在的孤独,因为生活中毕竟还有欲望在吸引着七巧。七巧还拥有内心的自由与自己的执着。而当一个人人性被扭曲到已丧失了对爱与美的追求后,曹七巧就自动把自己置于人性的祭坛,用歇斯底里的疯狂祭了不公平的命。她此刻成了一个彻底的孤独者。生命于她已不再有活的因素,她只是做为一具骇人的僵尸活着,用她的手来扼杀一切刺激她隐痛的人与物,也不管那人物是否与她有着血浓于水的亲缘关系。悲剧终于变成了丑史。人性呈现出令人恐惧的整体变异。清朝未年,改朝换代动荡的社会历史背景下发生的这个故事,人物身上无疑带着时代的阴影,是“没有光有所在”的折射与投影。因此说,曹七巧人性的异化,首先是社会环境的作用。这直接表现为封建的姜家小朝廷对七巧生命力的压抑以及黄金——物欲对曹七巧的腐化作用。然而,张爱玲毕竟是个不同于一般的作家,她在揭示人性的发展方面,有着别人所不能达到的深度与广度。她的笔伸向人物隐秘的内心,剥开一层层缠绕在人物外表上的蔓草,窥见了人物潜隐的那部分人性。在揭示情欲性压抑对人性的摧残方面,在描摹心理变态的人性恶方面,在刻画人性的整体变异方面,张爱玲可以说是一个大家,曹七巧可以说是一个不朽的人性扭曲的艺术典型。
做为一个彻底的孤独者,曹七巧成了一个没有人性的幽灵,只病态地护卫着不知有何用的钱匣子——那用青春、情欲、尊严为代价换来的人生冒险的报酬。既然没有了希冀,人物行为也就失去了准则。“对一切正常的东西,规避就是加强。”(弗洛伊德)十几年强烈压抑的情欲,被猛烈的打击刺激后,不仅没有消失,反而成为了一个龌龊的性心理变态者,以探听别人婚姻和干涉正常婚姻为自己的职业。她的儿子、女儿首先成了她的试验品。儿子长白是个不思上进的纨裤子弟,曹七巧对这个亲生儿子——她生命中唯一男人,有一种暗藏的lu*n伦的情爱关系。与对儿子的宽容、亲密相对照的,是对女儿长安的仇视与憎恨。因为,在女儿身上,她看到了自己作为少女时所极其渴望的东西将要在女儿身上实现。女儿的微笑、女儿与童世舫互有好感订立了婚约,这些她都接受不了。疯狂的嫉妒使她千方百计阻止女儿的上进。对长白,是畸形的爱;对长安,则是畸形的恨。如果说,残疾丈夫拉住她,使她做了“腻滞的死去的肉体”的殉葬品;而她又死死拉住身边最亲近的人,做了她的殉葬品。她已不是一个人了,甚至连虎不食子的动物的本性都荡然无存了。凡在她身边的人,无不遭到了她可怕的刻毒的仇视。不容兄嫂,不容儿媳,也不容任何亲眷,她已成了甘愿把灵魂抵押给魔鬼的人。她用“疯子的审慎与机智”,来摧毁一切正常的婚姻情爱生活。只要她鞭长能及的,她就绞尽脑汁竭尽全力去毁灭掉这份正常。这是一种阴郁的畸形的人性,变态自虐又恣意虐人,她成为扑杀人间幸福与和谐的虐待狂。她不仅是一个虐待狂,而且还是一个被虐狂。一次次的成功——长白与妻子不合分居,长安自动放弃了生活中巨大幸福的代表——与童世舫的婚约,并没有使七巧感到幸福,她既不痛苦也不高兴,自虐到了灵魂麻木的地步,曹七巧用人性异化变态这把双刃刀,伤害了别人,反过来又深深伤害了她自己。这是一个典型的心理变态自虐狂的形象。七巧自我哀怜地把翠玉镯子推到腋下,这段触目惊心的描写使人感到,命运之神不仅在肉体上压榨了她,而更重要的是在精神上改变了她。她已不再是个人,充其量只不过是具被变态心理冲动驱使的肉体。正象祥林嫂的“只有那眼珠间或一轮,还可以表明她是一个活物”,七巧自哀自怜的眼泪,表示她作为一具僵尸尚存一丝活气。“七巧挪了挪头底下的荷叶边小洋枕,凑上脸去揉擦了一下,那一面的一滴泪珠她就懒怠去揩拭,由它挂在腮上,渐渐自己干了。”人性变异扭曲到整个人,仅剩这一点表示人的正常感情的荧火虫般的亮点。
《金锁记》写的就是曹七巧从人变成魔鬼的过程。她由悲剧的反抗主角到丑史的变态主角,实际上是人性受残害、被践踏到人性扭曲以至发展到人性殆尽的全过程。这在中国现代文学创作中是绝无仅有的。它把人物深层的心理、人生的无奈与凄怆,写得细致入微。张爱玲象一个高等的解剖家,在一片孤独的氛围中,把她的人物浸渍在人性的海洋中,解剖其灵魂,从而展示了一个活跃的生命是怎样变为一具丑陋的僵尸的。一种浓浓的孤独感弥漫在主人公一生中,化都化不开。作者用心理分析的手法,通过刻画人物的语言、行为,极度渲染了人性异化过程中所体现出来的凄寂感、孤独感与震撼力。
整个一部《金锁记》,就是一部人性异化史。“《金锁记》的道德意义和心理描写,极尽深刻之能事。”(夏志清《中国现代小说史》)曹七巧是做为一个彻底的孤独者死去的。尝尽孤独味,凄然孤独死。她甚至得不到人们对受苦受难人的天然的同情与怜悯,人们对她更多的是厌恶与憎恨。这个被情欲、物欲引诱的女人,一生都在陷阱中不能自拔,直至毁灭。曹七巧是个被欲望折磨了一生的人间小丑形象。
一出悲剧,演变成一出丑史。“时代的车轰轰往前开。我们坐在车上,经过的也许不过是几条熟悉的街衢,可是在漫天的火光中也自惊心动魄。”(《流言•烬余录》)曹七巧的悲剧,并不单单是人生一瞥即逝的痕迹,在她身上,我们可以找寻到人生的许多感触。在这惊心动魄的人性的火光中,我们来找寻自己的影子,——“我们只看见自己的脸,苍白,渺小;我们的自私与空虚,我们恬不知耻的愚蠢——谁都象我们一样,然而我们每个人又都是孤独的。”从曹七巧身上,我们又悟出了什么,我们又该怎样避免悲剧变为丑史呢?我们将用怎样的努力,才能消除掉许多年以前就浸入在人类血液中的那份孤独感呢?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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