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五年农历七月七,连续下了三天的雨,村里有几间旧屋被淋塌,房前屋后的大树也被风刮倒好几株。九日,天放晴,我离开爷奶,去了离家二百多里的胶州。
在那里,我找到了一份工作——在服装厂干手工。临近仲秋节,我领到了一生中第一次用自己的血汗换来的工钱。拿着近近的四十五元钱,我急动万分:我有钱了。等仲秋回家的时侯,我要先去商场给爷爷买双毡靴,再给他买上一瓶酒,给奶奶买上顶帽子,算一算,扣出来回车费,剩下的钱还能买上只烧鸡。心里这样盘算着,过着仲秋倒记时。
从记事起,爷爷就嗜酒如命。小时侯,家里自己酿酒,爷爷常常喝醉。记得从我上了三年级,爷爷醉酒的机会就很少。等我上了初中,爷爷就一天只喝一顿酒。上了高中,爷爷每个礼拜才能喝上一杯酒。那时小,没注意这些,大了以后,才慢慢地回忆起来。现在想起,真是对不起爷爷。
爷爷穿的靴子,是爸爸退下来的。爷爷穿了不下十年。靴子正面已被奶奶打了三四个补丁,靴子口油亮油亮的。幸亏爷爷冬天不出去干活,要不,这铁般的靴子非将脚冻烂不可。
就在仲秋的前两天,和我同一个车间的风找到我说:“芬,能帮我个忙吗?”"什么事?”看着风一脸认真的样子,我很替她担心,急促的问。
风和我同岁,进厂比我早,从我踏进服装厂,她就处处照顾着我,我和她也很谈得来。我们曾起过誓:将来找对象,要找弟兄两个的,相差一岁半岁的,这样,好进同一家门。
“仲秋那天是我姥姥的七十大寿,妈妈说不论大小那天都必须到。可,我看到那天加班里的人里有我。”风为难地说着。
“没事。我不加班。我来替你。”虽然很想见爷、奶,很想看看爷、奶见到孙女给他们买的东西时的开心表情,可,朋友有难,能不帮吗?
那个仲秋节我没回。下个月吧,下个月开了工资多给二老买点东西。
九月初五的傍晚,二叔家的二妹突然来到胶州,找到我说:“姐,快请个假,跟我回家。爷爷病了。”
泪唰唰地从我的眼里淌出,内心空空的,脑子一片茫然。
“姐,爷爷病得不是太重。我来的时侯还喝了大概有二两酒,吃了半碗面条。”二妹也许为了安慰我,说道。
我没顾得上去跟领导请假,叫风给我说声。也没顾得给爷爷去买毡靴和酒,不等二妹喘歇,立刻赶往车站。我知道,不是爷爷病重,奶奶是不会让二妹来叫我的。
我们买了十一点的火车票[那时没长途车],半途倒车又耽隔了半个时辰。到了站点,已是零晨两点多钟。那时不象现在,公交车、出租车到处是,只有四点钟才有通往我们那儿的班车。我等不得,要独自先行。二妹拉着我说:“姐,离家还有四十多里地,我不能让你走。要是白天,咱俩一起走,可这黑灯瞎火的,咱两个女孩……不行,反正你不能走。”在二妹的劝说下,我留下来了。
我在长椅上迷迷糊糊地梦见爷爷躺在炕上,见到了我,一下子爬了起来,笑哈哈地看着我。我拿出给爷爷买的靴、酒,爷爷高兴的流泪了。他穿上靴,在炕上来回走着,笑着……
“哇、哇……”一阵孩子的涕哭,打破了我的好梦,爷爷的笑容依旧。醒来后,心情豁然开朗,就象连阴数日,终于见到了日出。我信心百倍地对二妹说:“等会儿爷爷见了我们,病马上就好了。走,快出去看看,车大概好来了。”
我和二妹下了车,沿着蜿蜒的小路走向村里。在村口,碰到了比我年长三十几岁的本姓哥哥,他拿着篓子正取草准备回家做饭。见到我们,婉转地说:“妹,回来了。晚了一步,咱爷刚走。”
我不知是怎样回的家,进了院子,见爷爷直直地躺在屋里的正北,我扑上去,泪如瀑布。用手轻轻地掀去盖在爷爷脸上的烧纸,抚摸着爷爷还有余温的脸,无声,无语,隔着泪水默默地看着爷爷。爷爷安祥地躺在那里,见我到来,无动于终。我跪在爷爷的灵前一遍又一遍地呼唤着爷爷,希望他能听到他最心爱的孙女回来了,可他睡得太沉,任我撕心裂肺地呼喊,没有任何反应。爷爷,你不爱你的孙女了?你从来不舍得让她哭,今天,她在你面前哭得死去活来,可你就是不理不睬。爷爷,你快醒来吧,孙女带你去买毡靴,带你去酒店好好地喝一杯,这是孙女自己挣的钱,你以后,想喝就喝,孙女能供得上。爷爷,不要就这样走了,你让孙女一辈子怎安生?你千辛万苦、省吃简用抚养孙女长大,现在孙女大了,能挣钱了,你却走了。孙女还没尽过一天孝,还没给您老敬上一杯水,那怕能在你的病榻前端上一杯凉水,也会让人稍稍有一点心安。忘不了你坐在炕的一隅默默地陪着我读书;忘不了你做农活时把我驮在背上;忘不了每个礼拜送孙女上学时你站在村头恋恋不舍的身影;忘不了你听孙女讲故事、唱歌时一脸的满足……爷爷,回来吧,孙女又学了好多好多的歌没唱给你听。我要你回来,回来陪我聊天,那怕默默地坐在那儿一言不发。回来吧,爷爷,没有你相送,我不习惯,当我走出村子回头看不到你的身影,我会伤心,我会失落。
我全身无力,内心象一下子被掏空了。我瘫在了爷爷的灵前。等我醒来时,在奶奶的怀里。奶奶劝我:“好孩子,不要哭了,让你爷爷安心地走吧。爷爷生来疼你,你这样,爷爷走不踏实。”我知道,奶奶的痛不会比我少。为了活着的奶奶,我没再去碰爷爷的身体。
守在爷爷的灵前,我悄然地流着泪,在黑色的泥盆里,一张一张地给爷爷烧着纸钱。
农村里,家里有人去世,要找帮忙的,中午、晚上,丧主要管帮忙人的饭。爷爷去世了,自然也小不了这一套。
“老大,跟你张叔说一声,让他把猪圈里的那只鸭子杀了吧。”奶奶向来热情好客,生怕蛮待了帮忙的人,她对爸爸说。张叔是我们家的邻居,跟爷爷挺要好的。爸爸把奶奶的话传给了张爷爷,张爷爷说:“不了吧,这只鸭子老兄生前就没舍得杀,还是留着吧。”奶奶见张爷爷没有杀鸭的意思,下了炕,上圈里把鸭子拎了出来。张爷爷见奶奶执意要杀鸭子,便向前接过鸭子。鸭子被杀了,张爷爷在院子里一边拔着鸭毛,一边自言自语:“老伙记,孙女回来了,我把鸭子给你杀了,你放心,我把好肉都给孙女留着。”听到张爷爷的话,我起身到院子里问根由。
张爷爷的话,让我的心更加疼痛。
听张爷爷说,临近仲秋节的前几天,爷爷街东走到街西,碰到熟人就说:“四青快回来了。”四青是我的小名。可盼啊盼,至到仲秋节的中午还没回来,奶奶说:“孩子不回来,咱也得过啊。”说着,把鸭子拎了出来。谁知爷爷抢过鸭子,又放了回去。他对奶奶说:“还是等四青回来再吃吧。我们俩牙不行了,吃可惜了。”
守着鹅毛,我内心好悔。如果八月节回来的话,爷爷也许就不会死,爷爷是想孙女想死的。如果知道今天,我就不会替风值班,宁肯失去风这个朋友,也不愿让爷爷您走。爷爷啊,你让孙女悔恨交加,如果没有奶奶,我真想陪你而去。都说人死如灯灭,可我总觉得你的灵魂就在我身边,为什么你就不肯显一下灵呢?
奶奶见我一整天地跪坐在地上,不吃也不喝,虽然不喊不叫,却默默地流着泪,她喊了我两三次,让我上炕歇一下,我总是摇摇头。我不要离开爷爷,万一爷爷醒来看不见我,又要睡去了。我相信,只要爷爷睁一下眼,看见了我,他再也不会走了。
夜深了,大人们都困了,爸爸和姑姑、二叔都坐在地上打起了盹,我仍然默注着爷爷,一张一张地给他烧着纸钱,盆里的纸灰满了,就用纸包一下,等爷爷走的时好带着。爷爷在世清苦了一辈子,我要让他在另一个世界不寒酸,给他带足了钱。
“嗖”地一下,一只老鼠从爷爷的灵下穿过,跑到了西间。姑姑刚好醒来看到:“家里怎还有老鼠?哥,找个手电去西间找找看,别让它惊动了咱爹的灵魂。”姑姑轻轻地推了推爸爸说。爸爸欲起身,我说:“别惊动它,也许是爷爷呢。”爷爷属老鼠的,明知没有神灵,可我还是希望那只老鼠是爷爷变的,比竟它有生命。大人们被我说的话吓得不轻,不敢再到西间去。我起身过去,躺在炕上,间隔地听到老鼠在肯木柜的腿。我想起身看看,可一片黑暗。爷爷,真的希望下边的那只老鼠就是你。如果是你,请走进我的梦里,我会天天买好吃的给你吃。
我守在爷爷的灵前三天三夜,整个人感觉轻飘飘的,等爷爷出殡那天,我几忽没力气站起。
爷爷走了,他带走了我的大半颗心。好久好久,我才从悲痛中缓过来,我还要照顾好奶奶,不能让自己再有遗撼。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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