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生死两茫茫。一晃，母亲已不在十年了。明月夜，短松冈。母亲离了人间十年，也在黄土之下寂寞了十年。生是不能再见到了，唯若干年后一样地在黄土下，即可相见。只是那时母亲是什么样儿？我是什么样儿？

母亲刚去的一两年里，只要谈到母亲的话题，见到写母亲的字样，就泪流满面，掩面而泣时，泪喷薄如涌，甚至不避人前人后。时光像一杯洗衣粉，渐渐洗去热烈的思念。有些东西却永远也洗不去。十年的时光，而今泪是没有了，可思念却是永在的。不思量，自难忘。

母亲的衣物在她刚去世的时候就给了穷苦人家。母亲大部分的衣物都是我给她买的。现在我也给庄子的大妈买衣服，大妈和母亲身材差不多，我把大妈当作自己的母亲，挑选老年人服装时，脑海里想的是母亲，想着母亲穿着好不好看，想着母亲会不会喜欢。

记得母亲的头发就如我现在一样的长短，因年龄的关系，而略显枯燥。母亲在时我却没有能力买一瓶护发素，呵护母亲的头发。母亲只用一把小小的木梳，一梳就梳了几十年，从红颜到鹤发。青春梳没了，油亮的发泽梳没了，梳了自己的头发，帮着女儿梳头发，女儿的头发越长越长，母亲光洁的皮肤越来越暗。最后生命梳着梳着，也没了。写下这些文字时，我用一把木梳梳着如母亲一样长短的发，想着母亲。

这么多年，没见着母亲的影子，母亲却无处不在。

母亲是个纯朴的人，贫穷的人，一生没吃过什么好东西，大鱼大肉只在年时的餐桌上才有福份享受到。作童养媳时，整天的劳作，绕着三餐精心地安排。到了矿山，以为日子会好过些，但因了我们两姐弟的学费，还是绕着三餐精心地安排。在住家后面的小山坡下开荒，在门前一块巴掌大的空地里种菜。母亲很聪明，小小的地方通过筹划，能种出至少五种菜，高高低低，错落有致，像风景。捡的枯柴棍儿往地里一插，就成了筋豆“帐子”。筋豆吃完了，又爬上了豆角。豆角完了，又爬苦瓜。一排的整齐“帐子”中间的缝隙里，种满了湖南的尖辣椒。两旁是各色的当季绿色蔬菜。最喜欢吃母亲种的汤菜，圆而光滑的叶面，有一定的厚度，叶面上的茎纹也较粗。爬到枯柴上，一爬就是满枝，叶子生机盎然，油油绿绿的。即使顿顿吃，一摘就一篮的叶子，吃上两个月也吃不完，因为它的生长速度很快。母亲喜欢换着花样做给我们吃。把叶子在沸水里焯一分钟，然后拌上辣酱，蒜蓉等佐料，就是一盘很好的凉菜。或把一点肉末切细，等水开后，把叶子下进去，又是一碗母亲味浓的佳肴。无论怎么吃，叶子到嘴里都是滑滑嫩嫩的感觉。在常德，这是一种贱菜，一般不上正席。后来到上海，才知道上海的菜市里是少不了汤菜的，而且卖得很贵。母亲走了，空地成了荒芜。枯柴做的“帐子”也早扔掉了。但每每看到别人家的菜园里招摇的汤菜，我总想起母亲，想起母亲汤菜里的味道。于是千方百计地在菜市里寻觅，抱回家，学着母亲的技艺，但总尝不出旧时的味道。

11月28日，菊花展的最后一天，到屈原公园。秋天的阳光，闲闲地散落在白色，黄色，嫣色的菊丛中。满城不再是尽带黄金甲，因为菊的颜色不仅只是黄色。我有点迷路忘返了。这时，我看到一个五十来的妇人蹲在一丛杭菊前，摘小小的黄色花朵儿放进她身边的硕大的麻袋里。虽然知道妇人是在破坏着一份美，在这样的阳光底下，在这样的风景底下。但恍惚间，我却似乎看到了母亲。母亲的眼不太好，迎风流泪，而且属“鸡猫眼”，一到晚上，看东西就模糊不清。有一天她不知道在哪里挖了一株杭菊，种在了屋后。到了秋天，杭菊开出了密密的黄色花朵。母亲就拣一个阳光的午后，小心地摘下，在铝锅上蒸上十来分钟，然后用大筛盆铺好，放在阳光下，晒干水分，当然，这也不是一天的功夫。于是那年的秋天，冬天，我就一直喝菊花茶。母亲去了后，我却再没有喝过了，因为没有母亲为我摘菊花，没有母亲为我细心地烘干。而我也不愿意去买那现成的菊花茶。上个月，学生送了我一包干菊花，至今没有打开。因为我怕想起母亲。

母亲就这样地无处不在。

母亲一生就只穿过两种鞋，布鞋和保暖鞋。布鞋一律是黑色灯芯绒布面。保暖鞋是在八十年代末流行的式样，虽也是布面，但相比布鞋，有了各种颜色，而且加入了厚厚的保暖层，很适合老年人。一面世，我就急急地给母亲买了一双。母亲很高兴，拿着鞋子在手心里研究了半天，说了一句，好软和，好暖和啊！上了脚就不愿意再脱下来。一双保暖鞋母亲穿了三年，直到去世。我知道我不是个合格的女儿，我没有让母亲享福，没有让她穿上皮鞋。那时布鞋也很便宜，五块钱就可穿上一年。一般年轻人是不喜欢穿的。十年之后，北京布鞋店，在常德已开了多家分店，绣花的，红色，黄色的，平跟的，高跟的。价格昂贵。有一次，与同事逛到了店里，黑色的布鞋让我触目惊心，因为母亲的脚仿佛就在眼前。“一百穗中老年用品商店”我也不敢去，因为十几年前母亲穿的保暖鞋只有在这里寻得到踪影。我怕母亲把温暖的魂丢在了这里。其实我也很想给儿子买双保暖鞋，告诉他外婆的点点滴滴。但我也知道九○后的儿子是不会穿的，即使再温暖。

生活淡淡的，如水一般地流着。母亲啊，你还会在哪个角落里等我？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