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走进老红军的家门,在二零零四年四月的上旬。
清明刚刚过去,天气开始转了暖,空气中不再有直直的刺入骨髓深处的那种寒冷,只是风时时的淘气,卷着黄沙,裹带着山西特产的乌金———放肆的将沙土和煤末一起的迎面送到每个人的脸前,钻进每一扇窗的缝隙,任谁都绝无躲闪的可能。
那个时候,我应邀参加了一家房地产公司的拆迁工作。大约因为我和这家公司的老板和老总都颇为熟识,人还没有报到,就安排了一个很有些权利的职位,居然带了一个“组长”的头衔,具体负责一片有着接近二百户居民地片的拆迁补偿工作。其他城市我不清楚,但是我们这里,似乎还没有哪一家公司能风平浪静的将拆迁的程序完成,这其中有很多还动了“真格”的,至于因为拆迁上访的,堵路的,更不算什么新鲜事情。
鉴于人身安全的考虑,拆迁工作中一项不可回避的“入户”程序,就尽量要做到三人以上结伴,一来是人多口杂,红脸白脸唱起来,也好互相照应,另一层意思其实就是防止吃亏。这些到现在还被列入“旧城改造”的地片上,看着不起眼,实际上卧虎藏龙,三教九流,冒出什么人物来都不新鲜,也无须大惊小怪。最最紧要的本领,是学会“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见了不人不鬼的,说胡话”。
拆迁进程的秘密,其实就在人和人斗心眼,看谁能“将”得住谁。做为一个省会城市,因为拆迁屡屡引起人民群众的群情激愤,时不时的还要“闹”出点动静不算小的事情来,是颇受管理部门重视的。一份拆迁补偿方案,经过几稿到十几稿,甚至几十稿,一张拆迁许可证,经过几个月,甚至跨上几个年被批准,根本不稀罕。这其中有没有其他奥妙,法律讲究“谁主张,谁举证”,我两眼摸黑,无证可举,况且也轮不到我“主张”,就一心一意的以为,如此慎重,都是因了保护“被拆迁人”这些“弱势群体”的利益。
之所以把“被拆迁人”是“弱势”加了引号,实在是亲历了这么一次“战天斗地”的过程,才觉略微领教拆迁的难。按照公开的补偿方案,货币给每平方现居住房屋的建筑面积金额,是可以买到二手楼房的,而且并不计算这其中现在的“公有性质”,和二手房的“私人产权”的差别。另外,为了鼓励拆迁户尽快搬迁,通常还要有一万元以上的“搬家奖励”,再就是为了鼓励拆迁户的所谓“一次性安置”,那些不回迁、一次性用“货币”结算的拆迁户,会另外有一笔算得可观的“奖励”———这笔奖励基本可以换来十到二十平米左右的二手楼房。也不包括房地产开发商私下研究好的“底线”。
我自己是既有过被拆迁的经历,也有过拆迁别人的经历。在我了解到的情况中,其实到现在还住在需要改造的“旧城”里的居民,在现在房价高居不下状况下,最切合实际、又比较经济的改善住房条件的机会,就是自己居住的片区划入“旧称改造”。也许是我平时听人们盼望拆迁的话多了,对这项被房地产公司倍感头疼的程序,在起先的时候,并没有感觉十分的棘手。
尤其是刚刚发布了“拆迁公告”,按照规定,先做为期一周的展示,我们不过是先入户,熟悉熟悉情况,和大家混个脸熟,并不十分牵扯具体的细节。只是感觉得出来,大家一样的热情里有真有假,一样的冷淡里也有真有假,做好了“看谁逗出谁的真面目”的准备。
第一次接触,印象深刻的住户里,就有老红军。
老红军的家住在九号院的最深处。九号是个大院子,外面看去只有一个窄窄的院门,其中却还分着前院和后院。前面的院子相对大一些,住户也相对多,但都平平常常,并没有特别的情况引起注意。连接前后院的也是房子,东西各有一间,分属于两户人家,这两间房子建得既坚实又美观,是属于私人翻新过的公房,估摸情况,他们的经济状况还过得去,但是房中的陈设又过于简单,不是经常有人住的样子,一边的一间里挤了兄弟两家七口人,另一边的房子里挤了弟兄三个各自带着老婆和娃,都是闹闹吵吵。这样的两家人,都没有“选举”出“主事”的当家,只是待搭不理的应付,成了我心目中的“重头戏”。
从这么两间房子中间穿过去,就是后院。后院一共有着三户居民,其中两户都不在这里居住了。一户是已经迁居外地,这里只是祖产,发来了传真,凭证件算多少是多少,没有人力陪着时间和精力争多争少,倒痛快。另一个是孙子继承了爷爷的房,现在在外面读书,也并不懂深浅,委托一个舅舅来操作,也是见人不敢开口的主,好打发的很。心下暗喜,只要不人为的克扣他们也就是了。
剩下的一户就是老红军的家。
门打开,迎面而来的首先是一股没法形容的味道。那种味道,我长了这么大是第一次领教。只确定它一定是多种味道混合以后的派生,而绝对不会是单一就可以存在的精灵。屋子是一道细细的窄条,老红军只点亮了一盏最小瓦数的灯泡,看不出深浅。
我也并没有想要看清楚的心思。
我只想尽快脱身。
老红军和他的老伴,一家两口住在这里,据说,他自己已经年过八十,老伴也已经七十出头,不过,行动还算方便,生活一向自理。老红军的“别墅”,似乎也难得有外人驻足,突然有几个人造访,老两口格外的热情起来。老太太急忙忙的找了茶叶末子,泡起了热茶,将一把椅子,用布头抹了又抹,自顾自的招呼过落座,就打开了话匣子,还急忙忙的从黑黑的巷子深处,找出一个色彩已经斑驳了的宝盒。
盒子的前方,上了一把锁头。小小巧巧的一把锁头。盒子本身色彩斑驳,那把锁头却是光亮亮的,居然有些光可照人的意思,里面一定是他们时常把玩的宝贝。我暗自好笑,居然寂寞到要在第一次上门的客人面前,兜出自家的底细了。
盒子打开,老红军的老伴就自觉的退到稍微靠后一点的地方,只在老红军的身后,屏气凝息,看着老红军,抖抖擞擞的,从里面拿出一枚又一枚的勋章来。
从那个盒子里,一共取出三枚勋章,依次来自抗日战争,解放战争,和抗美援朝战争。按照老红军八十岁的年龄计算,我宁愿相信,他只是抗日战争起,成为了一名“小八路”,而不是走过半路长征的“红小鬼”。尽管我的祖辈里,在两个党派的队伍中,甚至算到各系军阀中,都不乏沙场上的将军,多多少少听到过一些从前的故事,略略知道,在那个时候,其实是什么事情都可以发生的,而且发展到哪里都无法一定的说对说错。但是我还是极力回避着,不让他把话头拉回到太遥远,我并不想弄清楚他究竟于中国人民的独立和解放事业,有着多少次血战的功劳,在那次“保家卫国”战争中,究竟写下过什么样的辉煌。
老红军的眼里,依稀放射出一种光芒,似乎可以将他昏暗的小屋照亮,一直明亮到和在出升的太阳照耀下一样灿烂。他全神贯注的神态,也似乎是回到了当年的岁月。只是不知道,他看到的是血战的沙场,还是沉浸于最后胜利的喜悦。
我们急忙说着,还有好多户都还没有来得及去呢。忙啊。
老红军的思路被打断,他的展示也只好告一段落。
老红军的老伴对我表现出格外的与众不同的关爱,“一个女娃娃,居然是这么些后生的头头。好俊的摸样,居然还这么能耐哩。”我们站起身后,她走过来拉起我的手,一双粗糙的手涩涩的揣摩起我的手来。始料不及的我一时没有找到拒绝的借口,也就只好任由她惊讶的赞不绝口,表扬起我标致的摸样,还有那细腻的皮肤。
只是,对于她猛然间回过神,想起来的茶水,我急忙忙的抽身快步走出门去。无论如何,也不想沾那些用“染色体”杯子,盛着的热情了。
拆迁工作正式开始之后,我们小组一直扮演着各个地段“领头羊”的角色,居民搬迁的速度,简直可以用势不可挡来形容,负责拆房的队伍在这里的活动最频繁,也就渐渐的熟悉了起来,原本只是照过面的关系,至少已经可以改写成“酒肉朋友”。
在忙碌中,在众人的围绕中,在许多的恭维中,忙于应付托着关系找上门的各路神仙,我已经彻底忘记了老红军。
第二次进老红军的家,是九号院的其他住户终于搬空,那连接前后院的两家“滚刀肉”,也终于在“威逼”和“利诱”的软硬兼施下,得了些并不使我们为难的好处,用一副赚足了面子的摸样,兄弟结伴,夫妻搭伙,各自带着各自的娃,又回常住的地去,过正常的生活。拆房队的头,就打来电话,问到“这么两间房,怎么个拆法?”
“怎么了?什么叫怎么个拆法?有什么不一样吗?”我有些奇怪的问。
“你最好还是来看看。”
在我前往现场的路上,才猛然想起,在这么两间“豪宅”的后面,还住着老红军和他的老伴。若是按照常规的那样,将几间房子不显山、不露水的拆成自然状态下,可以不留把柄,还要着实妨碍其他“不合作”住户的出入,这么两位老人,大约也就只好住了“禁闭”。
好在这个院子,也就只剩下他一个“顽固分子”,网开一面,总比闯出些大祸来要强。但是,他为什么就没有了音信?既不合作,也没有条件,这种沉默,倒是拆迁最怕遇到的主顾。
然而,现场的情形却比我预想的要复杂。拆迁的现场,照例是有着来自公司的高层领导坐镇指挥的。挂着总指挥名衔的自然是老总,但他要关照的是全公司的事务,周转于两个工地的现场,也要应付一些不得不应付的场面,没有特别的情况,只是掌握进度,了解情形。具体负责工作的副总指挥,却不知是如何在照面之前就开罪,以至于一直的设置些“小麻烦”,彼此弄到不愉快。这一次,居然也正撞在枪口上,领导风度翩翩,也在现场观摩着。
当我说出这房只要掀顶上两个洞,就足够,领导发出一阵冷笑。也是难怪,这个决定是冒着极大的风险:我们从前的拆迁经历里,就有住户杀了回马枪,弄成了“二次入住”的既成现实,不仅住进了从前的房,而且加盖出两间简易屋子,最后竟然开价到万元一平米。这种简单破坏可能引来的后果,自然不是薪水所能补偿,这个乱子实在是惹不起。
而且,并不知我底细的领导,依然执意的找着我的把柄。
唯一的办法,就是请老红军尽快离开是非之地。
但是,他又为什么不给一点消息。我全然陷入被动,第二次走进老红军的家。
家中特别的味道,因为有些准备,鼻子的鼻炎第一次起到了正面作用,也减少了反感的情绪。
恼火的是,老红军的态度依然如故,只是将他宝贝着的军功章,一枚一枚的排出来,一枚一枚的把玩,依旧是看到那些军功章就放射出的光芒的眼神,试图找出细说一枚一枚里面所收藏故事的机会。
对那些故事,我也依然如故的并不感兴趣。我所关心的,自然是他把玩这些军功章,于今天的事有些什么牵扯?老红军的背景里,可会带来我的权限所不能满足的要求?而必须面对“面不和心也不和”的上级,是我最不情愿的结果,跳过他直接去找更上级,对我来讲,虽然方便,却以为要算做一个败笔。
老红军的热情也依然如故,又难以想象里面设着埋伏。
第二次的见面,依然一无所获。
到了第三天,老红军突然捎来口信,说是下午要我上家去,和他的儿子具体面谈。而且据捎话回来的人讲,老红军竟然格外的高抬我些,点名要我“必到”,大约是以我为“大权在握”的“大人物”。终于要知道他的条件,虽然是个喜讯,却也忐忑不安,他的革命经历会不会让他提出额外的要求,而我们所谓“既修路,又建房”,那个对拆迁来将最有力的“道路拓宽”,也只是为拿到地皮不得以的付出和附加,和“政府行为”截然不同,为军功章买单,当然也就有限。
见到老红军的儿子,意外的感觉和第一次进入老红军的家门相比丝毫不逊色。他儿子大约五十岁左右的年龄,皮肤粗糙而黝黑,穿着一身上世纪九十年代什么工厂的工作衣似的“服装”,神情紧张,浑身上下都写满了羞涩,站在我这个大姑娘面前,更是手足无措,眼神拼命的躲避着我的目光,说话也结巴起来,除了木讷,找不到什么词还适合于他。
在很长时间里,我都没有听明白他艰难着想要表达的意思。于是,一边应付着和他搭着腔,一边动起了自己的小心思。以老红军的资历,至少应该是个党员,做到什么级别的领导岗位上离休才对的。当然,那个时候革命不分高低贵贱,也有一些到了企业的老革命,改革开放以后就一落千丈,在各方面都和那些依旧叱咤风云的战友不能相提并论,但是,就象面前这个老红军,和他儿子这个样子的生存状态,似乎只听说在偏远的农村里有,在这样的城市里,还是第一次见到。
直到他儿子,这个五十岁左右的大男人,红着脸将一张纸放到了我的面前,我才回过神来,仔细的看着这张他们全家搬来的“救星”。这是一份老红军单位开据的介绍信,里面介绍了老红军的革命履历,也介绍了老红军的其他一些状况。革命胜利后,老红军就服从分配到了这个电影院,做起了一名普通的员工,收票巡场,到后来退休。退休这个词是最让我纳闷的,即便老红军果然经过了无数次战争的洗礼,还是没有觉悟到要进步成一名光荣的党员,也应该是离休才对。离休和退休的待遇,绝不是相差这么一丁点儿。如若是那样,他应付起电影院不紧气以后的生活,就完全是两个样子。
当然,那纸介绍信里也说到了老红军的住房。无非是因为单位经济效益不好,没有照顾好老红军的生活,也无力照顾好老红军的生活。请我们尽可能的给予关照。按照字里行间的意思仔细揣摩,似乎老红军的革命历史已经有许多找不到见证人,唯一可以证明他的,就是他珍藏着的三枚军功章。
关于老红军的革命历程,我更没有验证的兴趣和必要。我所要知道的,是老红军的一家,对这个“尽可能的给予关照”的说法,究竟抱了多大的指望?这个里面没有一步“改天换地”的狮子大开口?
可气的是,他们虽然老实木讷,却也不知听了谁的“教导”,学会了不一下子就交出底线,而是要先探我的口气,或许他们以为这样就争取到“主动”了。
应付这样的老实人,让他们主动一天两天,心理更平衡些,其实根本“坏”不了什么事,这个院子搬出去的住户也还不至于给演出“祸事”来。
第二天,我再去老红军那里的时候,他已经在把玩着那三枚军功章。在他看着军功章的眼神里,那种可以照亮一切的眼神,似乎开始黯淡和呆滞。老两口还是带着不自然的热情,让摸不着头脑的我一时不敢话往正题上引。
到了终于和“自己人”在老红军的家里碰了面,从他们的表情暗示里,想来是昨天晚上发生了一点事情。
做为全组唯一的女孩子,虽然挂了一个“组长”的头衔,晚上入户做“骚扰”的工作,通常我是不参加的,而是享受着早一点回家休息的特权。尤其是那天,又下了一场雨,本来就拆得到处是土,更是全成了泥,天又显得黑沉沉的,我搭了公司的便车,安排两个人去看看老红军,若是有需要的东西,明天一早给捎了来,总之,不要让他们因为院子的杂乱再摔交什么的,一来自己过意不去,二来给一些找借口闹事的人以把柄。
出乎意料,那个对头上司,大约早了解到情况在路上等着,和他们一起去了老红军的家。
而且,他对老红军一口否决了我关于“军功章”当然会考虑的承诺,明确的说,那个和房子是两码事,说我那么应承是因为对工作不熟悉,不称职。最后,干脆的表了态:在房子的拆迁上,军功章什么都不值!
不晓得他是故意和我闹别扭,还是当真就这么决定的?
三天之后,老红军的儿子主动找到了办公室。他找到了一套二手房,价格却要得比市场上高许多,而且一口价,怎么也不肯让。我听了好笑,换了谁和他做交易,大约也不会让价的。问清了房子的地址,大概了解一下情况,安排了一个人专门负责给他们“谈判”,这个时候,他终于说出了搬迁的条件,他们实在拿不出钱来补贴买房的费用,如果有一些差价,希望能看在那几枚军功章上,在拆迁补偿款上给照顾出来。
我回答他说:“这个要看差多少。那些军功章当然会考虑的,但要看具体情况。”
对他来讲,我其实也没有什么好印象。毕竟老父老母都已经那么大年纪,他却一直单过,这里条件即使不好,也应该接到自己那里照顾。见他一副老实摸样,说一句话那么难,否则一定要好好挖苦、讽刺他一番。
经过几次接触谈判,房子的价格终于定了下来。成交在一个比较合理的价位上。再仔细的算过了老红军的旧房子,我将自己手里可以光明正大动用的所有权利都加了进去,和新房子的价格只差三千元。我毫不犹豫的说是可以成交,也可以给老红军回话了,他的条件,我无条件答应。让他对那几枚军功章,继续充满美好的回忆。
说这个话的时候,我是考虑到了我从前忽略了的一点情况。在这些老院子里,都有住户自己加盖的小房子,或者用来做厨房,或者只是用来放一些杂物。这些按照明文规定不给补偿的“建筑”,其实也都要让所有人心理平衡才可以谈得拢。去了老红军家里几次,我都急着要摆脱他屋子里的味道,疏忽了他的自建部分。只要随便有一点,以我的这点权限,就可以名正言顺的把他安排好。
可是,当我兴高采烈的再次走向老红军的家,拼命的找去,也找不出一间还没有被破坏的“违章建筑”,老红军原来一直严格的住着政府分配给他的公房,并没有加盖出一砖半瓦。
和老红军有过接触的领导,对老红军也有了格外的关注。听说老红军要准备搬家,居然又一次的下了基层,还要去了所有的详细资料,大约也是经过了仔细的计算,心里有了数。到我和老红军签定补偿协议的时候,审核部的负责人无可奈何的对我说:“郑总说了,以后你的协议交上来,要一家一家的去丈量,检查。”
然后说:“这个协议,你先拿着,我们去过现场以后回来你再交。”
我知道,他是好意。而且,这个协议如果是有人去现场,还真要重新签过。因为他那间自建的小房子,在现场是无论如何找不出来的,只不过是我在这张纸上给他“盖”出了三千元而已。
到了现场以后,审核工作的重点到了房屋的丈量上。因为再重新签定的协议里,我的借口是老红军的住房实际面积和证件面积不符,按照实际丈量面积给予补偿。
当然,我实现安排好了参与配合审核人员丈量的人员,并且给了必要的“培训”。审核组安排一个人到现场,他只能或者掌握量尺的头,或者掌握量尺的尾。若是他掌握头,那我们就多报二十公分的长度,若是他掌握尾,那我们就将头让出去二十公分做开始。
当然,我还清楚,审核组只安排一个人下现场,一来确实是人手紧张,二来一定也是要成全我的意思,想来在这件事情上,是支持我做手脚的人要多一些,而且他确定我可以想得出主意,这样既可以避免公开的冲突,又可以尽快的安顿好老红军。审核组的负责人参加过几家公司的拆迁,早就提醒我要注意老红军的安置。这种情况,平时没有人搭理,一旦出了什么事,不论大小,都会冒出一群人来主持正义,那个时候,不管怎样,错就都是具体办事人的。我一定是首当其冲的一个。
复查结果再次上报之后,审核组的负责人转来一个无可奈何的消息。说是领导看了结果,虽然因为他的资格老了些,不好意思直接说什么,但是做了一个他也没有料到的决定,就是要亲自下现场,再做一次审查。并且很为难的对我说:“我能帮你的,就是不再安排别人去了。他们不好和领导不配合,这次我自己去。”我笑笑对他说:“那就好。我这里也不安排别人去了。我自己去。”
到领导终于安排出时间,亲自到了第一线,我和审核组的负责人一人拿了量尺的一头,我在头,他在尾,领导亲自盯着终点上的数字,看了良久,转过头来对我说:“不要放手,我过去看看。”他的眼神里含着将取得胜利的笑意,扬扬得意的向我走来,我则迎着他的目光,用一种带着轻视和嘲笑的目光他,当他走到离我很近的时候,我猛然将手一松,量尺呼啸着弹出去,一圈一圈卷曲着躲回那个有着硬壳的家。他被这突然的举动和声响惊了一跳,楞在了当地,我却放声的笑起来,响亮的抱着歉,对面不公开的“同伙”大约也没有料到我会这样,安静的等待着新的指示。
老红军和他的老伴却似乎是感觉到什么,一向看着身体还算硬朗的他们,靠在一堵墙上,瑟瑟的发抖。领导大约也怕出事,气愤愤的向门外走去,说是“回去再说。”我向发抖的两个老人承诺说:“收拾收拾,三天以后,公司派一辆车,给你搬家。”已经走到门口的领导回过头来,用带着权威被调戏后的恼火瞪着我,我又回敬他一个挑战的笑容。
两个小时后,老总的电话将我“请”到他的办公室。用平和的语气问着我道:“怎么,当年请你写份入党申请,你说那么多怪话,现在为了一个老红军下这么大的力气打报不平?”我笑着说:“并是单单因为他是老红军,是他的追求已经太简单了,我觉得没有办法打破了,所以才得成全。”停顿了一会,我继续说:“我就是要给。”接着拿出两次做出的协议来,摆在老总的桌上。老总看着问:“还有一间小房子啊?怎么这次不见了?”我回答道:“还没有来得及划上去呢。”说着用笔赶忙着在上面急忙忙的建设了一间小房子,我知道,老红军可以拿到比我的承诺再多出三千元钱的补偿了。
看着老总亲自在上面签了字,我拿起生了效的协议,接着问:“对了,三天以后给老红军搬家,我要一辆车。”老总抬头看着我:“这个和郑总申请就可以了。这里不是有一辆工具车的吗?”我带着赌气的口吻说:“就是不和他要车,才跟你开口。不帮忙算了,我找老板从别的公司调一辆来。”老总赶忙说:“还没有怎么呢,就要告状啊。谁说不帮了,给你从那个工地调一辆车来好了,借你一天使唤。”
郑总在旁边的沙发上,铁青着脸,一言不发。
我顺利的按照自己的意愿,解决了老红军的搬迁问题,九号院终于被拆成了一片平地。
三天后,老红军搬家的时候,我见到他的儿媳妇,拄着单拐,也是一副老实摸样。见我走到哪里,她也走到哪里。一直到搬家的车开了走,还是跟在我的后面。我回办公室的路上,经过一个公共厕所,她一把将我扯了进去,伸手掏出一个红包来,又不知道该怎么给,拿着红包递出来的手,就停在半空中,嘴轻轻的张合着,却听不到声音。
我看着她笑了笑,说了一句,用不着的。转身走掉了。
这之后,关于我和这家公司老板和老总的菲闻就满天飞了起来。公司里大概人尽皆知。再然后,当我完成当初应承地段的任务之后,拒绝了再协助其他地片工作的安排,领取了一笔丰厚的薪水和奖励,决定离开。想想帮忙老红军搬家的同事说的话,他们的新家虽然也是二手旧房,却是在一家很有规模的小去里面,又是一楼。他们用老总成全出来的几千块钱,又填补一些,在阳台上开了一家日用品的小买铺,他那个老实巴交的儿子和儿媳妇和他们住到了一起,以后也算有了生计,而且也可以有人关照了。还说,老红军特意让他们捎话来问我好。
我不知道,老红军的住房敞亮了以后,他再看着那些军功章,还有没有从前那样的光芒了。但愿阳光的明媚不要掩盖掉那些光芒和寄托吧。他那个老实过了头的儿子,也没有办法想象能不能“经营”好这么一间小买卖。但愿他们当真从此生计有了着落,至少在老红军的残年。
我要离开的那天中午,老板特意安排时间停留在现场。到了下班时间,约我吃饭,“好久不见你表哥了吧。今天中午和许市长吃饭,一起去吧。”
身后,郑总和一干猜疑不休的同事,瞪起了大大的眼……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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