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记：梅酸在美国读书，大学一读完，便和表哥结婚了。她并不爱他，而丈夫也只是把她看成一件自己的财产，一个遮羞的幌子。自从梅馥认识了乔治，爱情在两人间燃烧。

在—个周末，经过精心策划，梅馥准备出走，当她走下楼梯，忽然看见丈夫坐在花园的长木条椅上，丈夫的头几乎秃了，模样是那么孤独……梅馥伤感起来：我们这种人在国外无根无依，跟树叶差不多，随风飘落，无论怎么飘，也不会融入他们的世界，如果是两片叶子呢，那么情形就稍不一样。多年前丈夫说过的话竟在她耳旁响起。梅馥竞不知如何是好。

按照习惯，周五接儿子从私立学校回家，周日下午送回。由梅馥做这事，尽管她不喜欢开车。洋人不是开车，而是玩车，极为自在、疯狂，无论伦敦路多窄小弯曲，如迷宫，他们照样毫不顾忌地飞来驶去，叫人神经直抖。平日有事，必须出外，她尽量坐地铁，不开车。

丈大只在儿子回家才和她说话。一早她正在收拾床，丈夫走进她的房间，说他送儿子回学校，而且吃完早饭就走，说是要带儿子去一个新开的游乐中心。

这正合她的意，她点了点头。

看着他们一前一后走出门，进了自家那辆红色的bmw车里，梅馥突然醒过神来似地，奔出门，推开这幢两层楼的花园房子的栅栏，朝正在启动的丈夫说，停停！她转到左侧窗旁，低下身去亲亲儿子，她伸出的手搂儿子时用足了劲。已经十岁的儿子说，妈咪，再见！丈夫白了她一眼，很不耐烦。她当未看见一样，站在路沿上，直到车影全无才掉转身。

梅馥回到房间，把茶端到玻璃房子，她坐了下来，花园里一片葱绿，花草长得非常尽人意。她对自己说，不用着急，离天色晚还有大半天。何况，她早巳将换洗衣服放在一起，只等她取箱装入。

有人按门铃。

梅馥起身去应门。今天周日，不会是邮差，也不会是送比萨饼或需推销家用品的个体商。她打开门，丈夫一步就跨了进来。怎么老半天不开门？他哼了一句，拿起沙发上的皮包就走，他随手关上了门。这人从不忘东西，今天是怎么回事，是借故折回家？她心跳了一下。茶喝到嘴里已凉，她便放下茶杯。

客厅里的书橱里有一帧黑白照片，一个30岁左右的男子和一个年龄稍小些的女人，中间一个睁着大眼珠的小女孩，大约二三岁。男子西装领带，女人短袖镶丝边旗袍，女孩圆花点连衣裙。梅馥把照片拿在手里，她基本上记不得父母是什么模样，姨妈，和照片上的女人无二样，当然喽，和她母亲是同胞姐妹。姨妈告诉梅馥，他俩脑子有股相同的傻筋，情愿做中学教员，也不愿到国外。姨妈说，我们梅家又不是没这个条件，可我姐她不。记忆里的那些渔船，小杂货铺还有一个庙，烧香的人不断。她歪歪倒倒走在街上，街很干净，有的房子墙是木板。姨妈说她父母先后得急病去世，才返回家乡带着梅馥到美国，你那时还不足四岁。梅馥读书时喜欢一人到旧金山高处，海水碧蓝，天空透亮，她站着，隔一大洋凭眺那个大陆边上的小镇，几乎每次都在她心里涌起一股温暖。

梅馥一定是继承了父母的性格，她脑子从来都能容忍许多东西，这些东西大都是和快乐幸福连不上边的。她更不爱说话，个子小巧，脸倒越长越秀丽。对姨妈的乖顺，甚过她儿子。梅馥心眼好有情义！离了婚的姨妈对朋友说。梅馥的确听话，她对表哥没有感觉，对她中意的人也有，可她就按照姨妈的安排，大学一读完便和表哥结婚了。那时她二十岁。三年后，姨妈死于一场车祸。梅家的人姓不吉利，丈夫说，怎么都活不长？他不哭，还嘲笑梅馥的悲痛。

楼上有三个睡房，一人一间，还有一个小间，作为储藏室。她到储藏室，挑了自己读书时的旧皮箱。用布擦净上面的灰尘后，拿到自己房间，开始往箱里装衣服。她盖上后，又下楼，将客厅书橱里那帧相片连镜框一起，放到箱里。她坐到床边，神情看上去很累。

靠着继承了遗产，一批祖上留下的名家字画的变卖，他们在银行里有了一定数目的钱，丈夫做计算机工作，“在家写写诗画画画，做个好妻子就行了。”他不要地去工作，他嫌美国节奏快，没情调，而伦敦则是过日子的地方，便于十三年前离开美国来这儿，买了一处位于城西的房子。他们生活应注说过得不错。

“母鸡都下蛋，就这个不。”丈夫拉上窗帘，不仅骂，还动手，而且在外面开始有情调起来，常常夜不归家。梅馥先是不吭声，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就不嫉妒丈夫有外遇呢，她只是对丈夫说，我们一起去看医生。她偷偷地去看过医生，她不能怀孕不是她的原因。丈夫不肯去，后来竟同意去领养一个失去爹妈的孩子，“要是中国人，必须是个男孩！”丈夫说。真还如愿以偿。梅馥从婴儿时将孩子带大，她疼孩子。

这时梅馥听到楼下响起了敲门声。她想都不愿去想是什么人又打搅她这一刻特殊的宁静。

她从门孔里往外瞧，她最不愿意这么做。是一穿着长袍的女士，手里拿着厚书。梅馥见过这个女传教士，她说人是上帝创造的。梅馥说人是猴子进化来的，她跟她讨论了半天也没弄出个结果，各人坚持自己的理。梅馥没有开门。她第二次这么对人。她回到自己的房间，眼睛盯着绸风筝，一个色彩鲜亮的小燕子挂在墙上。她的丈夫，也是她的表哥，当然知道她最喜欢这种小燕子样式的风筝，说要满足她小时的愿望。可这么多年过去，他也未兑现。然而乔冶，她只说了一遍，就记住了，托人从香港买来送她，比他说什么话都有力量。是的，她知道这是她最后一次机会了，她已经拒绝了多少次，自从她认识乔治到她与他陷于情感中，她就在扰豫和挣扎间痛苦着。有的人一生有许多高[chao]，小高[chao]，大高[chao]，梅馥想，她不属于这样的人，难道我一次都不需要么？或许，就一次，这一生我就心满意足了，不管是什么样的，她下定决心，同意乔治买了今日的机票，随他一起走，不管他带她去哪，都行。他们约好晚上8点在赫斯路机场登机人口处碰面，九点飞机起飞。现在还是上午11点45分。

二年多前，也是这么一个不暖不寒的季节，梅馥不开心，正好路过一家电影院，便买了票进去。电影已开演了，黑暗中梅馥挑了个人不多的位置坐了下来。电影很一般，可梅馥的眼泪还是止不住地流。一旁的人递了手绢过来。出电影院门，梅馥发现这个蓝眼睛的男人神情也很忧郁。他穿了件蓝衬衣，宽松的豆沙色外套。他们互相道了声再见便走了。二个月后，梅馥被丈夫硬逼着去参加一个诗歌俱乐部的朗诵会，她知道丈夫这晚肯定有事，要把什么人带回家，所以她便去了。是他认出了她。她才知道他叫乔冶。乔洽写诗，有一个很小的出版社，因为尽做一些自己喜欢的书，运气好不赔钱，可运气对他总不好。梅馥第一次被他亲吻时，气都喘不过来，跟丈夫第一次亲吻她时，感觉完全不一样，她发现自己是爱上了乔治，她为此病了一场。

梅馥环顾这个家，地毯有点脏。她取了吸尘器，将楼下客厅厨房吃饭房间楼上三个房间统统清除了一遍。在儿子的房间，她把他的玩具和床间的旗帜军舰等图画扶正。梅馥的眼睛湿湿的，她知道他心中有她，没她了，他会怎么样呢？

梅馥第一次跟丈夫提出分居时，丈夫说，再好不过了。她说出了他心里早想说的话。他不仅可以整夜不归，也不用撒谎说加班不能回家，而且还可带人回家过夜。只要门一关，看不见，她也不会闯进去。

乔治对她的忍耐不是太理解。“他怎么可以对你那样？”他是她见过为数不多的西方男子中心直的，感情细致，他的眼睛里只有她一个人，他是那么耐心地听她讲述故乡，一次又一次，她说起她根本记不清的父母，她常把母亲和姨妈混为一谈，她对姨妈的怀念渐渐变成一种责备，她不是该来异国生活的人，到这想法冒出后，梅馥才止住自己，姨妈当然是为她好才那么做的。乔冶说，现在你有了我，你会快活起来。他要和梅馥结婚。他们的感情传统到仅仅是握手亲吻而已。他要等梅馥正式离婚。

“离婚？”丈夫劈头就是一掌打了过来。梅馥本以为丈夫巴不得她提出来，这才方知，事情没那么简单。丈夫对她，不过是把她看成一件自己的家具、财产，一个遮羞的幌子，他的同事和朋友没有不羡慕他有梅馥这么一个贤惠又漂亮的妻子，梅馥从未对丈夫发过火，她把什么都往心里咽，难受也是她一个人的事。假如命运不让她遇上乔治，她的生活将永远不会有丝毫改变。她也不会同意乔治——处于无可奈何中，带她离开这座城市。

这时已是下午三点，她不想那么早走。丈夫送儿子还没有回来。虽然开车去儿子的学校只需一个多小时。他们要玩，他应该说他自己要玩，陪陪儿子后，再陪陪他想陪的人。梅馥觉得身上有汗，她想洗个澡，干干净净的，走出这个家，她真希望她重新是一个人。

她走进浴室，开了热水，便脱了衣服洗起来。

从浴室出来，她用吹风机吹开一头黑发。镜子里那个女人脸色红润，一点也不像三十六岁的女人，因为没生过孩子，腰、肚腹都跟女孩子的差不多。

梅馥在衣柜前瞅着，不知穿什么好。她最后选了件长裤，套了红色的线衫。她发现自己以前错了，认为红色不配她，红色不仅配她，而且给她周身增添了一种力量和勇气。

做完这一切后，梅馥又看了看时间，正值五点三刻。去机场坐地铁只需一个小时，离约定的时间还绰绰有余。但乔冶已经在那儿等她了，她不会让她失望，她不想让他悬着心似地等她，她应该早早就到那儿，于是，梅馥提起小皮箱，走出她的房间，经过过道，一手扶着楼梯下楼。

梅馥的脚步突然停住了，她看见花园里丈夫正坐在那颜色被雨水太阳褪尽的长木条椅上，面朝着自家房子方向坐着。这么说他早就回家了，而不进来，他早上主动要求带儿子并送儿子回学校，全都是有意的，是为了让开她，给她方便？他根本就知道她要走。花园的花，树在风中摇动。天色已不那么亮，浅浅的一层暗灰，笼罩在梅酸的眼睛。丈夫的头几乎秃了，个子不像平日那么健壮。梅馥已有多少年没有好好地打量他了，可能从来就没有认真地打量过。他是那么孤独、哀伤，难道他回来坐在那儿仅仅是为了再能够看她一眼？我们这种人在国外无根无依，跟树叶差不多，随风飘落，无论怎么飘，也不会融入他们的世界。如果是两片使叶呢，那么情形就稍不一样。多年前丈夫说过的话竟在这时响在梅馥的耳旁，她再也不能看花园中丈夫一眼，她的头掉转开，手里的皮箱重重地落在楼梯上，发出一下沉闷的响声。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