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俩一前一后不差三步,就这么从民政局走出,朝家的方向走去。男的在前头,不时地看看拉在身后的她。女的低着头,一脸的憔悴,见了熟人也不答话,人们知道:这下他们终于离了。
快到家时,男的快走几步,开了街门,等女人跨进了门槛,他又把门给关上了。
女人进屋后,仰面躺在了炕上,不声不语,两眼看着天花板。
“你吃点啥?”男人站在炕前,看着女人,脸上挂着一丝痛惜。
“不吃。”女人用很低的声音说。
“少吃点,好吗?”男人哀求地说。女人无语,泪,悄悄地流落下来。男人府身在女人的身旁,抬起手,轻轻地为她抹去流下的泪。他,跟着流泪了,人趴在炕沿,身子一起一伏,“呜呜”的声音催她爬了起来,她抱起他的头,泪水滴哒地说:“别哭了,军,咱有缘无份。下辈子吧,下辈子你选择别人家来投胎,我还嫁你。”男人直起身子,呜咽着把女人搂进了怀里,两人就这么泪水交融地哭着。
“别哭了,叶,哭坏了身子。咱吃点啥吧。”哭过之后,男人抬起头,抚摸着叶的乱发,心疼地说。叶在他的怀里点了点头。
男人从西房间拿来两包饼干,倒了两杯水,看着女人说:“要不,我给你煎个鸡蛋?”女人摇了摇头。
他的爸妈今天不在家,去他姨家吃他表弟的婚宴去了。临走前,妈妈给他扔下一句话:“今天我和你爸爸回来之前,务必把这个婚给我离了。”
她叫青叶,是我在刺绣厂时的一个姐妹,人长得不错,高挑的个儿,瓜子脸,丹风眼,小而精致的鼻子,就是嘴唇有点厚,不过,挺好看的,跟古代的美女的唇似的,略外凸,不需抹口红,就红红的,润润的。她的皮肤很白,头发有些偏黄。她整个人给人的感觉就是一幅脱俗的美。
他叫亚军,家是乡镇驻地,就在我们绣花厂的前边住。爸爸在大队干会计,妈妈是出了`名的阿庆嫂。爸妈就他一根独苗,连个姐妹也没有。他长得很秀气,个子不是太高,一米七吧,方脸,大眼,红红的嘴唇象抹了口红,留着八子胡子,大眼一看有三份象贾宝玉。家里的条件也好,所以,在他刚刚二十岁那年,妈妈就象皇帝选美一样地为她这个宝贝儿子挑选着媳妇。看人、相亲,他自己也忘记看了几个、相了几次了,反正,一般女孩是不敢有和他结亲的念头。
青叶那年二十一岁,因上下班从他家门前路过,被他看到了,他的目光从此就盯上了她。每到我们下班时,他的身影定准出现在我们厂子的门口。象是无意路过,又象是在等啥人,见到青叶出来,他不是热情地走向前打招呼,而是默默地投去一瞥,就这样,一天一瞥,青叶在他的心里扎了根,可青叶还不知道咋回事呢。
我和青叶很好,常常结伴出行,我们俩谁也没有注意他。我已经结婚了,而青叶还没对象呢,不过,青叶从我的嘴里或多或少知道他的一些情况,因为我婆家就在这村。青叶的家在外乡,她知道以自己的家庭情况配不上他,所以,我们见了他跟没事人一样,自然就不会注意他这个人的存在与否了。
一天下了晚班,我拎着包路过他家门前,他妈妈笑咪咪地站在那,老远就对我咧开了嘴:“妹子,下班了?”
“下班了。嫂子,你吃饭了吗?”从丈夫那儿论,我和他妈是同辈。
“妹妹。上我家坐会,嫂子有话问你。”她上前拉过我的手。我心里自问:她跟我能有啥话说?平日里见了面不过是你吃了我喝了,也没啥大交情呀?噢,对了,未结婚前我去过他家一次,是找她的丈夫帮忙把我的户口提前挪过来。因为丈夫村里分责任田,为了多分一个人的,婆婆让我提前一年就把户口挪过来。婆婆说这家人家难说话,不一定行,她自己不愿去找他,抱着行就行,不行就算的心理,让我一个`还没过门的媳妇自己撞进了他家的门。虽说没结婚,为了上班方便,我已住进了婆家,每天上下班都经过他家门口,见了面也就哥长嫂短地叫着了。
他两口子给我的印象还不错。那天一进门,见她正在灶间做饭,我就喊了声:“嫂子,做饭?”她满脸堆笑地站了起来:“哎呀,妹妹,啥风把你给吹来了?”我笑笑说:“嫂子,我是来找你家大哥的。他不在?”她拉着我的胳膊,拿过一条小凳,示意我坐下,用她那双会说话的眼睛瞟了我一眼说:“我还以为妹妹是来看我的,原来是找你大哥呀。在大队还没回呢,估计快回来了,你有事?等会吧。”她真的很热情,村里人说他们夫妻不近人情的说法在我这里完全给否定了。那天我坐在那儿和她拉着呱,她一边烧火一边和我说着客套话,真的很亲近的一个人,我不知道人们咋会那么去贬他们,直到现在,虽有十几年没见了,但,他们夫妻在我脑海里始终还是当年那热情的样子。过了不多会,她丈夫回来了,她忙着起身介绍,她丈夫说:“不用介绍了,妹子见了我哥长哥短地,我还能不认识?咋了?有事吗?妹子直说无防。”我把跟由给他说了一下,他答应得很爽快,给我开了条,从包里拿出公章盖上了,就这样,我回家把户口轻而易举地迁到了婆婆村。
她还和上次我来时一样热情,端上了水果,一边给我削苹果,一边问我:“妹子,嫂子有件事想求你。”看她那神秘的样子,我说:“嫂子,不会是让我给你绣啥吧?没事,嫂子想绣啥?明后天赶完这批货,我就给你绣。”
“给,妹妹,嫂子不绣啥。就想打听一下跟你一起进进出出的那个女孩咋样?”她削完了一个苹果,递给了我,终于说出了原因。
“青叶?她人挺好的,家住南半县,家中姐妹三人,没有兄弟,父母都是老实巴交的人。日子过得不是太宽余。”我如背家书一样地把青叶的家史背给她听。
“谢谢妹妹!妹妹,你也知我家就军一个孩子,咱家境在村里不能说数一数二,最起码也是上等人家。这些年,也不知为他操了多少心,可直到现在,一个合适的也没找到。那天,他回家说刺绣厂有个女孩挺好,和你关系不错。人,我们都见了,就不知她脾气咋样?家境如何?这不,只好麻烦你了。”她拉着我的一只手,一边拍着一边说。
“原来如此。嫂子,青叶的确不错,脾气也好,就是家境寒酸点。不过,咱娶媳妇娶的是她这个人,又不是她的家,管它呢。”
“都希望找个门当户对的,可真难呀。妹妹,不当父母不知父母心,等你当了母亲,你就知道这个滋味了。”她叹了口气。
第二天,我把这事告诉了青叶,青叶脸有些红,小声说:“你不是骗我吧?”
“我咋会骗你呢?”
“可是,我们家太穷,他妈妈不会同意的。”看来青叶愿意。是呀,住在偏僻小山村里的姑娘,谁不希望向乡镇驻地靠拢?谁不希望向城市进?可,上天得靠人梯呀。
后来,当我和青叶再进出厂门时,看见他在我们厂门口徘徊,我就用胳膊拐青叶一下,青叶其实早就看见了,只是怕我笑话她,假装不理会。
过了大概半个多月,青叶告诉我说,他妈妈托人去她家提亲了。看来是他妈妈拗不过他,他是非青叶不娶了。
因为当时男人已经二十四岁,比青叶大三岁,所以,定下亲不到半年,他们就结婚了。
刚结婚时,青叶满脸的幸福,她告诉我她老公对她咋好咋好。我笑她:“不知羞。”
过了大概两个月吧,她偷偷地告诉我:“姐,我怀孕了。”我真的为她高兴,我说:“啥时的?”她又问我:“姐,你说能是哪天呢?”我笑了:“你问我?我给`你问谁去?问你老公?”
怀孕两个月时,她反应强烈,班都没来上。我去看她,她躺在炕上,见到了我,她说;“早知怀孕这么难受,我才不要呢。”我劝她:“女人都得走这一步。忍一忍就过去了。姐姐当初比你还厉害呢。”
第二次我去看她时,她哭了,见家里没人,她对我说:“姐,我懒吗?我谗吗?”我说:“你咋了?现在懒、谗是正常现象,这不叫懒,也不叫谗。人和人不同,有的女人怀孕没反应,不过,还是有反应的多吧。不要胡思乱想了。”她掉泪了:“可,我婆婆明明嫌我又谗又懒。”原来,她和当初的我一样,吃啥吐啥,丈夫见她吐得可怜,半夜里趁他爸妈都睡下了,在电炉上的水壶里给她悄悄煮了几个鸡蛋。因他的父母睡东间,他小两口睡西间,水壶里的水开了,鸡蛋在水中上下翻滚,碰得水壶“砰砰”地响。他妈妈半夜起床小便,听到这间有动静,过来瞧了瞧,见这回事,就说:“现在的年轻人,真是自己惯自己,想想我们那时,谁管?”还有一次,婆婆蒸了包子,可,吃饭时,她的胃又开始上翻,就离开了饭桌。半晌时,她感觉饿了,婆婆在家,她一个新媳妇又不好意思下来找饭吃,只好等男人回来。他回来了,听说她想吃饭,满心欢喜地打开了饭橱门,拿起一个包子就要往他们那间跨。他妈妈这时从东间探着头喊:“我们家没有这个规矩,吃饭时就吃饭,饭后没有吃零食的毛病。”他回头看了看妈妈,“嘿嘿”地笑着说:“她不是吃饭时没吃吗?”
“没吃她不饥!”婆婆声音很大,明明在说给她听。
听完她说完这些话,我的心酸酸的,为什么要用老一辈的眼光来看待我们这一代呢?
再后来,我就听说他们在闹离婚。听别人说,她婆婆在外面扬言,说她三懒四谗,还说:三条腿的蛤蟆不好找,两条腿的人有的是。
他很听话,从小就是个`言听计从的好孩子,他从没和妈妈顶过一句嘴,他的一切都是他的妈妈给他操纵着。他的妈妈对现在的青叶半点也看不惯,妈妈对他说:“好儿子,离了吧。这样的女人咱养不起,放心,看上咱的大姑娘后边排着队呢。”儿子掉着泪说:“妈,我不想离,这结婚还不到半年。”
“没出息。就这么个女人就把你给迷住了?离,明天就去离了,妈后天就给你找个好的。”在母亲的一个个明天中,他们终于走进了公社民政局。
就这样,他们离了。这时,肚子里的孩子已经四个月了,他说:“打掉吧。以后你会找个好人家的。”她摇摇头:“不,我要留下,这毕竟是你我的结晶。将来看到他,就象看到你。”
后来,她嫁给了一个死了老婆的男人,男人是个卖服装的,每隔五天就来我们镇赶集。孩子出生后,她的婆婆帮她照顾着,她也帮着丈夫一起卖起了服装。
亚军有时也去集市转转,可他从不到她的摊子前。不过,每逢赶集时,人们常见他站在离摊子十几米的地方,看着她发呆。
两年后,她的地摊上多了一个小男孩,小孩长得虎头虎脑,他叫青叶妈妈,叫那个男人爸爸。亚军第一次见了那小孩,人就靠近了地摊,后来,干脆假装买衣服从地摊前经过。青叶有时见了他,不笑也不语,那眼光,木木的,看不出啥表情,也就在他脸上停留两三分钟,又忙着招呼顾客去了。
亚军的妈妈到现在也没给儿子讨回一个媳妇,我虽出来这么些年了,不过,只要老家来人,我就会关心地问一下亚军的情况。
听老家人说,亚军现在很落魄,爸妈都老了,他也无事可做,每天就去河里捕几条鱼,那天捕多了,能换回几个钱,捕得少,就下锅做酒料,一喝就是一个醉。
一个让人羡慕的家庭,一个长得不错的男子,真的不敢想想他的今天会是这样。
他的心里一直装着她,装着那个喊别人为爸爸的男孩,可,她却已是他人的妻,现在的她,对他不知是爱还是恨。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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