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言道:“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人世苍桑,物转星移。他们早已失去联系,老谢终究享受多大福不得而知,不过,他只差一点被押赴刑场执行枪决、侥幸死里逃生,却是王叔亲眼目睹,身历其境的一件事。因为印象刻骨铭心,所以回想起来,至今历历在目,恍如昨日。
谈起那段经历,年届花甲的王叔还心有余悸、不寒而栗!那年,他二十六岁,风华正茂。当身后铁门“咣当”一声重重关上,并上了锁,空洞的走廊传来管教脚步声渐渐远去,他才真正意识到自己成了犯人。说来可悲,时至目前,他还不知犯了什么法,以什么罪名坐了牢!那是公元一九七六年四月二十六日的午夜时分。
(一)
昏黄暗淡的灯光下,十多平方的牢房,角落是蹲便池,面对牢门,上边整整齐齐摆放牙具、毛巾之类,最多是牙膏粉,而牙膏则挤在小塑料袋袋角内,拿细线系着,胖乎乎象粽子(据说牙膏皮子可制成武器,所以牢内绝对禁止出现任何金属制品)。旁边一个水龙头,距地面四、五寸的样子。除了便池台上有点空地外,地面上,蒸豆包似的挤躺着二十几个规规距距似睡非睡的的犯人。他们剃着秃头儿,个个脸庞浮肿、苍白,泛着菜色的青光。我的到来,有人动了动,睁开几双无神的眼睛,冷冷地看了一下又“死”了过去。
窗外,夜色阴沉寂静,高墙、电网,荷枪实弹的武警逡巡,刺刀闪着寒光。
我大脑一片空白,如今,同这些人渣挤在一个狭小空间无异于下了地狱般的感受,环顾那一张张渗人的脸,其中不乏作恶多端的恶棍,丑恶凶残的强盗,以及各种令人切齿痛恨的形形色色罪犯。和这些垃圾为伍,同一屋顶下,让我痛心疾首。蜷缩角落里,坐也不是,站又不敢,躺还没地方,不禁悲从中来潸然泪下。一个瘦猴似的家伙,突然凑到我跟前,二话没说伸手就翻我衣兜,把每个口袋里子都翻转过来。进牢之前,狱警把所有东西都扣留了,甚至腰带也留下,我是提着裤子进的牢房。
瘦猴没找到他想要的烟末。知我根本不吸烟,很恼火,狠狠瞪我一眼:
“妈的,连烟都不抽,你他妈进来干啥!滚!上便池蹲着去!”
见我没动,傻傻望着他,这小子挥手就打。我歪头闪过。他恼羞成怒又扑上来。我的火气也让他点燃,准备拿他撒撒气。正在这时,我耳听金属哗啷啷撞击声,眼见有双脚一绊,瘦猴摔到地上,压在别人身上。一下子坐起好几个气哼哼的家伙,骂骂吵吵一片喧哗。走廊传来急促的脚步声。这些人象是听到口令,齐刷刷躺下,马上进入梦乡,有的甚至打起很响的鼾声。就象什么事也没有发生!门上小窗霍地打开,站着发怔的我看到一双愤怒的布着血丝的眼睛。
“大个子,你怎么不睡觉!”他厉声喝道。没等我反应过来,他环视一下酣睡正香老犯儿,“别他妈装蒜,挤个地,让这小子躺下!”
片刻沉寂,又是哗啷啷金属响声,“豆包”之间裂开一个缝。我象夹塞似地楞楔了进去。小窗啪地被用力关上,传来骂骂咧咧的威胁。
戴着沉重脚镣的这个人就是老谢!
(二)
凄厉刺耳的电铃声,唤醒了另一世界的人们。坟墓般的死寂一下子有了生气。天刚蒙蒙亮,这些人鬼莫辨的牢友手脚麻利地收拾简单行李,象战士一样把被子折叠得方方正正、棱角分明。然后排队依次洗漱、上便所。他们行尸走肉般、麻木冷漠、面无表情地在身边挤来挤去。
老谢坐了起来。他吃力地要站起,我连忙去扶。他摇摇头,推开我手,弓身挺起。那付沉重的脚镣,由五个粗大o形环组成;两头稍小,固定在脚踝,缠着布条。一根由布条搓成的短绳系在最中间那个笨重环上,一端他提在手里,佝偻着身子,一步一挪。后来知道,只有罪大恶极的重大罪犯,才配戴这种刑具。勿庸讳言,即便一般死刑犯人,在牢里也未必有资格享受这样遇。
老谢当年四十二岁,一大型国营农场车队头头儿。中等身材,先天赤红脸庞,如今面色青白泛黄。看身形,过去一定是个敦敦实实汉子。眼细、直鼻、阔嘴,一笑两眼眯缝起来,露出一口醒目白牙。政治犯、中共党员,他多次投书中央,痛陈自己对国内形势及文革看法。他毫不掩饰自己观点,即便在牢内,仍然宣讲他的政治主张。因此,他是牢房中,唯一戴重镣的犯人。
在他们规规距距挺直腰板面壁思过、反省罪行的时间里,我被强制剃成秃头。我把碎发一点点收拾干净的时候,眼中含着屈辱的泪水。
阳光从高高铁窗照射进来,地上窗棂的影子不易觉察地蠕动。可能是移动到一定位置,有人嘀咕一句要开饭了。话音刚落,走廊里传来打饭的吆喝声。各个牢房小窗一阵噼噼啪啪打开。饭车还没有到门前,一个个小搪瓷盆争先恐后伸向小窗口,撞击、摩擦声音,让人产生抓心挠肝的悸动。
九点,早餐准时结束。半小盆温吞水,一小块咸菜疙瘩,一个小香蕉似的玉米面饼子,我一口没动,被瘦猴儿几个人抡去,狼吞虎咽般吞下去。我呆呆地凝望着他们,如同盯着一群饿红眼的野兽。
他们还在叭哒嘴,象刚从珍馐佳肴餐桌下来品味大饼子香甜,牢门打开,我被提了出去。此一去,开始了连续两天两夜的审讯。
在拍桌子、瞪眼睛,偶尔迸出几句国骂的威吓之下,终于明白为什么关进这里。坦率说,当得知自己是因为政治问题,特别是与广场事件有关时,不啻晴天劈雳,吓得我几乎魂飞魄散,骇呆在那里!没进来之前,一个同学的舅舅和另外两个人,就因这个罪名以及散布所谓政治谣言,被从重从快枪毙了!我的妈呀!倒多大霉,沾上这个要命的边!轻松心态一下抽紧,冥思苦想也没找到缘由。性命攸关,丝毫大意、掉以轻心不得,再疲乏困倦也要保持清醒、冷静,力争保住小命!
公安、检察联合突击办案。他们采取车轮战术,分三个班,每班二人,轮流审问。中心意思,启发、诱导、恐吓让我承认反革命言行。我一头雾水,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一脸茫然。“好心”的审问人员,会提示我什么时间、什么地点,并抛出一句半句言论,以便我想起来。我心知肚明,可咬碎牙,也决不能承认所谓罪行!
两天一宿总算耗了过去,更为难熬之夜来临。我精疲力竭,脱水般虚弱,困意不时袭来,昏昏欲睡。每当坚持不住时,便用力咬自己胳臂、啮手指,驱赶睡意,防止稀里糊涂情况下,意志丧失,后果不堪设想!滑稽的是,有那么一瞬间,脑海里竟闪过小说红岩中许云峰的影象,甚至依稀看到徐鹏飞的阴险、狰狞嘴脸!我佯装委屈,死不认帐。刚才还要给我点支烟,柔声细语交待政策的仁兄,捺不住性子,痉挛的冷笑,把小手枪用力拍在桌上,厉声警告:又臭又硬决没好下场,只有死路一条!他的咆哮,他义愤填膺的一个耳光,反倒提醒我认真回忆、反复思考自己目前的真实处境。
那天晚上,厂里组织看电影。散场之后,我同“红颜知已”进了小饭店。饭后,出来时,恰逢街面戒严,往来人们均遭严格盘查,检验身分。婚外恋情正处升温阶段,难舍难分。正好,借此缘由去同学家躲避,以免麻烦,也可延续缠绵。
这两口子是我很要好的中专同学。妻子积极上进,某厂团支部书记;丈夫是个技术员。听说,最近正闹矛盾,顺便排解一下,也算尽了老同学一点心意。
寒喧过后,我的知己手指墙上挂的像框,笑问:“这是你吗?”我为照片上傻里傻气的样子有点不好意思。那是我们徒步串连,在天安门广场的合影。
话题自然而然转到前些日子发生的天安门广场事件,再自然而然谈起当前形势,以及对邓小平的评价和看法。时事难料,祸从口出。正是这些言论,让我锒铛入狱、身陷囹圄。一个趔趄折到“豐都城”外,距“鬼门关”仅几步之遥!
(三)
日子如同病入膏肓的垂死之人,苟延残喘般蠕动。牢里每一天依然那么漫长,真正体会到度日如年的痛苦与无奈。尤其让人无法忍受的是饥饿感,肚子整天咕咕叫,从早到晚幻想着吃顿饱饭。随之而来的是饥饿引起的虚弱和晕眩,经常眼前金星乱迸、步履蹒跚。上午刚吃过“早餐”,就掰着手指计算,渴盼下午四点那顿晚饭。记得前些日子,我把清水炖菜里茄子根或烂土豆皮打算扔掉时,几个人拥过来讨要,其中年纪大的,竟是某局副局长!当时不理解,心里嘲笑他们。如今真后悔那时的奢侈。我曾用家里送来的毛毯,跟别人换半个大饼子;拿没穿几天的衬衣外搭一件背心,换半小盆菜汤。
日以继夜的连续审问之后,对我不闻不问,好象给挂了起来。这期间,两次下捕票都没有我。人的贪欲本性也是因地、因时制宜。看到局长和瘦猴儿几个被逮捕之后的高兴劲儿,就象如今考生收到大学录取通知书那般兴奋、激动!我瞠目结舌。
过去,以为监牢和监狱没有大区别,是一码事,只不过称谓不同。原来,相对来讲,监狱要比监牢自由得多,至少能吃饱饭,还有活可干。而要进监狱,必须先取得被逮捕资格,然后才能判刑、进监狱劳改,才能走出炼狱般的牢门。否则,不逮捕也不释放,就这么稀里糊涂关着,永无定论。牢内老大,就这样一关七年。他老婆被杀,怀疑是他所为,又没证据。尽管他一有机会就鸣冤叫屈,看起来出头之日还是相当渺茫。据他讲,当初是个彪形大汉,现在关得瘦骨伶仃象个大烟鬼,腿没我胳臂粗,站起来直晃悠,风都能把他刮倒。
他们偷偷帮我分析案情。老大认为,我会跟他一个命运,没头没脑关押下去,直到彻底投降、认罪伏法为止。局长的分析与我想法不谋而合。他犯的是经济和生活作风问题。不愧领导,他看问题条理清楚,判断有依据。提审时,已经知道技术员同学也被抓了起来,只不过因为出身贫农,属受蒙蔽或认识问题有偏差,网开一面,暂时关进“强劳”反省、交待问题。而我则不同,地主成份,生下来就深深打着反动阶级烙印,自然起点就高,直接塞进牢里。我们被抓的始作俑者,竟是另位好友同学、技术员的老婆一一团支部书记!后来知道,她亦是无心之过:厂领导很看重她,组织部门找其谈话。交心过程中,她为自己在某些方面,政治态度不明朗、不坚定或感到迷惘,做了深刻自我批评。她高度的责任感及强烈阶级斗争意识,让组织上大加赞赏,鼓励她具体谈一谈。当时,阶级斗争那根弦绷得相当紧,人们互相检举揭发的热情空前高涨。谈话结果立竿见影:丈夫被抓走,我蹲了“笆篱子”;不仅前途未卜,而且性命堪忧!老谢是遵守监规的典范,从不参预任何牢友案情讨论,他也不屑听这些下三滥乱七八糟的龌龊玩艺儿!他如天马行空,独往独来。除了偶尔宣讲自己观点时慷慨激昂外,整天闭目沉思、忧心忡忡,估计是在思考偌大的国家何去何从......。他圣徒般庄严,加上那付沉重镣铐的点缀,他赢得了这帮目无法律的罪犯,包括前局长大人的尊敬!他私下曾呓语般悄悄对我说:“坚持......再坚持......以卵击石......”他忽然把私语变成演说般提高音量,大声道:“真理有时在少数人手中!我是依据宪法、党章向中央反映......”他眼睛直勾勾望着晴空,目光忘情、迷离。他已关押一年有余,说话有时颠三倒四、前言不搭后语。我个人感觉:他精神上,好象哪出了毛病。不过,他的信仰根深蒂固牢不可破。他认为,伟大母亲的眼睛,暂时被人蒙蔽了,心里还是有他的位置!若不然,绝活不到今天。他坚定地相信,重获自由只是时间问题。即便今天,我也没弄懂他所谓“坚持”是希望我坚持自己观点,还是拒不承认所谓反动言论的做法!后一句,我的理解:无论哪种坚持,都无疑于鸡蛋碰石头!既然结局难料,那么一定要向好的方面努力!两害相权取其轻:首先保命,这是原则!
其实,我并非盲目顽抗。我分析,即使当时头脑一热,说了一些犯忌讳的话,至少“知己”不会害我。依据对她的了解,她分得清孰轻孰重;“技术员”的个性,也决不会置好友死地于不顾;“团支部书记”一见事态严重,又牵涉丈夫,再没人性不至于无动于衷。历史证明,我当初判断正确。因此,侥幸逃过人生一大劫难!
牢笼里,终于熬过一百多天。我到了蜕皮阶段,浑身上下爆裂着白花花皮屑。这时,胃与头脑均已麻木。胃,不吃也不感到饿,吃多少也不觉饱;整天机械似的面壁端坐思过,太阳出来盼天黑,躺在地铺上盼天亮,白痴似的活死人。局长、瘦猴儿判刑之后,乐颠颠走了,去了劳改农场。刚觉得睡觉宽松些,又进来几个,结果更拥挤了。三个多月,洗了一次澡,放了一次风。在小天井,沐浴着阳光,匆匆小跑两圈之后,又被押回到号子里。望着高墙电网,想像外面人们自在的生活,才真正感到自由的珍贵。听刚进来人说,河北唐山发生大地震,死了很多人,伤者无计其数,连我们这的医院都住进了许多伤员。
一个星期天,忘记那天什么日子,反正改善生活。嗅着走廊里阵阵飘来馒头和荤腥的诱人香气,老犯们垂涎欲滴。没等听到饭车动静,我“扒拉开”最先到小窗口前那个老家伙,站在第一位置。心里盘算,无论如何要吃顿饱饭,解解馋!
老家伙紧挨着我,不停地叭哒那张哈蟆似的臭嘴。我厌恶地把他撵到后边去。这老小子六十多岁,一个扁乎乎刀条脑袋,挂张马脸,五官挤在一起,让人一看就不是好东西!他奸淫几个幼女,最小才四岁!一次例行查牢房,他跟看守所长告状,说有人欺负他,又不敢说出具体人。一向板着脸的所长很生气,冷冷训斥他。我们才知道,老家伙原来这么缺德。他先前说进来是因为“投机倒把”!自从瘦猴儿再次找碴“熊”我,实在气不过,我毫不留情地教训了他和另外帮忙的小偷一顿,我在牢里俨然成了人物,并赢得了瘦猴儿在内老犯的“敬重”,尽管为此付出了秃头上密麻麻大包的代价。那是武警用“枪探子”,象和尚敲木鱼那样击打出来。
(四)
清水煮茄子,茄子剁成形状大小不一的块,菜汤表面飘浮着难得一见的几点油花和两三片比姆指甲大的白肉,比平时要烫。胖乎乎的馒头个头意外地跟小菜盆大小相仿。那是一顿终生难忘的晚餐,它的美味深深镌刻在记忆之中。从窗口到自己位置几步远路上,滚烫半盆菜消灭干净,最后一口馒头也咽进肚里,转身又把小盆递了出去。第二份,我犹如饿虎扑食般飞快地吃完。嘴里好象烫出了泡,伸长脖子费力咽下噎在喉咙的馒头,感到嗓子火辣辣疼。什么也顾不上,连忙打第三份!心想,豁出去了,什么惩罚也别在乎,吃饱肚子再说,即使枪毙也值!我坐下来吃第三个馒头,趁没人注意,把半个馒头偷偷塞到老谢手里。作蔽行为被打饭的发觉,报告了值勤武警。那个辽南人气冲冲奔过来,喝令我马上停下来。并恶狠狠警告我:“小子,有你好果子吃!”他瞪着我,年青的脸气得煞白,直打转转;我望着他,若无其事照样狼吞虎咽,并加快了咀嚼速度。他暴跳如雷,眼睛冒火,吩咐快报告管教拿牢房钥匙。
就是这位战士,值班时问我犯什么罪。我茫然、嗫嚅,......我的谦逊,想不到点燃他心中正义之火。他突然用小窗夹住我颈部,令头动弹不得、也缩不回来。他尽兴地练了一通鲜血四溅的左勾拳。那年月,曾造就数不胜数专打“死人”的无名英雄!
一阵急促脚步声之后,听到钥匙在开锁。我急忙把最后一点菜汤倒进嘴里。抹着嘴,猛抬头,看到看守所长不知什么时候站在小窗前,正目不转睛地盯着我。一位管教打开牢门,盛怒的武警迫不及待要冲向我。所长做了一个制止他的手势,冷冷望着我,沉吟片刻,凌厉的声音,道:“现在有事,以后跟他算帐!”然后匆匆离去。
多年以后,在街上曾碰到老态龙钟的前看守所长。他颤颤巍巍步履维艰,在我小心搀扶下蹒跚地过了马路。他混浊的眼睛迷茫地看着我,声音含混不清地连声道谢。为吃一顿饱饭,不计后果而孤注一掷,所幸不了了之,完全是眼前老人所赐。也许,他一时动了恻隐之心,也许人性本就善良。尽管他早已把我淡忘,可我终生对他心存感激!
老谢被砸掉重镣换成相对轻便跑镣,好象是在连续播放哀乐之后好久的事。实在记不清是当局组织收听,还是高墙外居民区住户电视或收音机的音量所致,总之,知道了★★东逝世。牢内鸦雀无声一片死寂。我清晰地听到老谢呜咽、极力压抑的哭声;我也清晰地记得自己眼中莫名其妙地溢满泪水。
老谢换了脚镣,好象也换了一个人。精神上振奋许多,话也多了起来,而且条理似乎也清楚不少。他为案情有了转机充满希望,三十多斤重镣,为十来斤跑镣所取代,就是转机将至的前兆及佐证!
十一国庆渐近。依惯例,节前一般要召开公判大会,威慑阶级敌人及形形色色犯罪。果不其然,有几个已判刑犯人在天井院子里忙碌着整理木架子。有经验的老犯惊呼:天!这次枪毙的至少四五个!原来,那些木架子是专给死刑犯人量身定制。上边是仿古代囚枷似的东西,固定那里,主要功能是卡住颈部,即使犯人尿了裤子,瘫软站立不起来,丝毫不影响革命群众一睹被押赴刑场罪犯的丑恶嘴脸。至于是否存在其它机关或功能,不得而知,我想大概一应俱全。
我明显感觉到老谢的不安。他魂不守舍的样子竟传染给我,心里难免忐忑不定。每每宽慰他的同时,好象也在给自己打气,驱赶心中莫名的恐俱。一天,他突然被提了出去。回来时,脸色煞白,坐在那里一动不动,手在发抖。从此,丢三落四,有两次打饭竟忘了拿小盆,并且再没有说一句话,就好象忽然间失忆又失语。
放风时间比上次要长。每次经过死刑架附近,老谢故意磨噌,眯缝起眼睛向那里张望。五个木架子依次摆在高墙根下,让人有点毛骨悚然的感觉。蓦然发现,在架子大致相同地方,粘贴着差不多大小一块医用白胶布,上面好象写着名字和号码。有意靠近,跑完第一圈时,我就兴奋地告诉老谢:不止没姓谢的,也没有姓王的!他佝偻身子,提着脚镣,站在慢跑的人圈中央、大口大口喘粗气。老谢顿时精神一振,眼放光,竭力挺起身板,居然哗啦啦带着脚镣跑动起来,并张口说话;结结巴巴嘱我再仔细看一下那个明显比其他矮一截的架子。我故意跑飞脚上没有鞋带的回力球鞋,刚好落在那个木架旁。我报告管教。得到允许走近前,这次看得相当真切。胶布上用圆珠笔潦草地写着“解放”两字,方字旁被用力描过,最后两个数字:02。
“解放?”
“没错,解放02!”我肯定回答。眼见老谢身子一晃,一屁股瘫坐地上,再没有站起来。
得知“老谢”就是解方文时,眼泪簌簌滚落下来。望着痴呆呆的老解,握着他冰凉的手,内心责备自己的无知。
牢房墙上洒进的阳光,上了发条般匆匆移动。好象刚吃过早饭转眼就天黑、马上要睡觉了。那些日子,一听到走廊钥匙响,就心惊肉跳,好紧张,以为生死诀别就在眼前。老解始终默默无语,眼睛有时一眨不眨出神地望着我,绝望之外仿佛要把他唯一亲近的难友牢牢记在心里。几天来,我总把自己那份饭菜分一半给他,希望他在人世最后日子里,尽量吃得饱一些。
有一次,我和另外三个人被指派负责保护第二天押赴刑场处决的犯人。那是个与我年纪相仿的退伍军人,戴手铐、脚镣,我们四个围坐他四周,分前后左右,主要任务保证他明早活着上刑场。做为犒劳,每人半夜给个窝窝头。他神经似乎已错乱,一会儿大海,一会儿部队的瞎扯。他是从辽源羁押过来。早上,他突然提出,死前想吃顿饱饭。管教冷冷说:“我们这里,没有这个规定!”他突然大喊起来:“☆☆党不给顿饱饭,我死不暝目!”
那天早晨,开饭比平时提前许多。他同我们一样,一个窝窝头,半小盆温吞水,一小块咸菜。我率先掰一块窝头给他,接着,另外好几个人给。他眼露泪光,带铐双手合十,频频做揖、点头做叩头状。他说,将死的人吃不吃没关系,其实我想要点吃的,给你们大伙儿,特别你几个,瞪着眼陪我人间最后一宿。一帮武警进来,把他押出牢房。出门的瞬间,他扭过头来,望着我们高喊一声:“谢谢哥们儿!”他真的什么也没有吃,就这样走了。他留下的窝头,摆在便池台上几天没有人动。最后,不知什么时候,不知去向。
极度恐慌中,居然平静度过国庆十几天了,预料中的公判大会并没有召开。老犯们揣测,可能发生了什么事情,院子里的死刑架子,不知道什么时候也没了踪影。偌大监区一片静谧。往日钥匙哗哗,牢门开关频繁;提审、归号,脚步匆匆;每个夜晚不断有新犯进监的喧闹、喝斥、哭声都归于沉寂;那种忙碌一下子全没了,而且一直持续了一个多月。老解的病好象愈来愈重,整天痴痴傻傻默不作声,眼睛直勾勾盯着一个地方,几个小时一动不动,有时竟会匪夷所思地嘿嘿笑起来。我酸涩的内心暗暗为他庆幸,无论怎样,暂时他至少还活着!
下了两场雪,牢里愈加寒冷,我穿着厚厚的半大棉衣,身体也禁不住瑟瑟发抖。那是上海朋友送我的纪念,专为来东北下乡知青统一制作,草绿色,翻领、斜兜,不但暧和,样式还蛮时髦。
那天,我记得特清楚:七六年十二月二十二日。
一阵钥匙响声,伴着笃笃的脚步,到门前停下。牢门在我怦怦心跳中打开。管教意味深长看着我:“大个子!”“到!”我站起来。他顿了顿:“收拾你的东西──出来。”我怔在那里,一阵晕眩,回过神,我兴奋地蹦了起来,什么东西都不要了,抬腿就往门外走。我领会得到收拾东西的含义,那里边意味着释放和自由。这种情况,在这个阴森的由电控制的大铁门院里,是极其罕见的!我居然从平日总板着脸,横眉冷对的管教脸上看到一掠而过的笑意。
胡乱划拉一下东西,抬脸看到老解瑟缩着身子呆呆望着我。他里面穿件鸡心领毛衫,一件灰了巴叽茄克衫套在身上。我随手脱下大棉袄披在他身上,扭身快步出了关我八个月的牢房。
单位保卫科的车停在看守所大门外。车上,第一次听到“四人帮”这个字眼。正是这三个字的现世,才唤醒了我的恶梦!
后记:
听说老解出狱后住进精神医院;曾在某海滨疗养;再后来,依稀听说:子女接他去了南方......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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