娇，“妩媚可爱”也，闭目一想，这原来酸掉大牙的一个字，怎么又会使人齿颊生香呢？

齿颊？想来也还是有些问题，因为这妩媚，这可爱，是只可供来赏玩而不可入口的，可当我更细致地怀想的时候，却偏偏会有此怪怪的感觉，你说奇也不奇？

幼时喜欢杜诗，记得其《宿昔》有句云：“花娇迎杂树”，颇不解，后知这娇多指妖娆娇柔的女子，便惶惶然若有所失。莫非，这金屋藏娇的只一个陈阿娇不成？不过，我所知道的是，那陈阿娇虽封了皇后，并不得宠，而且，不久便入了冷宫。传说司马相如一篇《长门赋》又使她老公回心转意，传说而已，哪有这么便宜的事？

正是因为有一连串的问号，才使得至于今仍对此字念念不忘，偶一想起，便不觉嗤嗤作笑。是啊，有这闲心，作啥子事不成啊，何必瞎鼓捣些没用的东东呢？

后来读古典小说，“回嗔作喜”不觉印在了脑中，但给我留下深刻印象并提及就不觉莞尔的，莫过于《红楼梦》第二十一回《撕扇子作千金一笑》，说得是晴雯醋意大发，像妒女一样挑袭人的刺儿，即使宝玉到来，也还是哭丧着一张脸子，待到哧哧撕了几把扇子，才见了些笑容。自然，晴雯那笑，毕竟还值不了千金，可小女子性情，却是千金难买。于是在我的心里，晴雯便成了有真性情的娇女子了，可惜福薄命不厚，这“娇”也便其寿不长。

于是就又有想起了梅杨争宠那个为人津津乐道的历史故事。按说，梅妃的俊俏风流并不在杨妃之下，而一度，梅妃也更得李儿之宠爱。可是不知为啥，即使怀里搂着梅妃，口里说着情话，李儿的心里仍装着杨妃，甚至不觉梦中喊出声来，特别是在杨妃刚刚被驱逐回家之后。

开始时，我颇为不解。如果我有李儿这艳福，才不差这样一个小性性的女人呢，何必为她弄得心绪不佳？然而，随着年龄的增长，慢慢明白些了。即使李儿做了皇帝，可骨子里还是一个人，他有人的性情，也喜欢真性情的人。在他的周围，不是宠臣便是宠妃，哪里得到过人的真言？于是乎，那个撒娇撒痴更像是泼妇无理取闹的杨胖胖，便成了他心间一头“独立特行的猪”（借王小波语），想从心底里抹去，那是根本没有可能的。试想，莫说是一个梅妃，再有几千万个什么妃，也不过是千娇百媚一个模子造出来的，唯有这指着鼻子骂老公的杨胖胖，才会让李儿余怒未消而恨意全无。

当然，这里并非没有前提，那就是首先得有“回眸一笑百媚生”的资本，还得有“云鬓花颜金步摇”的和谐，才会有“随欢侍宴无闲暇”的恩宠，如果娇若无盐（姓钟离，名春，齐国无盐邑人，状貌丑陋而关心国事，被齐宣王立为后），貌似嫫姆（古之名丑妇，传说为皇帝妻），不让人睡不安寐、食不知味才怪，哪里还会提起兴致？

从这里也可以看出，我这里的娇，是少不了一些前提或铺垫的，更何况这个字本身就含着妩媚和可爱双重意思呢。唯其妩媚，才显可爱；唯其可爱，才更见媚媚。所以，每当娇之时，得先照下镜子，瞅瞅有没有可娇的资质。莫说百媚生，有一媚可生，也不妨娇她一回，没准会达到超乎想象的效果。然后在此经验的基础上，娇气干云霄，淋漓真性情。当然，这娇也是出乎心，发乎情，顺其自然，才可达妩媚与可爱之双重境界。

具有了娇的资质，也就有了嗔的资本。此嗔，大抵为佯怒之意。怒而佯，需恰如其分。弄假成真，此嗔，便不足于至喜；由真成假，也便淹没了真性情，失去了真自我。所以，这嗔，并非刻意装出来的，又非真佯，真佯，便有做作之嫌；却又不能真嗔，那样伤肝伤肺不说，即使貌若天仙，也会让人退避三舍，逃之夭夭，即使你百媚再生，无人来赏，便只好暗自垂泪，是为饮泣。饮泣，乃真伤心事也。

所以，率真如晴雯，也能把个回嗔作喜弄得恰到好处，实属不易。晴雯之嗔，是真嗔，是由妒生嗔，读来也不觉其妒；晴雯之喜，是真喜，是破涕为笑之喜，发乎情止乎礼，喜不自胜则又不可不止，却又有水到渠成之妙。试想，一个率真的晴雯都能拿捏的这么准确到位，何况不并率真的当代女人们呢？

所以，晴雯之可爱，并非因了其妩媚之故，虽然妩媚堪与其匹；杨妃之可爱，也不是因了其“娇无力”，而是由于她不时发点小性性。这样，才是一个完美的人，因为，任何的完美，都少不了一时认为的缺陷，其实，真正的缺陷是看不出缺陷，不然，哪里还叫做“人”？

有了娇的天赋，再加一点点嗔的技巧，那喜，便也如行云流水，浑然天成。

可能女人们会说，要做到如此，难矣哉！其实不然，若难，便不是真性情，就像我们说真话不难，说假话倒难些。真话之难在于不能说或不敢说，假话之难难在不能自圆其说。所以，女人娇之难，恰如男人之话之真与假之难，受到了外界太多的限制。有时闲下来，也杂七杂八地想，为什么我们越来越做不成自己了呢？不是我们不想，而是不能。这个不能，是没了能的环境。除非人人都这么想，这还不够，须得人人都这么做，那么，真就是真，假就是假，也就变成自己的了。由此而推，这女人之娇，也就成为一种天然的风韵，而男人的色眼里，也就时时可见这种天然的妩媚和可爱了。可惜，嗲声嗲气，只是属于女孩子而且只是个别的女孩子，而且，还掺杂着太多虚伪不真实的成分。也当然，那声音、动作乃至媚眼仍是纯真的，虚伪的是那些看客包括我自己，把原本最纯真的东西用恶毒的眼睛将其抹杀了。

但，人的性情总还是在的，因为那是渗入到骨子里的东西，只是这个让环境把它掩盖起来了。我想，不管什么样的男人，都是喜欢真性情的女人，那是从虚伪的环境中又回归了本真。所以，少时在父母怀里撒娇，那是天性；长时在情人怀里撒娇，那是本能。而这娇，须带着无污染的色彩，方见其明媚，如果是带着某种目的的娇，则又另当别论了。

没有哪个人不想表现出真正的自我，但是人人都不能，是因为人是高级动物，而且正在摆脱动物界而不断升华着，甚至可能有一天，我们已不再是我们，而是被一机器人控制着，我们替它吃喝拉撒，替它传递思想，甚至替它做爱。如果到那时，连人的最自然的东西也失掉了。不过想想也蛮好玩的，一群被机器人控制的女人们，撒起同一个娇来，那会是什么样子的呢？现在想着是好玩，可真要成了那样子，怕是哭笑不得了吧！

机器人会亦嗔亦喜吗？会的，当然，因为有真人控制着。如果机器人的智商高过了人类，自然也会奴役人，像现在我们把机器人当工具一样，它们也将人类做工具，我们又当如何？还真说不上来。

我这么说还真是有些杞人忧天了，其实私心里只不过是还想看到女人的“娇”，是那种出乎真性情的娇，是杜诗笔下的娇，是晴雯式的娇，当然还有杨妃的那种娇，因为没有了娇，也便没有了女人，没有了女人，男人的世界也将一片荒芜。

自然地“回嗔作喜”一回，并且完全摹仿晴雯的言语和表情，虽然摹仿定然是假的，但我们还是会有着发自内心的喜悦：毕竟，还有女人，男人的沙漠世界里便不乏绿洲。

娇媚可爱的女人，我喜欢。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