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街林立的高楼中,夹杂着一栋破旧的简易楼房,格外显眼的驮着背,蜷缩在寒风中。它佝偻的胸前,更加格外显眼的摆放着密密麻麻的花圈。那些花圈的数量多到夸张,个头也各个都大到夸张。每个花圈上都有七彩的纸开成七色的花,把一块不大的地,装扮的好不热闹。
前一天晚上,刚刚下过了一场雪。还没有来得及被人踩过的地面,依旧保持着纯净的白色,述说着世界本来的摸样。那些叫做路的地面上,就只剩了满目的污浊。雪被人踩过之后,脸上淌了泪,泪又在脸上划一道一道黑色的伤心,成了汤汤水水的泥,走起路来,就要挂一脚一脚的泥污,人们总是选择尽量的不出门,原本就冷清的冬天的街面,就益发的冷清。
在那些花圈的衬托下,简易楼抒发着一丝温暖。在花圈的东边,有一个临时搭起来的简易棚。棚子的四个角支了四根竹竿,顶着一块不透明的深色塑料布。棚子里坐了五个吹拉弹唱的艺人,年龄都比较偏大,脸色一律都是黑黝黝的,不过看不出来是在做着丧事。正是数到三九天的当口,是北方天气最冷的时候,西北风呼啸着不留一点的情面,那些坐在棚子里的艺人,脸和手都被吹得紫红紫红的,为了抗寒,也得卖力的多吹几曲。于是,在主人的要求下,他们从早晨的六点钟开始,就几乎不停歇的吹啊、吹。吹得时间久了,居然也就有了一丝要出汗的意思,不再觉得寒冷,再于是,他们就面面相觑的浅浅一笑。
唯一为难的,是他们这个班子,还从来没有接过需要吹打这么久的活计。到后来,终于不知道吹打什么调子才好,就随意顺口的吹打,有一个人想起一个歌名来,其他人就跟着吹打,也考虑不了别的什么
殡仪馆的车到了门前的时候,他们正在吹响的,是一曲“妹妹你大胆的往前走”。
殡仪车拉走的是住在简易楼房一层的肖老太太。张罗肖老太太丧事的,是她的独生儿子肖子。
肖老太太应该是有个名的,不过并没有人用名字去称呼她。或许她自己也不曾很清楚的记着自己叫做什么。从她出嫁时起,她就叫做了“肖王氏”,后来解放了,登记户口,她的丈夫——给了她“肖”姓的户主为她取了个名,以为她在娘家做姑娘时的小名并登不了大雅之堂,到底在户口薄里的那页纸上写了几个什么字,肖王氏不认得,也不以为需要认得。
肖老太太年轻的时候就不见年轻,后来年老了也不见有多老。肖老太要算做是老来才得子。在生产之前,还年轻的肖老太就已经做好了一副棺,为度过那个生死关做好了准备。而且当年她生产儿子的时候,几至于九死一生,虽然终于告别了“九死”,握住了“一生”,但失去了再生育的可能。在此之前,肖王氏夫妻的感情说不上好,却也没有因为这个就差起来。肖王氏对丈夫是千千万万的感激之情,对儿子是万万千千的疼爱不尽。她的这副棺从那个时候起,就一直陪伴在身边。
肖老头的身体很早就挎掉了,他们住到旧街以后,这里邻居的印象里,肖老头就是半身不遂,肖老太的身子骨儿一直结实,照顾老头体贴入微,疼爱儿子无微不至。到肖老头终于入了黄泉,就和已经长大的儿子相依为命。再过了不多久,肖老太的身体开始需要“维修”,她对儿子曾经付出的无微不至的疼爱开始有了回报。肖老太的儿子成了旧街上有名的孝子,于是,渐渐的,儿子的名就叫成了“肖子”。
这个时候,肖子也已经有了儿子。肖子成家以后,并不和肖老太住在一起。肖老太的嘴巴很刁,和肖子的媳妇总是过不去,以为现在的媳妇太好做,不仅不伺候着男人,还要男人反过来娇惯着,不成个体统,没有多久,互相之间就开始不给好脸色。肖老太的气就更不打一处来,自己做媳妇的时候,婆婆的脸色从来不敢不看,如今自己做了婆婆,脸色没人在意不说,媳妇居然也敢于挂着脸色。自己又只能装着不看。
肖老太以为,号称是肖子的儿子,表面上也维护着自己的权威,实际却更偏向于婆娘。想想这些,肖老太的气就更大些,气大了,就到处找地方发泄,坐在街面上闲聊的话题,也终于从张家长李家短,丰富到了自家长自家短。再过不多久,儿子和媳妇终于用行动验证了肖老太的唠叨,他们搬出去单过了。
这个时候,肖老太已经开始需要常常往医院跑。虽然日常的生活还不是问题,但肖老太没有自己出去应付过世面,每次上医院,肖子就早早的跑了来,用自行车推着肖老太去,再用自行车推着肖老太回。
肖子毕竟是肖子。
肖老太仿佛又知了足,坐到街面上,谈资里的儿子又是天下第一号的肖子。渐渐的,对儿媳妇的千般不好,也绝口不提了。不知是释去了前嫌,还是想起了“家丑不应该外扬”。
肖老太没有收入,生活来源是肖子每个月送给她的生活费。至于多少,要在一次邻居逗肖子儿子的玩笑里得出。
肖子也要算做是老来才得子。肖子的妈老了,肖子的儿子还小。
那天,肖子带着儿子看望奶奶。到了旧街,街面上还是坐了一群无所事事的老太太唠着家长里短。见了肖子,更见了肖子还带着肖子的肖子,就问着小一辈的肖子,“长大了孝顺你爸不?”小肖子响亮的回答道:“当然要孝顺呢。”又有人多嘴问道:“那你怎么孝顺呢?”小肖子不假思索的回答:“我一个月看他一次,给他送十块钱,买二斤点心。”
那还是八十年代后期的事情。从那以后,肖子孝敬肖老太的生活费,翻了一番。
旧街的旧房子终于改造成了简易楼。这个时候,肖老太的行动开始不方便,不能自己料理自己全部的生活了。肖子打破了前些年除去陪肖老太上医院,一个月看望一次的定规,开始一周看望一次,每次来的时候,带着一周要用的菜,还会带一些必备的生活用品。让肖老太自豪的是,肖子并没有因此减少供应给自己的生活费,而这个时候,她只需拿这些钱来做零用。而且,其实,这个时候,她已经无法消费掉这些零用钱。肖老太开始知道自己手里掌握着“富余”的钱的美妙感受。到了有老伙伴上家里来看望她,她就依旧赞不绝口的夸着儿子,是个不折不扣的肖子。
肖老太的家,是谈不上有厅的两间穿堂屋。肖老太的活动范围基本局限在里屋。那里摆了两张单人床,并在一起,床上只放着一张被,孤单的寒酸着。更刺眼的,是在外屋,摆着肖老太早早给自己准备好的棺材。宽宽大大,占据了外屋狭小空间的大半部分。
自从肖老太住进了楼房,肖子的负担就重了许多。虽然肖子尽量的减去了一些不必要的开销,在旧街开通有线电视、开通管道煤气的时候,肖子都选择了放弃,但这里的水、电还是一笔费用,肖老太的医药费的数字也越来越庞大。肖老太提出不想去医院了,肖子也就顺水推舟的不再带着肖老太往医院跑。
从那以后,旧街上的人,就没有再见到活着的肖老太。
在肖子给肖老太做丧事的前一周,他和往常一样,带着提供给肖老太的生活必须品,打开房门,一直的走到里屋,肖老太躺在地上,床上是整整齐齐的,屋子也还算整洁。肖老太,不知在什么时候,安安静静的走了。
肖子给肖老太办了一个排场的丧事。不仅请来了吹打班子,还请了摄像,全程拍摄了肖老太的葬礼。肖老太的一辈子,也没有看到过比自己葬礼录象带更长些的电视。九泉有知的肖老太,该瞑目了。
当年的小肖子,现在已经长大成了人,也已经娶了妻,生了子。肖子给肖老太过了头七,小肖子终于兑现自己小时候的诺言,不愿意再和肖子一起拥拥挤挤的住在一起。当天晚上,肖子的家里,传出很响亮的让许多物件“碎碎平安”了的动静。第二天,肖子和自己的媳妇就住到肖老太腾出的房子里去了。
里屋由两张单人床并排拼起的大铺,足够宽敞。不过,没有电视节目解闷,两个人就常常得面面相觑。有时候,也一起站在外屋的那个棺材前,呆呆的看,肖老太赶上了必须火化的年代,棺材就留给了肖子。
两个人,拥有一个棺材,大约就更要局促些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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