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子有爱
她是个独居的女子,25岁,对她来说,这是个荒凉的年龄,不再童真,也不老到。不知道自己下一秒钟的思想,混乱的活着。
25岁才离家出走,这是个令人惊讶的举动,母亲为此哭泣到眼睛红肿,父亲不愿意跟她讲话,她放弃了的是来之不易的国家机关干部的职务,毅然离家出走。
走的时候是一个夏日的早晨,阳光很好,她穿了件白色的丝织旗袍,白色的平跟皮凉鞋。早晨起得很早,她把自己装扮到美丽,涂了明亮的眼影和唇膏,看起来清爽。
母亲下楼送她,憎恨的捻她胳膊上的皮肤,直到发出微微的红色,父亲一直坐在沙发上看报纸,始终没有抬头,哥哥没有下楼只是站在客厅上面楼梯的扶手边看着她,看着她坚决地推门而去,离开似乎是一个使命,她如此坚定。
坐在候车厅等待的时候她看到了母亲,母亲穿了粉色的冰丝短袖,米色长裤,她记得这是她买给母亲的唯一礼物,她眼睛有些疼痛,母亲就站在离她不远的地方抹干眼泪,向她走来,脸上挂着微笑,将一张信用卡交到她手里念着一些数字,她知道,那是她的生日。
“你没有带它,你走了你爸爸发现的,要我给你送来。”那张卡还是上学的时候父亲给的,卡里总有余额。
母亲的眼睛因为哭泣,眼袋看起来更加严重,过了四十岁,她的眼袋一直这样。而今天她看起来衰老,尽管她还是个美丽的女人。
“车还没有到点,我带你去吃点早饭。”母亲看着她,温暖的说道。
“妈妈,我不饿。”她是个生性脆弱的人,所以她容易感动,而且容易哭泣,她哭泣没有理由。所以,她流泪了。
“不要走了,留下来吧,这里阳光充足,虽说干燥,冬季寒冷。可是,这里有你的所有,你知道,你的工作是别人羡慕却得不来的,你要知足。二楼的房间会一直留给你。”
她一直沉默,沉默是她最拿手的,从很小的时候她就学会了沉默。很小的时候,她跟着父亲,在离城市很远的地方居住,那里有父亲的事业。父亲大学毕业后就一直过着那样的生活,即使有了母亲、哥哥,还有她,父亲还是在一片遥远的土地上工作,那里有无边的沙漠,会刮起让他们恐惧的大风,每一次大风来临他们都惶恐不安,父亲一次又一次的抚摸她的额头,然后亲吻她的额头和小手。他们随时准备着被掩埋,屏住呼吸等待。
“好了,你如果想这样,我也不为难你了,走吧,吃点东西。”
母亲把她的手放在手心里,柔软、冰冷,好像不属于这个年龄、也不属于这个季节,她的手,感觉是脆弱的,随时可能被揉断,母亲惶恐的放开她的手。
“告诉我,你是健康的。”母亲抚摸她的额头,她第一次感觉到母亲的手原来如此干涩,没有水分,粗糙的让人感觉是异物滑过。她们不曾交流过,即使是眼神也不曾交流过,14岁的时候她跟随父亲回到母亲的身边,回到一个温暖的大房子里,有庭院,还有小小的花园,有母亲亲手栽种、开的艳丽的花朵。但是,她和母亲是陌生的,她只是一个她可以叫妈妈的女人,脸上写满沧桑,皮肤白皙,话语不多的女人。
“是的,您不要担心,我很好。”母亲的手似乎是躲回去的,动作异常迅速。
“你一直还是和我是陌生的。”她几乎在哽咽。
“对不起。”她是善良的,她见不得眼泪,何况她是她的母亲。她的确感到抱歉,她听说,女儿是妈妈的贴身小棉袄,可是她一直和她是有距离的,14岁的时候她去了寄宿学校读高中,然后在外面读大学,始终,她不曾有过对母亲的亲热,她记忆里总是父亲,那个消瘦而俊朗的男人,他为她梳头、洗澡、剪指甲,总之那些细腻的让人感动的镜头里只有父亲,比如和父亲一起骑马打兔子吃、一起到荒野的地方拍照片、然后钻到被窝里下卷,或者帮着父亲处理照片,将照片从药水里捞出来贴到玻璃板上,等待干燥,在夜晚一起拿手电筒和白色棉布放幻灯片,看电影。父亲会为她炒好吃的面茶,晾晒美味的肉茶,还会为她捻无数个面娃娃让她玩耍,她一直觉得她爱父亲,愿意为他做一切事情。
“也许,是我对不起你,毕竟这么多年来,你得到我的爱是很少的。”母亲勉强的微笑了,眼角簇起大堆大堆的纹略,她衰老了,她看着她,心有些疼痛,但是她要走,她想一个人到一个温暖而潮湿的地方生活,那里有长满苔藓的台阶,还有开满栀子花的小巷。
她们第一次就这样手牵着手行走着,沿着车站旁边的马路。
母亲突然异常紧张的站住,她的眼睛里有恐惧,有疑虑,她紧紧地握住她的手,她也站住了,一个智障的年轻男子正嬉笑着看着她,他光着膀子,露出健康的肢体,可是他要做什么一个正常人是难以预料的,他向她扑过来,母亲迅速的把她拥进怀里,男子在母亲的背上狠狠的一捶,她听到母亲喉咙里类似撕碎的声音,她知道她是疼痛的,她们摔倒在地,母亲的手,就在她的肩膀下面护着,被道路摩擦出道道血迹。他只是一个智障的男子,所以她们原谅了他。
白色的旗袍上面沾了母亲的血迹,她把它脱掉放进行李里。
坐在医务室里,她看着医生处理母亲手上的伤口,她突然感觉异常疼痛,她从来没有在母亲的怀里停顿过,可就在这个时候她为了保护她,双手满是血迹,心脏似乎也因那一击在疼痛,她蹙着眉,白皙的脸上渗出密密的汗珠,她知道这个近50岁的女人此刻心是最痛的。
“看看她身上的伤口。”母亲对医生说。
“我不要紧,只是蹭破了点皮。”她的肘部、膝盖、脚踝有明显的伤口,那么她的母亲呢,她就在这个时候开始哭泣,她抚摸着母亲,多年不曾抚摸的母亲。
“不要难过,我不要紧,今天是走不了了,我们一起回去,今天,你来做中饭好吗?”
她不曾做过饭,中饭、晚饭都不曾做过,她觉得抱歉,但她还是答应了她的要求,她知道她不愿意她离开,或者只是让她知道她是他们的女儿,所以她有责任,不能就这样离开,但是,她也知道她是自私的,他们现在不需要她。她可以离开。
她还是离开了,离开的时候,穿的是简单的棉布t恤和旧牛仔裤,母亲说,出门的时候要保护自己,要看起来厚重而不容易被伤害。
她没有去一个潮湿的南方城市,而是来了一个靠海的北方城市,因为她在路途的车站遇到了他,他穿了件揉皱了的白色棉布衬衫、旧牛仔裤和颜色鲜艳的黄色球鞋。她坐在候车室的椅子上看那双扎眼的黄色球鞋,鞋面上写满凌乱的字迹,她一一辨认:沉溺、臭水、白云。她认定他是个受伤的孩子。她走近他,用手指抚摸了他脸上的皮肤,她说:“跟我走吧!”他看她,一脸不屑。她感觉到他的鄙视。他很快步得远离她,她追随,寸步不离。“那么就带我走吧!”他停住了脚步,他感觉她的声音颓靡,像一辆救护车路过身边突发的鸣叫,也许她即将死掉,他再一次看她,眼睛大而明亮,涂了银粉色的唇膏,脸色苍白,似乎走了太久而神色倦怠。她开始对着他哭泣,她以为在别人面前哭泣,只是生命里开出的一朵洁白的小花,随时凋零,无须羞耻。他把她的行李箱拉在手上,牵着她的手疾步的走,她的手,柔软而冰凉。她看他,睫毛很长,她听说睫毛长的人十分娇气,他们容易动怒,脾气不好。她知道,他们只是一个路伴,相处不会太久,而且,她不喜欢脾气大的人,尤其是男子,她会联想到暴力与死亡,她不想精神疲惫。
北方小城,因为靠海而温热,有大片大片的槐树和梧桐,空气温和而潮湿,她以为这里没有栀子花凛冽的香味,但一样的暖昧,适合居住。他们租住了两室一厅的小屋。他在一家广告公司做设计,而她在另外一家企业做总经理助理。清晨他们同时出门,一个向南,一个向北。晚上她会早点回来,在自己的房间里看碟。她喜欢那些暗淡的镜头和慢条斯理的对白,她说那像是身体某处的一段空白,也许由于太过深奥,无从探究,所以只好是一个镜头或者片断,但她一直看,重复看。
他们话很少,甚至几天不说一句话,他说她像一种植物,看起来娇嫩却不适合盆栽。她微笑,是土壤不够肥沃。那天他第一次发现她的嘴唇苍白的没有颜色。他说,将荷花盆栽,摆满整个山头或者摆出一个文字是他的梦想。她憎恨他的想法,荷花如果盆栽,会因失去灵气而死亡。但从来不说出来,因为他干净,一尘不染。她不想让她的憎恨肆虐他的灵魂,她混乱的思考着,看他将房间收拾得井井有条。
他让她滚,滚得越远越好,他讨厌酒鬼,深夜坐在冰冷的地板上呕吐,还掉着眼泪。喝酒并不是她的强项,她是个安静而温和的女子。她以为近50岁的男人,她的老板是像父亲的,他慈眉善目。所以她为他喝酒,为他做一切力所能及的事情。他骂她,是个愚蠢的女人,却打着天真的幌子。他把她从地板上拖起来,扔进卫生间,关上门。“人若变老,就会无情,所以一个要做到大步向前的人,必须踩着脚下血肉横飞的尸体前行。”这是他的台词,他是说给她听得,她明白。她蜷缩起来,像一只猫。她想猫一直是蜷缩起来睡觉,那么这一定是一个可以温暖的姿势。他拥抱她,他说她是个可怜的蠢女人。他温暖她,将她抱回房间。她的房间是橘红色的。他感觉到她的寒冷,她的窗帘、床单、睡衣、拖鞋,连床上玩偶都是暖暖的橘红色,她需要温暖,他为她流泪。他给她洗脸、整理头发,看着她安静,然后入睡。
“你是个容易让人毁灭的女子,所以我不能陪伴你,陪你,我会迷失自己。”所有真实的语言都是生活与情感的自然沉淀,没有什么比一个人自言自语更加真实。他走了,没有留下只言片语,房间里属于他的清澈气味正在慢慢消退。
她听说气味是遗忘的证据,所以,她确定房屋里只剩下自己的气息的时候,再一次离开。
她在充满栀子花香味的小镇里生了一场大病,形容憔悴。她做着奇怪的梦:顶着漫漫黄沙在风里行走,风却卷走她唯一一块可以遮住眼睛的浅色丝巾,然后粒粒黄沙就进入她的眼睛里,顿时她陷入一片漆黑。母亲的手干燥到皲裂,有鲜血渗出来,在抚摸过她的脸后,她一脸的鲜血,嘴巴里充斥着腥味。穿了亮黄色球鞋的男子,正举起脚奋力的踢向她,每一脚都落在心脏的部位……
为她煮药的男子,容貌俊朗,端坐在她的床前:“巨大的心灵崩溃,如同一场疾病,它迟早会过去,即使是不治之疾也会容你在弥留之际微笑,我相信你会苏醒,全都因为爱。”他抚摸她脸上的皮肤,光滑而明亮,他确定她爱他,她六岁时与他的合影就攥在她的手心里,所以,无论多么艰难她都会爱他。眼泪崩溃,拼命的拥挤出来,他无力控制,他一直以为他爱她,世上他最爱她,可是,他不了解她,他没有发现她的异样,她的头发正大把大把的掉进垃圾桶里,马桶的边沿上有她留下的鲜血。他发现的只是那张病历,她正在离他们远去。他怨恨她自作主张,一个人离开,他是她的父亲却要眼睁睁的看着她死去,像一朵花,奋力的凋零。她觉得只有义无反顾的凋零,才是花最美的精神,是一场革命,让人心生敬意。她不想家人因为一场无谓的战斗花掉所有积蓄,她不再是财富,只是一个灾难。她迟早会离开,无论早晨,傍晚,她无法预料,可以预料的只有死亡。她不知道鲜血是从哪里泛滥直奔口腔的,总之,在医生告诉她,她即将死掉的时候,鲜血会没有来由的放肆。
她的肺已经膨胀到无可救药,所以她睁开眼睛看他,他在一夜间变得衰老而憔悴,守在她床前无奈的哭泣。“对不起,你知道,我爱你们,我想为妈妈做一根栀子花的项链,告诉她,我爱她,很爱。”她微笑了,灿烂到无法比拟。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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