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如烟,风云变迁。说不完的话题,道不尽的情缘。
在我的记忆里,我们家虽然是八口人,可在户口簿上却只有七口。因为大哥的户籍页总是被“注销”的。在我的记忆里,大哥的名字总是与“背叛”和“监狱”联系在一起的。所以,母亲每每提到大哥,总是说:“他(指大哥)这辈子就是脱离不了牢狱之灾呀!”
此前,从父母的交谈中得知,大哥从小顽劣,经常背着父母逃学旷课,和一些不三不四的孩子鬼混在一起。十二三岁就因为聚众斗殴而进了“少年管教所”。出来时间不长,又涉嫌团伙犯罪而被判为“劳改”三年。因此,在我们兄弟姐妹的记忆中,大哥的童年,几乎与我们没有什么接触。我们也因为有这样的大哥,而感到心理压抑,受人白眼,被人歧视。后来与大哥见面时,也都在感情上存有隔阂,比较疏远,比较陌生。他在监狱的日子里,每次来信,不是要东西,就是要吃喝,气得母亲和爷爷总是骂声不断。“母爱是天下最伟大的”。恨过骂过之后,母亲还是尽力按着大哥的要求,给他准备一些食品和日常用的东西。
至今我还清楚地记得,我第一次看见的大哥,是在当年离市区很远的劳改大队的接见室里。那时我刚念小学,七八岁的样子;大哥比我大七岁,也就十四五岁的年龄。那次见面,给我留下的唯一印象,就是难以抑制的眼泪。只见大哥身体健壮,浓眉大眼,非常英俊。因为是正在劳动,脸上有汗水,身上有尘土,身上的劳改服也灰白破旧。看到大哥的辛苦样子,我心想他一定吃了很多苦、遭过许多罪,一奶同胞的兄弟,能不为他心痛吗?于是,我心中的悲楚无法控制,急忙躲到门后,让辛酸的泪水痛快地流了出来。这时候,父亲也把带来的油茶面之类的东西交给了大哥。大哥在临走前,还笑着摸摸我的头,亲切地嘱托我多帮妈妈干活,好好学习之类的话。大哥的话,深深地印在我的脑海里。从那次让我伤心的见面以后,我再也不愿意去“接见”大哥了……。
等我再见到大哥的时候,我已经念初中了。他刑满释放后,在家待了一段时间后,被街道办事处介绍到二道江砖厂干活。后来就有了我们的第一个大嫂;再后来,他们就结婚了,并马上搬到二道江砖厂附近的张家屯居住。
记得大哥搬家的那天,76岁的爷爷非常生气。因为爷爷的思想观念非常传统,他不希望大孙子结婚以后,马上就分居另过,怕周围邻居说闲话;不希望儿孙满堂的家庭失去天伦之乐;更不愿意让从小顽劣的大孙子脱离他的管教。大哥的家搬走了。本来就不大的屋子里,显得非常空洞和混乱。我看见爷爷和母亲都呆呆地坐在炕边,久久地不说话。我知道他们的苦楚,我理解他们的企盼。但是,我一个仅仅十几岁的孩子,还不能为他们化解这些忧伤和痛苦。于是,我默默地上学去了,连早饭也没吃。
那天晚上,我刚放学回家,老远的就看见我们家门前高挑着两盏电灯,高搭着帆布棚子,有很多人在昏暗的灯光下忙碌着什么。我还没有走近家门,就有个邻居家的大婶招呼我:“还不快点跑,你爷爷去世了!”
听到这个消息后,我的脑袋猛的一晕,觉得难以承受的紧张。“爷爷去世了。”多么可怕的事呵!于是,我赶紧挤进人群,在大人们的指点下,戴孝帽子、系孝带子,跪到爷爷的棺椁前,磕头行祭奠大礼。这时,大哥已经从二道江砖厂赶回来了,跪在爷爷的棺椁前,边哭边说了一些自责的话:“对不起,爷爷!是孙子不孝,把爷爷给气死了……”
听着大哥悲痛的述说,我的心中也涌起了对爷爷的无尽思念。因为大哥常年不在家,我便成了家中的长兄,凡事都要我承担。1957年以前,爷爷和后奶奶单独生活,住在“马家大院”的一间半草房,每天靠卖“山东大煎饼”维持生计。记得我每次去看爷爷,他总是用新烙的大煎饼卷上白糖给我吃,真是人间第一美味呵!
1959年,后奶奶去世后,爷爷一个人无法生活,我们才与爷爷同住。因为我们家是临街的“门市房”,所以,爷爷和妈妈就申请了执照,在家经营起了“经销店”。“经销店”烟酒糖茶一应俱全,再加上爷爷为人谦和、妈妈贤惠勤俭,左邻右舍的都来光顾,使“经销店”的生意还算“兴隆”。
我是家中的长兄,出力干活自然是首当其冲。每天除上学以外,大部分时间都由爷爷安排。特别是隔三差五的到烟酒公司去“购烟上酒”,一个百十斤重的“大酒篓”,全凭我和爷爷俩人搬上搬下,用一个四个铁轱轳的小推车,连推带拉地送去运回。爷爷当年已是七十五六的老人,我才是十二三岁的孩童,一老一小,也真是难为人了!也就是从那时起,我和爷爷有了深厚的感情。是他教导我要“三岁看小,五岁看老”,要从小立志,树立远大的人生目标;是他教育我“学而时习之,不亦悦乎”,要勤奋学习,出人头地,为国家建功立业;是他教训我“写字不描,拉屎不瞧”,要笔管对鼻梁儿,一笔落墨,不涂不改。只有身正心正,写出来的字才能横平竖直、端端正正、凛然大度;还是爷爷教诲我“打石不识纹,气死打石人”,干活办事都要动心思、勤钻研,努力追求“事半功倍”的效果……。爷爷当年的话,虽然只有只言片语,却让我铭记不忘,享用终生。我现在的人生准则、处世哲学、道德规范,包括我对书法艺术的浓厚兴趣,都源自爷爷当年的启蒙式教育。
爷爷对大哥从小就非常疼爱。尽管他屡受牢狱之苦,爷爷对他还是费尽心血地教化开导,希望爷爷的大孙子能够改邪归正,事业有成,将来能光宗耀祖。然而,多年的牢狱生活,使大哥的生活观念和认知理念,都与当年“无产阶级专政下”的现实社会难以融合。特别是当年“极左路线”的社会政治环境,对“刑满释放人员”存在着很多偏见和歧视,使他们的生活处境非常艰难。据我所知,大哥天生拥有很高的艺术天赋。他的碳素人物肖像画非常有功力,马克思、恩格斯、齐白石等名人的肖像画,栩栩如生,与人物照片所差无几。一经挂出,很快就被熟悉他的朋友们买走了。每幅的价格都在20元上下,在当年已是很高的标准了。为了维持生计,大哥经常和做家具的木匠师傅合伙包活儿。大哥专门负责给家具搞手工烙花,花鸟鱼虫、山水风景、仕女人物,胸有成竹,技艺高超,被同行和朋友们所公认。后来,随着“阶级斗争”的政治氛围越来越紧张,对大哥的行动限制也越来越严格。他画的仕女图和“维纳斯”,都被说成是“宣扬资产阶级腐朽思想”的“毒草”,多次被批判、被检查。对此,大哥因为那天性刚烈的脾气,从不认错、从不低头。因而也就招来了更加严厉的批判和斗争,遭到了更加严格的限制和报复。最后迫使他自暴自弃,再次混迹于社会底层,再涉犯罪行为而屡遭惩处。
大哥出狱回家以后,爷爷仍对大哥抱有一线希望。但是,爷爷对大哥的婚事持反对意见。爷爷经过与大哥的几番争吵,也没有说服大哥,迫使爷爷最后震怒地断言:“要想结婚,就搬出去另过,再也别回来!”
正是因为爷爷的当时气话,才导致大哥与我们分家另过,才导致爷爷的气大伤身、气绝身亡,才导致大哥在爷爷棺椁前追悔莫及的哭诉。爷爷去世以后,大哥仍然在张家屯居住,仍然在二道江砖厂干活。后来,大哥因有“三进宫”的“惯犯”罪名,而再次受他人牵连,又被判处有期徒刑,送到吉林省的石岭子监狱劳改。
在那个“无产阶级专政”的“高压年代”,犯罪家属依然受到严重的“政治歧视”。大嫂在大哥判刑入狱以后,抱着出生不久的孩子,根本无法独立生活,才被迫又搬回家居住。随着“无产阶级专政”的日益紧张,大嫂也被以“犯人家属”的名义,“疏散”到市郊区的偏僻农村。后来,听说大嫂到监狱去与大哥办理了离婚手续;再后来,又听说大嫂与当地的一个农民结婚了;再再后来,就没有她的消息了。
1978年底,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以后,我们的国家迎来了崭新的历史时期。大哥的监狱生活也在我和三弟的积极努力下,提前减刑出狱了。出狱后的大哥,先在街道的小工厂里上班,后来与年龄比他大的第二个大嫂在一起同居了。一开始,大嫂在农贸市场摆摊床,卖黄烟、木耳之类的土特产;大哥重操就业,继续靠他的碳素肖像画和家具烙花的手艺来养家糊口。日子稍微宽裕了以后,他们就在头道沟门买下了一间小房,每天靠卖包子维持生活,日子过得也算舒心。
那时,大哥通过熟人又找回了自己的儿子,并有正常的父子交往。
就在大哥的日子渐渐安定、渐渐好转的时候,“天有不测风云”,大哥突发“心肌梗塞”,不幸于1993年的10月18日病逝了,终年51周岁。
回想大哥短暂而又悲苦的一生,让人非常憾然。在我的记忆中,大哥与我们聚少分多、乐少苦多,绝大部分时间是在分离和思念中渡过的。在那个“无产阶级专政”的特殊年代里,我们一家大小都因他而倍受“牵连”。不仅升学、就业受影响,连口粮标准、细粮配比都有差别,至于入党、提干就更不能奢望了。我1971年参加工作以后,从1973年开始,就被工厂和机关列为“重点积极分子”。就是因为大哥的原因,“入党”的问题一直“考验”到1985年,才被正式批准为“中共党员”。在这十几年的压抑下,我对大哥也曾有过抱怨,大哥也对我表示过歉意。对此,我身为胞弟也深感理解,并默默地承受着。后来,随着人生阅历的逐渐丰富,随着社会生活的逐渐宽松,我们对世态的冷暖也逐渐淡然了,与大哥的亲情却愈加深厚了。特别是大哥病逝以后,使我们更加珍重兄弟姊妹之间的骨肉情谊,更加珍重人生年华的短暂历程。“把握今天,共享明天”,已经成为我们兄弟姊妹的基本共识。因此,我作为一家的长兄,在与妻子的积极倡导下,我们每逢节假日都要尽量找机会聚酒欢歌,以此来增进兄弟姊妹之间的血肉亲情。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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