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烟雨人 ▷

手术者潘宥博

发表于-2007年12月07日 清晨5:37评论-2条

他沿着公路举步维艰的走着,他不知道自己是否还能坚持下去。除了那疲惫的躯体,他就剩下背上那干瘪的背包了。他没有料到现在自己的身体状况如此的不济。

他在上一次歇息的时候仔细看了背包内的地图,在这条路上他没有找到任何可以歇息的地方,哪怕是一个小得不能再小的村子或者一个道班。他真的再也走不动了,地图成了他绝望的源泉。背包里还有半包压缩饼干和小半瓶矿泉水,他一点也不饿,可肚子总是在咕咕的叫,叫声刺激着他的神经,脑部神经一直向他下达指令,吃饼干、喝水。他实在是厌倦了,他从背包中拿出那半包饼干和那瓶水,扔得远远的。奇怪的是肚子不再咕咕地叫了,大脑也不再下达指令。他开始有些欣喜,大约离扔饼干和水的地方已经有一公里了,夕阳开始展现出他的辉煌,血红血红的。沮丧再次笼罩了他,太阳快下山了,他还没有一个落脚点,他觉得他真的走不动了,就是连抬脚的力气也没有了。

他一直幻想会有一辆车可以让他搭乘,可从出发开始,他就没有碰到一辆车,好像这条路是专门为他一个人安排的,他在进行一场个人走路表演赛。他又想即便是来一辆拖拉机也好,就算晚上到达不了城市,拖拉机的拖斗也可以成为他美梦的温床,或许在拖拉机上做个梦会梦到昨天他见过的那个女孩。

太阳已经没过了山脊,他开始有些恐慌,他怕他怕他怕太阳把他扔进无边的黑夜,他开始乞求,乞求太阳不要落山,只要太阳不落山,他愿意奉献出他的一切。他跪着,朝着太阳落山的地方,虔诚的膜拜着,他现在才知道膜拜太阳才是真正的信仰,只有太阳才是他的救星。

太阳终究还是落下去了。绝望,甚至是死亡的气息挂在他的脸上,他开始后悔,他后悔自己昨天不听强的话,非要坚持自己的行走,他想如果他昨晚和他们一起喝醉就好了,多少年逢酒必醉,昨晚他却把持着一口都没有喝,可恶的酒,可恶的倔强。

太阳虽然落下去了,天却还没有完全黑下来。他再次抬起头来,忽然看到前面有一个村子,他揉了揉眼睛,没错,前面的确是个村子,尽管看上去像一头潜伏的野兽。又如同海市蜃楼般虚幻。他开始加快脚步,开始是快步,后来就是快跑,直到他到达村口的时候,他才确信这不是自己的幻觉。“扑通”一声,他跪了下来,朝向西方,他要膜拜。可是很久之后,他就像被定格般地跪在那里,始终都没有动。因为他突然不知道自己到底要膜拜什么?太阳?还是别的什么?膜拜太阳,太阳早就下山了,而他自己也没有宗教或者别的什么信仰。或许,这只是自己做为一个长途跋涉的疲惫旅人突然望到驿站后的一种无以言表的激动吧。想到这里他站了起来,朝村子走去。同时他又想起昨天晚上他说要走路的时候,一个女孩心神向往的表情,说要是不上班就和他一起去了。女孩的那种期盼让他一下子就把她引为知己。他在想,此刻那个女孩一定在为他祈祷吧。

村子里很安静,没有任何的灯光透出,他觉得自己象是从文明世界来到了一个蛮荒之地。他朝着村子中心走去,才走了二十米,就出了村子。他不禁感慨这个村子是如此的小。不得已,他又转过身对自己说,走十三步,走到哪个门口就到哪一家去借宿。他走了十三步,左手边正对着一扇门,却是关着的。他走上前去,轻轻一推,门便开了。他蹑手蹑脚地走进院门,觉得自己像是在做贼一样。院内是一间土房,门口挂着布帘子,来到近旁侧耳听了听,也没有声音。他用手拨开帘子,原来屋子根本没有门,只是挂了个布帘儿。他走进屋内,顿时有一股发了霉的气味窜进他的鼻子,而对这种气味他仿佛是熟悉的,记得他还小的时候人们的生活并不富裕,每年冬天家家都会储备大量的萝卜、白菜、洋芋放在地窖里,而他每次下地窖去拿菜都会闻到那股味道。已经不知道多少次了,那味道深深地刻在了他的脑子里。可是再闻之后,他又马上推翻了自己的论断,这不是他熟悉的地窖里的那种霉味儿,他仔细想了想,却想不出是什么气味。

他闻着气味朝房内走去,没留神脚下让什么东西绊了一下,他慌忙从口袋里取出打火机,火光点亮的那一刻,他看到原来是一条腿横在路当间,可还没等他看仔细呢,火突然灭了,一股凉风掠过他的颈边。他有些害怕了,却听到一个孩子的声音说,别点火。他的头嗡嗡了半天,还没有从刚才的氛围中回过味来,就又听那孩子问,你是从外面来的吧,他点了点头,既而发现在黑漆漆的屋子里,做任何表情都是无用的,便又忙着答应了一声。这时那孩子站起来拉住他的手,朝屋子深处走去。直到他的腿碰到一处障碍才听孩子说,今晚你就睡这里吧,他今晚不回来。他想问孩子好多问题,譬如这里是哪里,家里怎么就他一个人,为什么不让点火等等,可话到嘴边却什么也问不出来了。这孩子就像是他的一个接引者,引领着他到达一个所谓的目的地后便松开他的手,又朝门口走去。接着就听到孩子躺下的声音。他想走出去,却又莫名的有些害怕,不管怎么说,这也是一个能暂时让他栖身的屋子,而在无边的夜色外又隐藏着什么,是他所不知道的,他也不敢由着自己的思维去做更多的想象。既来之,则安之吧。尽管心中仍有许多的疑虑,他仍一边这样安慰着自己,一边摸索到炕沿边,坐了下来。

仿佛被催眠了一般,当他的身体刚一挨到炕沿,就如同一尊被搬倒的石像重重地倒了下去……

他是被狗叫声吵醒的,醒来后的他发现自己躺在一张土炕的边缘,而炕上除了一条破旧的草席外什么也没有。更惊讶的是他发现自己连背包也没有摘掉就昏睡过去了。也许是自己实在太累了吧。他坐起身,一边摘下背了一夜的背包,一边环顾屋子四周。什么也没有,漫眼望去,除了土炕,就是靠门口墙边的一片麦草。他这才记起昨晚他来到这屋子里的时候是有人的,带他睡土炕的是一个孩子,那孩子昨晚一定就睡在那片麦草上了,而此时也没发现孩子的踪影。

他站起身活动了一下有些僵硬的四肢,走出屋子。外边的天气很好,他出了院子,来到昨晚进村的那条路上,路边只有为数不多的土房,他沿着这条路朝村口走去,很快便走到了尽头。原来村口是一个小广场,广场上蹲着不少人,似乎在等待什么。人群中有老的,年轻的,男的,女的,却都无一例外地衣衫褴褛,有些女人身上还露出白花花的一片。这一切都昭示着这里很穷。他曾经在地方台的电视节目中看到过许多扶贫、救灾的场景,却没有听说过有这么一个村子,这么一个荒凉,贫穷的村子。

他朝广场走去,广场中站起来一个孩子朝他跑来,那孩子脸上挂着阳光般灿烂的笑容,也许是长期的营养不良,他的眼窝深陷着,显得那双眼睛出奇地大。他感觉得到这孩子就是昨晚引领他的那个孩子。孩子跑到他身边,象昨晚那样拉着他的手,边走边说,他们都是村里的好人,你不用害怕。他点了点头,他知道现在孩子能看见。孩子却如同洞穿他心思般地说笑着说,昨晚我就看见了。他蓦地觉得头皮有些发麻。他发誓昨晚在那伸手不见五指的夜里那么久都没有适应那黑暗,而这孩子却说他能看见。这时又听那孩子说,我被开了天眼了,还没等他问,孩子又说,被开了天眼就活不久了。前段时间村里来了个喇嘛,他说我是上天的使者,上天就快要带我走了。我晚上怕光,喇嘛说晚上如果我见到光,我的天眼就会消失,如果没有天眼,就会下地狱,他说地狱很恐怖。直到这时,他似乎才明白了些,但又似乎什么也没有明白。头脑中仿佛有团混沌的东西漂浮着,若有若无,若隐若现。他觉得自己仿佛被卷进了某种神秘的事件中。

说话间,他们已来到广场中间,孩子开始给他一一介绍,他也一一应答着,但脑子里想得却是,这些人会不会都是孩子所说的被开了天眼的人呢。

孩子说村子里的好人都在这里,只有好人才会被开天眼,坏人是不在这里的,坏人白天都不敢出来,晚上他们才活动。晚上这里聚集了村里的所有坏人,他们在这里喝酒,搞各种活动,我的阿爸就是一个坏人,他晚上几乎从不回家。他这才明白孩子昨晚说那话的意思。孩子又说你今晚不能睡我们家了,他今晚要回来。不过你别担心,我带你去别人家睡。他耐心地等着孩子说完,告诉孩子他今天就要离开,他还有事情没有办完。孩子笑了笑说到时候我送你。便蹦跳着跑开了。

孩子离开后,他四下望着,看到广场上的那些人围在一起不知道在干什么,便走到跟前观看。原来他们在下一种棋,他们告诉他,他们也不知道这叫什么棋,是一个喇嘛教给他们的,他们没事了就找了石子做棋子,在地上画了棋盘玩。他听旁边一个老人讲了玩法,觉得不太难,他本来就喜欢下棋,遇到这种棋也是第一次,一时就想上去试试。在几个年轻人的撺掇下,他便坐了下来,开始下棋。对手也是一个小伙子,接连下了三盘,他都输了,第四盘,他开始赢,因为他已经完全洞悉了这种游戏的奥秘。接下去的九盘他都没有输,周围的人开始不服,于是开始换人,他已经进入了一种状态,就像是在战场上,俨然一幅战将的模样,面对来犯之敌,一个又一个地将他们斩于马下,他已经癫狂了,完全没有感觉到太阳正在西下。

血红的残阳将广场上的人浸泡在其中,宛如沐浴在沙场的血色中。这时轮到一个秃头出场了,秃头是这个村子里下棋下的最好的一个,因此也是最后一个出场的。秃头带着红顶子坐到他的对面,没有抬头,只是把棋子摆回原位,甚至没有看他一眼,便开始了棋局。当黑暗光临村子的时候,他俩还没有下完决胜局,秃头站起身来说,看来这是天意,便转身隐去。快得似乎没有让任何人察觉。而刚才围观在身旁的众人们也都四散离去。只剩下他在黑暗中,什么也看不到。

这时他才发现自己又陷入了形同昨日般的黑暗,同时陷入的还有他在黑暗中的深深地迷茫:他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他终于想起来了,他本来是要走的,却因为下那种从没有下过的棋而滞留到现在。他深深吸了口气,凭着记忆来到了昨晚进村的那条路上,他走到村子的另一头,转过身,走了十三步,又回到了那个屋子前。他要取回背包,继续上路。他轻轻的推开院门,走到土房前,刚要掀起帘子,却发现屋里亮着灯光。他轻轻地掀起帘子的一角,看到土炕上点着一盏油灯,那个曾在昨晚引领过他的孩子四肢被绑缚着躺在炕上,面色苍白,双目紧闭。一个粗壮的汉子站在土炕前,一只手拿着一把刀锋在灯光下显得异常的诡异的利刃,另一只手举着一瓶酒咕咚咕咚往喉咙中猛灌。喝到最后一口的时候,那汉子举起利刃,“噗”地一声,将酒喷在刀子上,然后面向孩子,开始解他的衣服。站在门外的他似乎意识到将要发生什么,一把掀起帘子冲了进去,可当他的脚刚刚踏进屋子的瞬间,眼前便如同跌入了一个深不可测的黑洞一般,身子一软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当他再次被那股奇怪的味道唤醒时,他发现自己手脚都被绑住了,嘴里也被塞了东西不能发出半点声音。而他的眼睛则正对着一个奇怪的视角,有点像照相机中的广角镜头,一幕血腥的惨剧正在上演:那汉子正用刀子切割孩子的睾丸,而孩子显然已经在极度的疼痛下昏迷过去了。他努力想闭上眼睛,可闭上眼睛更让他痛苦。那汉子切开孩子的睾丸后,往里面塞了一个小东西,然后用针线缝住了睾丸,他缝合刀口的动作一点也不亚于专业水准的医生,针线在灯光下飞舞,墙壁上投下诡异的影子。他终于想起来了,那味道就是医院里那令人窒息的味道,他看着那汉子缝合完了以后还在切割另一个睾丸,程序和第一个一样。

他实在不想看下去了,恐惧和胃部分泌的胃液还有胆汁混杂在一起,搅乱了他的思想,他更觉得自己是进入了一个不为所知的世界,在这个世界里,人们没有文明,没有知识,没有道德,没有良知,没有金钱,没有一切,他们做着所谓鬼神指引他们做的事情。如果这是在他生活的那个世界里,一定不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如果有人这么做了那他一定是个疯子,除了法律会来制裁他以外,道德还会审判他。这时,突然有一个声音在他耳边响起,如果生活中有这样的人做了这样的事情呢?那这个人一定是个疯子,疯子,不,是变态,或者是精神妄想症的患者。

那个声音继续说,可是生活中就有这样的人。那他的生活一定不是文明的。

生活创造文明也毁灭文明。

那么在文明毁灭之后呢?

接受神的谕示。

神?!什么是神?谁又是神?

神,就是你,你,就是你自己的神。

我就是神吗?

于是他开始想像自己成为神的样子。

屋内只有孩子轻微的呻吟声。

他不知道那个汉子是什么时候离开的,孩子就在土炕上躺着,那个象征男性的东西就那样裸露着,鲜血混杂着一种奇怪的液体糊在那儿,显得那么的丑陋和荒蛮,而油灯就快要熄灭了,他在混乱的思绪中等待着,不知道是在等待油灯的覆灭,还是在等待黎明的曙光。他觉得他不应该那么痴迷于下棋,以至于错过了今天离开的机会,而现在他被绑在这里,他不知道会怎样,觉得自己好像陷入了某个阴谋,成了待宰的羔羊。

油灯终于熄灭了。黑暗中的他紧闭着双眼,仿佛不想再看到任何景象,事实上,即便他大睁双眼,也是什么都看不到的。他没有所谓的天眼,亦或是有,却不曾被打开过,而他也不知道需要什么样神奇的力量,才能够打开自己的天眼,才能够让自己无论身处在任何环境中,都能够看得清清楚楚。同时,他又有些惧怕天眼的打开。因为那意味着你将要面对着一个你不想接受却又不得不接受的世界,去感知那个世界里所有的阴暗、晦涩和恐惧。

在黑暗中,他就这样胡思乱想着。而先前在日光下的广场上见到那孩子时头脑中混沌不清的景象似乎有些清晰了。那就是无论你有没有天眼,具备不具备打开天眼的条件,你所要接受和直面的世界都是一样的。区别只是看到的多与寡而已。

黑夜,如此的漫长……

等待便显得尤为残酷……直到有只手哆嗦着解开绑着他的绳子。他以为又一个手术要开始在他身上实施了,他像是得了癫痫,浑身开始抽搐。这时,一个虚弱的声音说,睁开眼睛吧。他听出来了,是那个孩子。尽管在黑暗中什么都看不到,他还是睁开了眼睛,却看到了那孩子痛苦、扭曲的表情。然而只是那么一瞬,一切又都归于了黑暗。

孩子牵着他的手来到土炕前,说阿爸给他做了手术,把鸡的蛋子移植给了他。孩子继续说着他昨天和别人打架,被别人打了,阿爸听那些坏人说没有蛋子的人才胆小,阿爸说给我做了手术我以后就不害怕了。他好像还没有从刚才的状态中恢复过来。孩子说完了,他们就这么坐着,他的脑子里一片空白,他的喉咙更像是被什么扎住了。这时,孩子用手拉了拉他的手,你趁着晚上快走吧,晚了你就走不了了。他被孩子带着出了门,他能感觉到孩子拉着他的手微微地颤抖着,他知道孩子那里一定很疼。他真的就像一个被接引的人,被孩子拉着,出了屋子,出了院子,走向村口。他看到村口有点燃的火堆。孩子说我不想做坏人,我不能毁了我的天眼。他点了点头。孩子又说,我只能带你到这里了,你从这里爬着出村,那些坏人在喝酒,你爬着出去,他们就看不见你了。他看着远处的火光,一群人正围着火堆舞动着怪异的动作,他说谢谢你救了我。虚弱的声音在不远处响来,走吧,爬着出去。

他弯下腰匍匐在地上,向村口爬去。那孩子痛苦的一瞬间在他的脑海里挥之不去,窒息的气味更是一直萦绕在他的身体周围,但是他没有感到恐慌,反而有一种更踏实的感觉,他就这样爬着,爬着出了村子……

远处的车声吵醒了他,他发现自己竟然在路边睡着了,太阳正悬挂在天空,他行进的方向来了辆拖拉机,他实在是太累了,他想回家了。拖拉机停下了,司机是一个热心的农民,答应载他回城,他翻到拖拉机的拖斗里,将背包放在身后,找了一个舒服的姿势靠着,在手扶一路的颠簸和“突突”声中,渐渐进入梦乡。在快睡着的时候他想起了那个孩子,和那一瞬间痛苦、扭曲的表情。但是很快,他就什么也想不起来了,因为一片开阔甜美的梦乡正向他蔓延开来,在梦境的尽头,他仿佛看到了临出发时见到的那个女孩……

在他即将跌入那梦境之前,他强打起精神抬起手腕,看了看表,已经出来三天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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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编辑点评 ☆
湘西南箫剑点评:

一个梦,一个离奇的故事,
看的人胆战心惊,
很有玄幻的色彩。
皆因为思念一个人。
问好作者!

文章评论共[2]个
闻文-评论

问好作者,欣赏!
  【潘宥博 回复】:谢谢,希望经常指证,多多交流! [2008-2-14 20:16:05]at:2008年02月14日 晚上7:25

悲秋道人-评论

朋友的小说很有意味。不错。
  【潘宥博 回复】:谢谢道人,这篇多多少少受了马原写的麻风病村的影响,还请以后多多指点! [2008-3-11 22:04:46]at:2008年03月10日 晚上9:4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