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影剧院门前的巨幅海报，我才知道喧嚣已久的《色戒》光顾了我们这座偏僻的鄂西北的小城。尽管在网上已经看过，但还是禁不住李安的诱惑，掏钱买票进场又复习了一遍，却没有当初看第一遍时的激动。看《色．戒》之前，把张爱玲的原著温习了一遍。故事很短，才到高[chao]就结束了，像在手背上抹了几滴酒精，凉意顿生，待要细细回味，却已蒸发得无影无踪，只余一丝漠漠的惆怅。替李安担忧，需要多少铺陈叙事，方能传达出这一霎的情怀？

《色戒》。上海。乱世。无间道。爱情。李安做得很好。他用电影的语言赋予故事第二次的生命。这个故事，说的不是张爱玲与胡兰成，更不是郑苹如与丁默村。影片中的王佳芝，清秀的脸庞，生着一个秀丽而又坚韧的下颔。眼中时时露出倔强之色，略显俗丽的妆容亦遮不住那清气逼人的渴望。而易先生，阴沉、多疑、深不可测，却是个活生生的人。他们都是李安式的人物，从《理智与情感》到《断背山》再到《色．戒》，李安所要表述的，始终是爱的生死寂灭。

目迷五色。起于心灵的迷惘，终于世俗的清醒。一个戒字，暗含道德的意味。张爱玲是感性的，她意不在警世，只是无可倚赖的绝望。书中的王佳芝和易先生，一个别有目的，一个逢场作戏，在声色之中，又在声色之外。爱的幻影，在那枚六克拉的钻戒登场之时，眩目地闪了一下，那个男人就此打开了她戒备森严的心扉。“这个人真爱我的，她突然想，心下轰然一声，若有所失。”如一只扑火的飞蛾，她攫住这幻影，一瞬沉沦。她放走了易先生，他却毫不犹豫地把她送上了刑场。他在这场猎手与猎物的追逐游戏中大获全胜，并以她的死完成了对她最终的占有。典型的张式故事，生命华美的长袍之下，是百孔千疮的心灵，那不可知的漫长的渐变过程予人遐想。而电影，正是在填补这块空白的过程中作出了另外的解读。

电影《色．戒》讲了一个完整的故事，当然还可以再饱满些（兴许是删节版的缘故），但二个半小时足以勾画三年的缘起缘灭。有了梁朝伟这个戏精，再加上新人汤唯不俗的表现，故事的确好看。有了鲜明的时代背景，故事多了一层深度。原著中轻描淡写的抗日情绪演化成了国仇家恨与爱情之间的矛盾。几个大学生自发组建的草台班子，多了个老吴，也算得上有模有样的刺杀小组。不过刺易行动的发轫，实在荒诞。王力宏的邝裕民，全不是三四十年代爱国青年的天真质朴，pose摆得很足，但眉眼太酷，和角色隔了好几个时代。这使整场谋划愈显拙劣，倒也与李安的初衷暗合：几个年轻的生命，不过是乱世中的小卒，一腔热情上演了新版的蚍蜉撼大树。兜兜转转，终是逃不脱棋子的命运。

生逢乱世，却又偏偏沉浮于声色迷离的香港与上海，悲剧似乎是注定的。王佳芝，一个孤独、无爱的女子，母亲早逝，又被父亲抛弃，懵懂时爱上话剧团的爱国青年邝裕民。救国事业，并不是她最终的追求，她只是个喜欢在电影院中仰视好莱坞的爱情神话，在黑暗中泪流满面的小女子。因为邝，她加入了剧团，也因此卷入到自己并不了解的刺杀事业中，却遭到了背叛与出卖。对于邝，她已失望，但刺杀的大戏已开场，一旦入戏，脱身已难，况且对手又是如此强悍。是非对错已不重要，在心旌颤动的那一刻起，剧情已悄然改变。

易先生，一个为人所不齿的汉奸，汪伪政权的要人。第一次见面，她觉得他与想象中不同。他也是个人，表面的风光，更加重了心灵的恐惧与孤独。一方面残酷地镇压异已，另一方面早已预感到覆灭的临近。权势煊赫，实际一无所有。官越做越大，灵魂则越坠越深，内心一片荒凉。

当两人在上海重逢时，各自磨刀霍霍。于她，是继续一件未竟的工作，给自己一个交代。于他，是赤luo裸的占有，以证明自己的强大与富足。他们以彼此为猎物，不断进攻又小心防范。王佳芝冰雪聪明，无论在台上还是台下，她都不曾流露出初出茅庐的生涩，一上妆，便从清纯的女学生摇身变为幽怨的麦太太。破绽也是有的，落入易先生阴鸷多疑的眼中，却奇迹般地被忽略了。或许从一开始，他便下意识的有所期待。并不是因为她的老练，而是她入戏太深，连自己也分辨不清。于是就有了日本妓院里的一曲《天涯歌女》。假戏真做也好，真作假时假亦真也罢，易先生是被感动了。王佳芝唱着“小妹妹似线郎似针，郎呀穿在一起不离分”的时候，亦是动情的，或许非因易先生亦非邝裕民，只是爱情本身。世上万事万物，色色空空，只因一念之执，便逃不脱碧海情天。他的强势和她的婉转，亦非强与弱的绝对，攻守之间，真假之幻，他们已彼此契合。时代如潮，他们都是如此渺小无助，挣扎着，以自己的方式捞取最后的稻草。到底,世间多的是为爱不能自拔的男男女女，在感情的泥沼里挣扎与狼狈。

王佳芝逃避。她向老吴控诉易先生的暴虐，要求暗杀提前，好让一切在发生之前画上休止符。易先生亦是如此，他向她怒吼，表情狰狞，无非是痛恨自己对她的依恋，痛恨自己不经意的软弱。倘若没有那只钻戒，这两人绝不会有真正静心相对的一刻。

关于钻戒的传说，我已听了太多太多。所以亲眼目睹的时候，并不如想象中那般惊艳。六克拉的粉红钻，美，但世俗，借着它的璀璨，高[chao]如期而至。若无之前的爱恨纠结，这高[chao]就如空中阁楼，无根无底。反之，若无这场精心策划的高[chao]，之前的排铺便无处挥洒，积郁不发。情感在心，却得借助于物质，不能不说是一种亘古的无奈。

镜头里，王佳芝盈盈欲泪，易先生的脸上竟是沉醉。可当她决然地对他说“走吧”的时候，他的脸色骤变，恍然从一场甜美的迷梦中惊醒，一跃而起，飞奔下楼，炮弹般跳上车子，逃之夭夭。王佳芝兀自未醒，她在街头拦下一辆三轮车，茫茫然地归去。车夫是个快活的小伙子，车子穿梭，车前三色的风车飞快地转动，美丽、轻灵，正如一场午后的清梦。

矿场，晚上十点，梦醒时分。易先生一句勾决，王佳芝等人命赴黄泉。刑场正对着黑洞洞的深渊，现实，又一次无情地凸显。爱与被爱，只是个小小的插曲。最终剩下两类人：杀人者与被杀者。一切来得太快，也结束得太早。王佳芝最终了悟，一时的忘情，并不代表一生的承诺。他太清醒，在她与权势之间，他的选择斩钉截铁。所谓的爱，是如此不堪一击。片末易先生在王佳芝的床边黯然垂泪，追忆不及，空余怅惘。孤寂者注定要孤寂下去，直到迎来最后的死灭。

电影版《色．戒》，在张爱玲的苍凉中融入了李安的忧伤。金刚经上说: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若要无为，谈何容易，六根三毒，任是做到无情，亦无法达到无欲。生于孤寂，死于幻灭，乱世痴缠，正如在万盏灯火的夜晚，老人手中咿咿呀呀的胡琴，回旋着、低吟着，诉不完的错、错、错。台上段段悲情，台下泪如雨下，风光过后，蓦然回首，方才惊觉不过一场梦。一场梦，花费了多少悲欢离合，逝去了多少茫然和爱恨？情何以堪？在看尽别人故事的悲喜里，在狼狈和解脱中，我们每天也一如既往地上演着我们色与戒、爱与恨的故事·······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