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这话不是虚心假意，不是无可奈何，不是奉迎领导，也不是自命清高。他说这话是发自内心的，是真心实意的，是笑嘻嘻地向家人叙说的。在他看来，当调研员不仅仅是从—线退到二线，而是从官员逐步演变为普通老百姓的过渡阶段。吴天明是个明白人，他想这过渡还是越快越好，能从正处级局长一下变成普通老百姓，这种转变也是对自己的一种考验。所以，当他接到市委组织部的通知，任命他为调研员时，他便对家人说：“今后自由了！我想休息就休息，想出外转转就出外转转，想干点儿什么就干点儿什么，这多自在呀！”儿子问：“你想干点儿啥？”他说：“回归自然！你看郊外的空气多好，多新鲜。这么多年关在办公室里，纠缠在事务圈子里，连老天爷给我们这么好的空气，这么好的阳光，都不能自由自在地享受到，你说说，这不是太可惜了啊？”全家人听了也很高兴，儿媳首先表示赞成，她连说两个好好，然后发表自己的意见说：“这享受老爹你也得分给孙子一半。你看咱果果从生下来到现在，三岁多了，不是关在家里，就是关在幼儿园里，连天空是蓝的，河水是清的都不知道。你带着小果果郊外遛遛，让他也回归回归自然，享受享受大自然的恩赐，不是更好吗？”儿子马上掏出一迭钱来说：“明天你去买辆‘祖孙车’，带着果果出去玩玩，这比坐啥车都方便!”

“祖孙车”就是那种小型脚踏三轮车，这种车架子低，小巧灵便，后面带个斗，能坐人，能放东西，颇受老年人的青睐，特别是那些退休工人退休干部为了颐养天年，后面带着小孙子，优哉游哉地东游西转，几乎充斥了这座小城的所有街面，以至成为颇受人注目的一大景观。吴天明觉得儿子的提议有道理，他没要儿子的钱，第二天便自掏腰包，跑到街上推回来一辆祖孙车，带着孙子果果去街上闲转去了。

吴天明决心做个普通百姓，所以他也加入了那些以车代步的普通人的行列。他骑着祖孙车，作出几分悠闲，不紧不慢地行走在新修的柏油马路上，那一个个高耸云天的塔吊和一座座拔地而起的大楼向他展现出这座小城的勃勃生机，那街道两旁的绿化带和造型各异的大理石雕塑更使他耳目一新，心头突然冒出个老词儿就是“旧貌换新颜”。过去他也多次从这条街道上走，但那是坐在小汽车里，街道两边的景色只是在车窗外一闪而过，怎能感受到这种身临其景的真实和亲切来呢？乘坐高档轿车固然是一种享受，但失去的东西有谁能知道呢？从这件小事上他体会到，当个老百姓也有好多别人无法得到的乐趣。这感受使他心头骤然涌起一股激情，踩动车子的脚板便格外有了力量。

不料这一用力不当紧，警亭上亮起了红灯他也没有注意，直到胳膊上套着红袖箍的“二民警”吹着哨子举着小红旗追上来，拦住他的去路，又指着警亭上的红灯训了他一顿，他才明白自己违背了交通规则。他连声说：“对不起，对不起！”把车子退到斑马线以内。但“二民警”却不原谅他，把小红旗和哨子往他手里一递说：“今天好容易逮着个违章的，老兄，下面该你辛苦辛苦了！”

原来市里有个新规定，凡违章者要替代“二民警”值班，直到逮着第二个违章者才能离开。这既是个丢人的差事，也是个很误事的活儿，有时耐着性子值半天班也不一定能逮着个替死鬼。吴天明有点儿着急，他原计划今天去郊外遛一圈儿，顺路再替老伴买点菜，若是在这里耽误久了，这第一次出游的好心情岂不被彻底破坏了吗？那“二民警”是个退了休仍不肯休闲在家一心想发挥点余热同时也为了多挣几个小钱改善—下目前生存状态的瘦老头儿，他铁面无私，不讲情面，把那小红旗往他手里一塞，说：“这对你也是个教育！”连一点儿开脱的余地也不给留。吴天明想说我有急事，可看看自己，推个三轮车带着小孙子，分明一个退休在家的老干部模样儿，有何急事可言呢？过去他坐小车也有闯红灯的时候，那时不用他出面，司机自会向交警说车里坐的是什么什么头儿，要去市委参加什么什么紧急会，交警自会礼貌地点点头，说句下次注意，摆摆手便放行了。现在他能说什么呢？既不能说有急事，更不能亮自己的身份。好在小孙子果果对这小红旗很感兴趣，他主动接过来，站在三轮车上，充当起指挥者来，又摆旗又吹哨子，俨然像个民警，那份认真劲儿—下赶走了吴天明的不愉快。直到抓住了第二个违章者，小果果仍兴致极浓，不愿离去，哭闹着要替那违章者再值一天班。

吴天明最后以买个最大的雪糕为诱饵，才把小果果从那不光彩的位置上拉下来。小果果声言要吃红太阳，这让吴天明吓了—跳。好小子，你真是胆大包天，那红太阳能是吃得的吗？乃至那卖雪糕的老太太拿出一支粉红色的圆型雪糕来，他才知道这红太阳只不过是徒有其名而已，但要价却高得惊人。他问小果果：“为啥要吃红太阳？”小果果却洋洋得意地说：“俺阿姨说了，谁吃了红太阳就能当司令！”吴天明照小果果屁股上轻轻打了一巴掌：“你小子野心还不小哇！”继而又问：“当老百姓的要吃啥子？”小果果把雪糕袋儿往地下一仍说：“红太阳是司令，火炬是英雄，这是最高档的，吃别的统统是老百姓。”吴天明说：“下次我就给你买个老百姓！”

然而话刚出口，一个带红袖箍的小青年急匆匆地从后面追了过来。天呀，今天昨这么多带红袖箍的？我好好地走在大街上，又违犯了什么章法哩？小青年走过来。又是一副铁面无私的模样儿，指着小果果扔掉的雪糕包装袋儿责问：“这是你们扔的吧？”吴天明连忙点头认错儿：“是，是，是！”他马上抱下小果果说：“不准随便乱扔纸屑，老师给你讲过这规定了吧？快拾起来，扔到垃圾箱里去！”小果果很听话，乐颠颠地跑过去，将那包装袋拾起来，仍到那造型美观的垃圾箱里。吴天明觉得自己的态度诚恳，知错就改，属于老实百姓，不会再有啥麻烦了。于是他转身要走，不料那小青年却拦住他说：“罚款五元!”吴天明也是走南闯北的，仅见过天安门附近有罚款的，这鸡巴小城何时兴的这规矩！吴天明对这罚款漠然视之，把头一昂，骑上车子就要走。那小青年却耍起横来，伸手将吴天明拉下车来，举起拳头就要教训他，充分暴露出一个十足的流氓相，并把罚款一下提到二十元。吴天明参加工作这么多年何曾遇到过这种无理？面对这粗暴，他竟不知如何对付了。就在这时，一位中年人匆匆奔过来，拉过那带红袖箍的青年，轻声说了句什么，那小青年的蛮横劲儿顿时化作一副媚相，连声说：“对木起，吴局长，实在不认识你老人家，失礼了，失礼了!”吴天明仍有点儿忿忿然，他说：“如果我不是局长呢？”在一旁围观的人笑着说：“如果是普通老百姓，那只好乖乖地受罚了!”

“真是岂有此理!”吴天明想教训教训那小青年，但那小青年已不知跑到哪里去了，那位中年人劝说他：“算了，算了！都是从社会上临时招来的，实在没教养，吴局长不要跟他们—般见识！”

吴天明心理上似乎又蒙上一层厚重的阴影。这次出来，本想寻个开心，不料自己还没走出城来，就碰上这令人不愉快的事情。然而，当他走出市区，来到郊外，顿时被明丽的景色吸引住了。此时正值春天，冬麦泛绿，油菜花黄，桃树林把远方天际抹成一片粉红色，从田野里吹来的风也是香喷喷的。那一行行杨树柳树和泡桐树高大的树冠组成一道绿色的屏障，使那汽车马达声也像经过一番过滤似的，变得悦耳动听起来。在田野里施肥浇水的多是农家女，那彩色的衣衫和火红的头巾更使这绿野增添一股诱人的魅力。小果果从没到过乡下来，见了这片景色，高兴得跳下车子，跑到麦地里又打滚儿，又翻跟头儿，像鱼儿回到了水里。吴天明从小在农村长大，童年的记忆一直牢固地保留在他的脑海里。现在重又来到这充满生机的田野，使他一下抖掉了方才的不愉快，也同小果果一起奔向绿色的麦田，向小果果讲起自己童年的故事来……

吴天明玩得好开心，直到红日西沉，祖孙二人余兴未尽地返回家去。三轮车行驶在新修的二环路宽阔的水泥路面上，这里几乎没有行人和车辆，寂静得能听得见车轮擦过路面的沙沙声。然而，就在这寂静中，吴天明发现一种不谐调的声音，哐当，哐当，声音虽不大，但却像一个正常人突然患了个心脏病似的，越听越觉得心里不舒服。他下车检查——下，也没发现什么毛病，越是没发现毛病，他心里越觉得这噪音难以令人忍受。这是新买的车子呀，怎能让这噪音一直陪伴自己去度过今后赏心悦目的日子呢？他是个追求完美的人，在平时工作中也不允许有任何小小的差错。若是让这噪音持续下去，弄不好自己也会弄出个心脏病来！他看天色尚早，使将车子一拐，来到当初他购买车子的那个小小的门市部。

门市部生意颇为红火，将近下班时分，依然有人光顾。店主人是个中年妇女，她正忙着招呼顾客，吴天明连喊几声，她才回过头来冲他说了两个字：“等等！”当初来买车子时，店主人的态度是令人感动的，不但是笑脸相迎，而且是百拿不厌，这曾让他感慨国营商场的官商作风。同是一个人，这女老板此时怎变得比国营商场的售货员凶猛得多了呢？

那来买车的顾客问问价走了，这时女老板才满脸不高兴地走过来问：“啥事儿？”

吴天明把那哐当哐当的噪音叙说一遍，女老板骑上车子走了一个圆圈又转回头来说：“哐当个啥？我咋骑不出来？”

吴天明说：“你仔细听听，你多骑几步。”

女老板丢下车子又走了，原来又来了个买车子的。

吴天明是有自知之明的，他怕搅黄了人家的生意，再惹人家不高兴，便往三轮车上一坐，耐心地等待着。那买车子的看看车子又走了，吴天明对那女老板说：“请你再给检查检查，哐当，哐当，是后轮子响，很有节奏的，可能是传动部分事毛病。”

吴天明极力描述清楚，那压抑的声调已透出几分哀求。然而那女老板却一口回绝：“没毛病就是没毛病，我已经检查过了，再检查还是没毛病！”

吴天明有点儿发火说：“你骑了几步怎能就断定没毛病呢？如果没毛病我何必自找麻烦来这里跟你白费口舌呢？”

那女老板瞟了他一眼，大概是想从他的服装和神态上来判定他的身份和地位。

这里需要交待几句，吴天明是个仪表堂堂的男子汉，若是穿上制服戴上大沿帽，往你面前一站，你纵然不认得他，也肯定认为他是个大干部。然而，若穿上普通便服，那过早脱落的额发衬托着有点儿圆胖的面孔，—看便知是个面和心善的普通老百姓，此刻．吴天明穿的是老伴给他做的对襟丝棉小袄，再加上脚上穿的又是一双方口布鞋，活脱脱一个知识分子，如果能配上—个腐败肚，顶多像个离退休干部的模样儿。可是吴天明在职时不事烟酒，没能培养出—个腐败肚来，因此，这形象便在女老板心目中掉了价儿。于是她把烫得像老草鸡抱窝似的头一扬，居然又去接待新来的客户去了。

吴天明实在忍受不了这无理和傲慢。他大步走向前去，拦住那女老板责问道：“昨天你卖车子时说得多好听，实行什么什么三包，这点小毛病你都不管，你们还讲不讲一点儿信誉？”

那新来的顾客听了这番话，连车子也没看，摇摇头走了。这下触怒了女老板，她向门市部里不知使了个什么暗号，于是一个膀大腰圆的男子冲了出来，一开口便出言不逊：“你个杂毛老头子，在这里叫唤啥！啥毛病，你说！说不出毛病来，你就乖乖地给我滚开!”

此时正值下班高[chao]，看热闹的越聚越多。吴天明断定跟这男女说不出青红皂白，只好甘拜下风，说了句：“总有讲理的地方！”便怒冲冲地走了。

吴天明回到家，气得往床上一躺，连饭也没吃。儿子问：“咋样？老爹！当一天普通老百姓有何感受？”

吴天明长叹一声：“唉，当老百姓真是处处受人的窝囊气啊！”

儿子问：“谁敢欺负你？儿子替你出气去！”

吴天明摇摇头没吭声，孙子果果却向大人学话说：“有人骂爷爷是杂毛老头。还……还……”

小果果把修车的情况嗑嗑巴巴地学说一遍，全家人顿时怒不可遏起来。先是在公安局工作的女婿发话说：‘“这几天正搞三优杯检查，我趁机把他的店封了！”

在工商局工作的儿媳说：“不必不必，我干脆把他们的营业执照收了。”

儿子最后说：“收人家的营业执照得有个理由，干脆，我去罚他们一家伙。他们卖三轮车不开发票，这种逃税行为罚了他也没话说！”

大伙都说这办法高，吴天明却阻止说：“使不得，使不得！我已体会到当普通百姓的难处，你们这些执法的，不能为泄私愤而借机报复。算了算了，我按普通百姓的办法去解决这问题，你们谁也不要插手!”

第二天，吴天明去找市消协。这是维护消费者权利的单位，自然是老百姓说话的地方。消协秘书长曾是吴天明的老部下，他看了吴天明写的投诉书，哈哈一笑说：“老领导，这么点儿小事还值得你费心劳神？你哪个孩子都掌实权，别管谁跟着你跑一趟，他们也得乖乖地向你赔情道歉，别说修修车子，就是再换个好的，他们也不敢说个不字。”

吴天明轻轻摇摇头说：“不行不行，我不能搞特权，我只想按—个，普通老百姓的途径去维护我的权利。”

老部下又笑了：“老领导，不是我向你说泄气话，我这消协算个啥？有的冰箱彩电坏了，投诉到我这里，我也只能向商场老板去求情说好话，人家若是不听，我也是干着急没办法。最后若是真的被逼得没办法了，只能借助新闻单位给他们曝曝光，出出气。商场怕影响声誉，有时采取曝光的办法还能起点儿作用。那些个体户才不怕这哩，他们只怕工商和税务，我对他们实在是没有办法来‘法’他！”

吴天明觉得这位秘书长说的也是实话，他长叹一声说：“老百姓真的没有啥法了吗？”

这位消协秘书说：“你不是想当个普通老百姓吗？当老百姓有一个最好的办法，我给你传授传授吧！”

秘书长取出笔来，在他手心里写了一个“忍”字！然后嘻嘻一笑问：“懂吗？”

吴天明眯细着眼睛把这个字看了又看，中国的象形字实在是形象生动，人心上放把锋利的刀，这是什么滋味？他揣摸着这个字的含意，连声说：“懂了，懂了！看来我还没有把自己当一个普通老百姓。今后我还得好好修炼修炼！”

吴天明走出消协，来到街上，准备掏几块钱把三轮车修修。修车工人检查一下说：“左边的轮子螺丝没上紧。”用扳手拧了拧，说声好了！”吴天明骑上试了试，果然不再哐当哐当响了。吴天明顿时高兴起来，觉得这两天的不愉快全怪自己太较真儿。于是告诫自己说：“当个合格的老百姓也不容易，没有几分修养还真当不成哩！”

从此，吴天明又变得轻松起来，快乐起来。他每天骑着三轮车，带着小孙子，穿行在街头，行进在绿色的田野上，优哉游哉的，似乎已完成了那个过渡阶段。可是，小孙子却一次次叫嚷：“我要吃红太阳，我要当司令!”

本文已被编辑[湘西南箫剑]于2007-12-4 21:35:06修改过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