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门进去的时候,厨房里一片烟腾雾绕。是父亲来了。他又在忙活什么?
叫他一声“爸”,他没听见,再叫他一声,他听见了,略带慌乱地从厨房快步出来,双手在衣襟上使劲擦擦。爸说:你回来啦,这么早,菜还没烧好呢。说着又钻进厨房。我说我吃过了,走进客厅,发现父亲的二胡又静静地倚在墙角了。一个月前,父亲和他的永久牌自行车,和他的二胡一同回了乡下,他说,他要回去种一点菜蔬,到时候带来给我们吃,那绝对是纯天然,环保绿色安全的蔬菜;他还说,在城里玩玩二胡也不自由,太早了怕吵醒人家,中午怕打扰邻居睡午觉,晚上又不行,人家要看电视,想来想去,都不是拉二胡的时光。唉,城里真像一个鸡笼。最后,父亲还说,家里多好,随便什么时候拉,随便拉什么曲子,绍剧也可以拉呢。
其实父亲一直住我家的,只是他骨子里一直不承认这是他家,他只承认他今生今世的家在亭山脚下的那个小村子。
父亲在一个秋天的早晨,很早起床了。似乎是要作一件非常重大的事件。他整理了几套换洗衣服,又用绸布仔细拭擦了一番二胡(二胡在绸缎的打磨下,显得非常光彩照人),然后,父亲把它盛进了胡琴盒,再然后,父亲从车棚里拖出那辆自行车,再再然后,父亲说如果没有什么事,他住在家里不下来了(我不知道父亲为什么要把来我家说成下来)。父亲说完后,在秋天漫涌的薄雾里,在我散淡的目光中,和他的自行车和他的二胡一同回到了他自己的家。
一个星期过去了,二个星期过去了,父亲连电话也没有。我自己买菜,自己做饭,过着清水寡汤的日子。父亲不在了,家里清静了许多,以往,特别是中午时分,家里常常有客人,那是老家的村里人。那些村里人也许在菜场上被我父亲看见了,也许在大街上偶尔碰到了,我父亲是一定要拉他们来家里。父亲拉他们到家后,是一定要他们吃了饭的,吃饭前一定要他们吃了酒,吃了酒后一定要他们喝杯茶,然后,他们聊天,然后我父亲就说“想当年”,想当年他如何如何,如何如何,一副气吞山河大江东去的英雄气概。我因为有午睡的习惯,所以对父亲的作派很“那个”,常常匆匆地扒两口饭就“砰”一声关上自己的房门。我不喜欢他们喝酒的样子,他们神聊的样子。村里人毕竟是村里人,他们甚至在喝酒时把唾沫星子溅到菜盘里了。
半个月过去,父亲开始给我们打电话,他问我忙不忙,他问我儿子淘气否,他问我家里可好。我说不忙我说儿子很乖我说家里很好。然后,父亲没词了,他说好就好,好就好,他说他也很好,请放心。然后就轻轻搁下了话筒。
我的母亲却于十月的某个日子打电话回去。那天阳光很灿烂,我母亲打电话是想问问我父亲种了“苏州青”没有,或者还臆想着遥控传授一下种菜的技术。父亲接电话的时候很兴奋,他说你们是不是打算回来啦?你们记得我的生日?你们回来给我做生日?但我的母亲真是迟钝!她竟然没有顺着我父亲的意思,她只是顾着说早已打好腹稿的话,她只是叮嘱父亲不仅要种些青菜还要种些萝卜。末了,她说她不知道今天是你的生日,还问父亲要不要把生日的事告诉子女。父亲在电话那头轻轻地叹了一口气,然后搁了电话。我想我的父亲在那一刻,心里肯定在下一场冰凉冰凉的潇潇秋雨。
母亲是在前几天才告诉我这件事的,我很埋怨了她一番。我一直不知道父母的生日,我只知道儿子及自己的生日,这两个生日一直由我父母张罗着。母亲后来还告诉我,她说父亲给她打电话时还说,很羡慕很羡慕中秋节那段时间,隔壁邻居家热热闹闹的样子。隔壁人家子女多,所以今天回来一个,闹热一番,明天回来一个又闹热一番,不象我们姐弟三人,约个日子一起回去,吃餐饭就返回来,连热闹也只有一顿饭的工夫。
我不知道我父亲回到老家,到底是不是过着他理想中的日子。他是不是坐院子里一支曲子一支曲子地拉他的二胡,他是不是坐老年室里又在漫天漫地地“想当年”,他是不是种了很多让人“吃了放心”的菜蔬。我知道我的父亲其实对土地是不亲的,他很早就放弃了对土地的播种。很久很久以前,所有田里地里的活儿,都是我母亲一人包揽的。
很多日子过去了,父亲还是“下来”了,没有带很多让人“吃了放心”的菜蔬,只是带着他的二胡。父亲带了他的二胡“下来”,可能是打算长住了…
父亲在外面大声地招呼我吃午饭了,我说我吃过了。他说他买了一只猪蹄下来,他说这种肉只有乡下才有,无论如何要乘热吃一点。父亲把那只乡下带来的猪蹄炖得糯糯软软,红红亮亮。
然后我的父亲给我夹了一块精瘦精瘦的大肉——这是我从记事起的习性,不吃肥肉,只拣瘦肉。然后,我低着头挑饭碗里的米饭,一粒一粒。一抬头,我看见了父亲稀稀疏疏的脑袋。
风从窗外掠过来,父亲的头发瑟缩如秋野上的狗尾巴草。突然想起夏天的夜晚,父亲坐在阳台上拉《二泉映月》的情景。月光下的二胡,月光下的父亲,月光下的曲子,那一刻曾深深地打动过我。
又莫名地想起几句诗:我承认我是孤独的/在偌大的北京城/我这个异乡人的孤独/不是一个县的孤独/也不是一个市的孤独/夜幕降临的时候/在这套不足五十平米的出租房里/到处弥漫的,至少是一个省的孤独。
我想我的父亲如果会写诗,他也必定能写出这样的好诗,在他孤独的生日,在别人团圆的中秋节,在如水的月光中,沉醉在二胡的每一个夜晚。他必定会说在城市的天空里,他的孤独至少是一个人的孤独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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