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面的办公桌上，常常放着一只没把的兰花保温茶杯，与两摞厚厚的作文本为伴，这只兰花茶杯，还是六年前我和我的同学们送给王玉川老师的。

我和我的同学们是带着崇拜的心情来到这偏远的农村中学读高中的，据说全县文科中这里师资最棒，尤其教语文的王玉川老师更是全县的语文权威，是名牌大学中文系的高材生。由于他在“文革”中被划为右派，从省城发落到市，从市又发落到县，进而从县发落到离他老家最近也有约十公里的这所农村普通高中。平反后曾经发落的老师们想方设法又陆续回县、回市甚至回到省城，唯独他自愿留下来了。

当当，当当……上课铃敲过，同学们静静地坐在教室里，门开了，比人先进来的是一只白色大茶缸，陶瓷的。上课端着大茶缸，是我们在小学、初中的学生时代所没见过的，听说大学里的教授才有这样的派头；知道他家世的老学兄们说他保留着大家少爷的遗风，他读过私塾，五经四书背诵的颇有功夫，还写得一手端正的楷书毛笔字，难怪板书如此工整条理，我们听说后，对他更是肃然起敬。边讲边呷，在他抑扬顿错的朗朗细致的讲解中，我们了解了古今中外的文学名著和文学大家，掌握了现实主义和浪漫主义，知道了豪放派与婉约派，我们听得象他品茶一样津津有味。课结束了，一缸茶也喝完了，由于他常常是茶缸不离手，时间长了，同学们就背着叫他：“大茶缸”，尽管他个头不高，他自嘲自己是三等残疾，一米六八左右，挺胸抬头是左，底头垂肩是右。

一次去办公室送作业，正巧他不在，好奇心促使我悄悄打开那个神秘的茶缸盖，到底是什么高级茶叶让他品味的象上课一样陶醉？打开盖儿，我愣住了：茶渍斑斑的缸内泡着几个枯草团儿，散发一股不酸不甜的朽腐味儿，我差点吐出来。

他邻桌的老师告诉我：王老师有咽炎，常饮中药茶。难怪他茶缸不离手了，我们对给他起绰号感到十分惭愧。那个初冬，我们班同学凑些零钱，送给他了那只烫印着一丛兰花的保温杯，他在讲台上对我们既高兴又激动地说了好几遍谢谢，我们回报他几阵阵热烈的掌声。

在他和他的同事们的辛勤培育下，我们班级创造了我校的又一个辉煌，我们班的升学成绩在全区同类学校中名列前茅，语文成绩更是第一！算是有缘，我中文系毕业后又回到母校工作，正好与王老师对桌。

上班时，我首先询问他的病情，他说不要紧，是慢性病，无大碍，能挺着，他没事似的品着茶，带着惋惜给我讲述他的兰花茶杯掉把的事：一个雨天，预备铃响过，他左手打伞，腋下夹着一摞作文本—-在他的单身宿舍批改的，右手端着保温杯，正想要迈上教室的台阶，忽然脚下一滑，重重地摔倒在台阶旁，顾此失彼，他幽默地笑着说，保温杯扔得远远的，水也洒了，把也掉了，摔了一身泥水，作文本却象七根火柴，一点没湿。那天的课，他说他上得很艰苦，喉干舌燥，声音嘶哑，伴有咳嗽，吐痰也多，带有血丝，全包在几张纸里。同学们劝他停下来，他没有停，令他欣慰又感动的是听到几个学生低低的抽泣声。学生们又给他买了新茶杯，他说他对用了几年的茶杯很有感情了，没有用新的，一直用着我们送给他的那只兰花茶杯，尽管没有把了。

七八年来，他一直忘我工作，象一头老黄牛，迈着疲惫的步子默默无闻地拉车耕田，我们劝他找找关系退了，他的学生当了局长、县长的够了几大桌，他总是笑笑：小车不倒就只管推。他说不想搞特殊，给别人添麻烦，他自信他的烛光还会照上若干年，他毕竟才只有五十一岁。

但是，事与愿违，出乎意料而又在意料之中：把毕业生送到考场，他再也不能坚持了，疾病悄悄地蚕食着他的肌体，他越来越感到进食困难，越来越消瘦了。

菏泽、济南、北京一系列著名医院的检查，一致的结论：晚期咽喉癌，并且已经大面积扩散，他的人生，已经是将要封口的句号。

前几天，我们去他家里看望他，他已是瘦骨嶙峋，鬓发苍稀，髭须杂乱，一副奄奄一息的衰象，大家一面详细周到地安慰，一面背过身默默无奈地轻轻叹息，同情的泪水中噙满了大家的双眼。

接替他的新老师来了，又是他的学生。他的教科书、教案和其他的教学资料连同桌上没把的兰花保温杯一块被他的亲属收拾去了，这是他要求的殉葬品，他已知道自己将不久告别学生，告别亲人，告别人世。空空的桌子被打扫得干干净净，但大家仿佛再现他和蔼亲切的音容笑貌，仿佛仍然能感觉到那丛兰花散发出来的人格馨香。

（一九九五年九月一日）

补：王老师于一九九五年九月中旬作古，谨以此文为他辞世十二年作祭，并用以怀念为祖国的教育事业沤心沥血育桃李英年早逝的人民教师。

（2007·11·19）

柴培军，男，汉族，山东巨野人，中共党员，研究生学历，中学高级教师，现任职于巨野县教育局。20年来业余创作不辍，发表诗歌、散文、小说及各类新闻作品200余篇，获国家、省、市级奖励数十项，为山东省青年作家协会会员、理事。出版有诗文集《芳草》，诗歌集《花乡诗语》待出。

本文已被编辑[文清]于2007-12-5 8:53:28修改过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