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只蚂蚁,它为活着而活着。
有一只蚂蚁,假如它死了,没有人记着。
有一只蚂蚁,它只是一只蚂蚁,它的苦痛不会比它的身体大到哪去,它的骨骼碎裂了,甚至没有留下一声叹息。
我流着鼻涕摁死过一只蚂蚁。更多的蚂蚁也被我摁死了。多么渺小的蚂蚁啊,我随便流点鼻涕砸到它的身上,也要闷死这小东西。
还在懵懂无知的年纪,我被困在孤独的童年里。我趴伏在它们广漠的疆土上,充满了虐杀的快感。我不是上帝,至少也是个英雄。一个不凡的鼻涕英雄,我有执掌生杀的权利。这权利不要谁人授予,它与生俱来。我流着鼻涕一路翻滚,我有摧邦破城的无穷神力。那些蚂蚁,还没有来得及绝望,家园顿成焦土,灵魂顿入轮回。我天真而快慰,我还未见任何一只蚂蚁有抵抗的力量。它们不可怜,也不可笑,为生而生,为死而死,悄无声息。不留下什么证明它们来过,也不留下什么证明他们的苦痛。顽童的一口气,就把地面吹得干干净净,了无痕迹。我无邪的笑声震破了每一只蚂蚁的耳膜,它们细微的小脚不住的颤抖。
有一只蚂蚁,又一只蚂蚁,无数的蚂蚁,翘动着它们的触角,在一片混沌的黑暗中试探性的爬动。它们爬到我的粗糙的表皮上,爬到我根根摇动的毛发间,爬到我骨骼的空隙里,爬到我比它们的触角更敏感的神经上。它们试探着,缓慢的摸索,之后迅速进军,飞快的就将我整个身心的占据。我不禁颤栗,整个儿的紧缩,我惊惧着睁开了我的眼睛,发现自己躺倒在一棵草茎边,我听见绿色的汁液在草茎脆薄的表面下汨汨输送的声音,一颗像钻石那般闪耀着精光的云母沙砾将我刚想抬起的头磕了个结实。
有一只蚂蚁,更多的蚂蚁,像古战场溃败的大军,从我身边挤挤攘攘的奔逃而过。毫无秩序,慌措无比。有些触角耷拉只剩一边,有些中途腿折又被后来更多的蚂蚁所踩踏,它们面目一致,没有表情,慌不择路。我晕晕沉沉,毫无意识,被撞裂开的头颅一片骨质的空洞回音。我看见一只像天幕一般巨大的肉指按压了下来,我听到自己浑身骨骼碎裂被碾作尘泥的声音。之后是无边的寂静,我在一片完全混沌的黑暗里逐渐苏醒,却摸不到自己的肉身。
我开始进入一个梦。无数个我前赴后继,我们像奔赴一个预约好的地点。无数个我侵占了任何一个可以侵占的地方,那是一具沉睡的肉身。我无所不在的进入,进入他的皮肤,进入他的肉体,进入他的骨骼,进入他的血管,进入他的神经,进入他的灵魂。进入,我的触角敏感而多动,进入,我化入了他的整个身心。最后,我即是他,他即是我了。
他问,你是谁?
我是你。
我又是谁?
蚂蚁。
我进入一个梦了,这梦无边又无际。
我一生都不会醒来,永远存在于被魔幻了的梦境。楼高,路广。天空廓远如一个无穷大的玻璃容器,那里随时的会倾下来灭顶的洪水,喷吐过来可以将一切化为灰烬的无名火,肉肉的像黑天那么黑的巨大的碾压。我为生而生,为死而死,我所有的准备和逃遁都是徒劳的,我时刻听得到令我心颤的大笑,那笑里的张狂,像昭示我的不可主宰,像来自遥遥的天边,又似从来就潜伏在我的心间。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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