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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岁那年,我穿过大片大片荒草地,第一次走进米芾的画室。
画室很乱,画架周围的地上堆满了方便面袋子、易拉罐和一次性筷子,辨不清颜色的茶几上横七竖八地放着没喝完的饮料和烟蒂,暗红色的窗帘将整个房间衬得越发低糜破败。刚坐下,手指就触到沙发角落的一个小橡皮胶袋,尚未干透的粘液似乎还冒着热气。早先在大街小巷的广告上知道这东西是“杰士邦”或“杜蕾斯”,我脸倏地一红。缩缩身子,不可控制的恶心还是顺着喉管从胃里升腾上来,我止不住干呕。
米芾走过来拍拍我的肩,酱紫色嘴唇一开一合。怎么了苏菲儿?不舒服就改天吧。我摇头,开始脱衣。艾格的橘红色条纹衬衣,13颗纽扣。我一边解一边在琢磨,13是不是真的不吉祥?米芾有了别的女孩我还留下来当他的模特是不是很“13点”?可我仍然在解衣服,如同神咒。
身体一寸寸地剥开,我像只新鲜的荔枝贡品般呈现在他面前。他挡住了窗帘透进来的阳光,囫囵着喉结一上一下地浮动,将我的身体调整成需要的形态。接着,他把柔和的橘色灯光打在我身上。他说,苏菲儿你真美得不可思议,像陶瓷娃娃,不,像雅典娜,连头发都美得像绸缎。
米芾,可是你不符合我的理想。我想说,可是我没说出口。我想不到米芾会这样,他明明说过我只爱我一个的,怎么会这样!我望着沙发一角的橡皮套神伤,指甲深深地卡进掌心。
如果不走进他的画室,米芾就是我要找的黄金男子。喝格兰菲地威士忌,从不去鱼龙混杂的酒吧喝鸡尾酒,也不像腆着大肚子的男人捧着冰啤猛往嘴里灌;抽上好的英国产手卷烟丝,用zippo火机或者火柴,从不用廉价火机;用万宝龙牌钢笔,偶尔用铅笔。正是那只铅笔让我有了好奇:能让他画我吗?就像《泰坦尼克》里的杰克那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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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芾给我戴上耳环。珍珠耳环。不像贵重金属显贵也不像钻饰璀璨,典雅、高贵,有种摸不透的神秘,让人着迷。
浑圆的珍珠世故,坠形虽优雅却显得骄纵,纽形环形又显平凡,巴罗克形态优雅,不规则的形状中有不可控的自然美,充满艺术张力。就像你,苏菲儿。他匍匐在我耳边很小心地喘息,手指停留在我耳廓上,久久凝视那对耳环。我醉倒在他诗一样的语言里,身体舒张成天外飘逸的云朵。
他说,我要画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样子,苏菲儿,仅仅只是你。
第一次见米芾,是在武汉香港路的名典咖啡屋里,他正和一个身形修长的女模特喝鸡尾。我之所以认定她是模特主要是因为他修长的身体,还有气质。
学中医的茜探手捉住我的右手,对着我掌心的纹路细细地看。她说,你有条灵异线。说着,在我掌心最中央的地方用指尖画了个小小的x,我仔细一看,果然有两条明晰的线在此处汇集成一个x。她说,你预测一下有什么事发生。我笑了笑,指指米芾和那个女模特:他们很快就会吵架。
不到三分钟。女模特起身,把大半杯鸡尾泼到男人脸上,然后转身出门,消失在武汉七月的烈日里。男人接过服务生递上的纸巾擦了擦,很快离开了。
我和茜相视一笑。茜是医学院的高材生,精通手相。
显然,米芾没发现隐没在角落的我们。他驾着黑色奥迪走了。
我拉着茜出门,拦下一辆taxi,跟着他!预测对了一半,我想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我感应到我和这个男人会有联系。
车经过南京路后上了中山大道,继续前行,在拐往花楼街的十字路口猛地往右一转,停在了一家典当行门口。他进了典当行。
我隐在门口,他出来时和我撞了个满怀,零钞和硬币纷纷掉落在地。我捡起来,递给他。他有些尴尬地望着我,嘴角弯成好看的弧度,谢谢。我咽咽口水,不客气。
茜凑近我耳朵说,你恋爱啦。我望着他远去的背影,双耳发烫。
……
现在,米芾认真地画我,目光触及到哪里,火就燃烧到哪里。我逼迫自己直视他的眼睛,阵阵热流在体内扩散。我凝视着他,心跳得很快。我突然想起了《泰坦尼克》里的杰克和露丝,只是她戴的是项链,我戴的是耳环。
隔着窗帘,天色渐渐昏暗了下来。米芾荧荧闪动的电脑屏幕撩拨着人的神经。《人鬼情未了》的主题曲《unchainedmelody》在低糜潮湿的空气里飘荡,窗外的风开始往屋子里灌。肮脏的沙发罅隙间若有若无传出女性喘息的声音,一波一波,潮水般袭击着我的鼓膜。可每当我屏住呼吸仔细聆听时,声音就没有了。会不会是那个女模特?我霎时冒出这个想法。
那个女模特怎么样了呢?我想。
灵异线微微发着红色的光,是凶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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画毕,米芾递给我镜子。沙发罅隙的喘息就在我照镜子的当下变得撕心裂肺。我看见自己面孔倏地一阵扭曲,慢慢复原,就像受压的橡皮糖。喘息终于消失了。房内死一般寂静。许久,风又重新吹了进来。
我对着身上仅剩的耳环照了照,米芾,这耳环是哪里来的啊?
这是海水珠,价值连城!米芾并不承接我的疑问,他说,这是昂贵的海水珠,我去鉴定过了,价值连城!
我挪挪身子,抓过衣物覆在身上,开始取耳环。被“杰士邦”触碰过的手指开始神经质地痒起来,褪耳环时条件反射地翘了起来。这么漂亮的耳环真让人不忍心玷污。我没有问他沙发角落里那个“杰士邦”是怎么回事,也没有再探询任何有关珍珠耳环的来由,我想,该告诉我的他不会隐瞒,他曾经那么认真地追求过我。
可是这个世界并不符合我们的理想。米芾没再说什么,只痴愣愣地看着我取下耳环,痴愣愣地看我把耳环放在辨不清颜色的茶几上,然后鬼使神差般张开双臂扑来向我。我确定他是中邪了,因为他分明叫着别人的名字:葛丽叶,葛丽叶,葛丽叶……
我腾地起身,抖落他的怀抱就像洁癖病人抖落灰尘。哼,葛丽叶!找你的葛丽叶去吧!
“葛丽叶是那个女模特吧?”我已经出离愤怒了,“你背着我和捏人鬼搞也就够了,竟然还将我当成她!”
他哀伤地看着我:“不,葛丽叶就是你,苏菲儿,葛丽叶就是你。”
开始穿衣。扣好13颗钮扣,我使劲揉搓那根肮脏的手指,直至通红,酱紫。一边揉搓,一边忍不住哭出声来。我对自己说,再给他三分钟,三分钟之后他还不坦白,我就走。打定主意,我就把目光投向墙上嘀嗒作响的大钟,安静地坐着,不看他。
米芾还是一语不发。房间里开始有烟味弥漫。米芾开始咳嗽,咳嗽,就像要把肺咳出来。
三分钟。时间到。是时候了。
我说:米芾,我走了。我没有告诉他我有情感洁癖,我容不得那“杰士邦”,我更容不得他珍藏着别的女人的海水珠。我没有告诉他我有条该死的灵异线,我早就预感到了海水珠里不寻常的故事,只是暂时还不清楚究竟是什么。我也没告诉他,只要他轻轻地挽留一声,我就原谅他。
米芾没有挽留,他剧烈地咳嗽,嘶哑着喉咙,抱头啜泣。我忍着心里的疼痛和不舍,咬咬牙,关上了他画室的门。此时,残阳如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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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不是遇上湄倏,我想我的生活会是这样的:离开米芾,辗转去了上海,和一个画家结了婚。他的画室很干净,沙发很大,也舒适,淡烟色布纹质地,镶着象牙白的木料,古朴典雅。米黄色的窗帘那边是我宽敞的书房,我偶尔揭开帘子看他默默地作画……
是的,我对画家有种近乎神经质的好感,我也一度以为自己会嫁给一个画家。上海是个适应画家生存的城市,我能在那里找到真爱,我笃定。可湄倏将我拦在了月台中央。
湄倏是米芾的死党,是个法医。据说,他有一个很漂亮的女友,后来跟着别人跑了,把他祖传的什么宝贝都偷跑了。我看过米芾给我的照片,眉眼间颇有王力宏的风采。
湄倏张开双臂将我挡住,任我东奔西突仍然敌不过重重拦截。我就像头被围困的小兽。
你去看看米芾吧!他说。
我放下行李。干嘛?他有他的葛丽叶!
临近开车,月台上的人已经很少了。男乘警走过来帮我拎箱子说,小姐,赶紧上车吧!我没好气地回答,你没看见有人拦着我吗?他一脸狐疑地看着我,骂了句神经病就走了,气得我眉毛拧成一团。
列车缓缓开动,噗哧噗哧地响着汽笛走了。
我没好气地问:米芾怎么了?
湄倏很静,冷漠。他说,米芾是janvermeer的铁杆画迷,他认定人的一生就是在藏谜和解谜中度过,要解开janvermeer设给后人的谜,就必须得找到合适的珍珠和女人。
想着米芾叫我葛丽叶我就如鲠在喉,我挑衅地看着他:我苏菲儿不是他要找的女人。他,他要找的应该是葛丽叶吧!
janvermeer是十七世纪荷兰的绘画大师,他的画作《戴珍珠耳环的少女》被崔西•雪佛兰改编成同名小说。书里,男主角对女主角说:我要画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样子,葛丽叶,仅仅只是你。湄倏还是很静,很冷漠。
听到这话,我压抑了数天的眼泪终于夺眶而出。难怪那天米芾说,我要画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样子,苏菲儿,仅仅只是你。原来……原来,苏菲儿就是米芾的葛丽叶!
我破涕为笑,飞快抓起行李跟着湄倏走了。
湄倏笑着掏出一包肉干犒赏我。丫头吃吧,米芾在等你呢!
我接过肉干,咯嘣咯嘣地嚼起来。想着即将和米芾见面,甜蜜涌上心尖。丝毫没觉察到掌心的灵异线已微微泛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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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进画室时天色已晚,米芾斜躺在沙发上睡了,左右手交叉地放在脖子上。他就像个熟睡的婴儿让人不由自主地怜爱,我帮他掖掖被角。我觉得他睡姿有点怪,似乎发生了什么事,又似乎将发生什么。
湄倏摁开的灯光被我飞快地灭了,我说,米芾正睡觉呢别吵醒他。灯光明灭间,我看见米芾放大的瞳孔布满血丝,直勾勾地瞪着我。不错,是米芾。
没有月光的郊外的夜晚静得让人窒息。我的心咯噔一下,跌跌撞撞去开灯,双手却被湄倏捉住了,空旷的小木屋里他的声音尤其凄厉:“苏菲儿,米芾已经死啦!他已经死啦!”
我闭上眼,眼泪禁不住流了下来。我拽住他的胳膊,你为什么不早说?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他挣脱,啪地开了灯。白炽灯直愣愣地打在米芾身上,瘦削,苍白,一身疲倦。我抚摩着他早已冰冷的脸庞,懊悔和自责一齐涌上胸口,苏菲尔啊苏菲儿,是你害死了他!眼泪放肆地流着,我恨死自己了!若不是我离开米芾就不会死,他的肺癌是良性的,一定。
湄倏神经质地揪住我的衣领,长长的灰色指甲嵌进我嫩白的肌肤里,削尖的下巴贴近我的脸:“米芾是罪有应得,葛丽叶不会原谅他的,所以他必须死。”
我被揪得喘不过气来,挣扎着说:“不,我原谅他!我原谅他!”
湄倏放开我,用一根细长的木棍挑起沙发上那个早已被我发现的“杰士邦”说:“你真的原谅他?”
我无力地点头,我原谅他!我原谅他!
湄倏的面孔霎那间变得狰狞:“可你不是葛丽叶,你不是!”
“你不是葛丽叶,我女友才是。就因为她巧合地叫了这个该死的名字,就被米芾这个神经病缠上了。当时,我和葛丽叶正在筹备婚礼。试婚纱那天,我将祖传的海水珠耳环送给了她。穿上婚纱的葛丽叶很漂亮,喏,她是个模特。后来,米芾站在橱窗外望了望就走了进来,他掏出铅笔坐在不远处作画,大约半个小时后走到葛丽叶面前,把画递给她。他说,葛丽叶,我要画我第一次见你的样子。葛丽叶,仅仅是你。葛丽叶顿时像被雷击了般,但她优雅如故,先生谢谢你的画,不过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这下轮到米芾惊讶了,他愣了好久,突然紧紧地抱住葛丽叶失声痛哭。葛丽叶望着我,一脸愧疚,之后就对我说分手。她说上帝安排她和米芾在一起,希望我能成全。我就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女人投进了他的怀抱……”他指着沙发上那个已经干透了的“杰士邦”,“我没有骗你吧,这就是证据!”
“你不是说葛丽叶就是我吗?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我歇斯底里。
“他竟然典当了葛丽叶的海水珠!喝格兰菲地威士忌,抽上好的英国产手卷烟丝,用万宝龙牌钢笔,他妈的要派头就算了竟然还被葛丽叶捉奸在床,难怪葛丽叶会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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葛丽叶死了?那天从名典咖啡出来,我只顾着打车跟踪米芾没注意身后发生的事。后来在《楚天都市报》上看见有高个女子死于香港路第六医院门前的马路上的报道。离奇的车祸。原来,那个高个女子就是葛丽叶。
我想起来了。那天,米芾去了典当行。被我撞到在地的钱包里都是5块和1块的钞票,肯定是赎回了什么东西把钱都花光了。我说:“米芾把海水珠赎了回来,就是2007年7月15。他也没想到会这样,他肯定是准备赎回海水珠向葛丽叶道歉的!葛丽叶会原谅他的!”
“我知道,我知道!可是他怎么能让别的女人碰那海水珠呢!”湄倏恨恨地看着我,面露凶光,他说,“他不肯把海水珠换给我,竟然还把它吞了下去,你说我该不该给他解剖一下呢?”
他倏地掀开米芾的被子。尖叫匕首般划过寂静的天空。
躺在沙发上的米芾,肩膀以下的部位只剩下了骨头。
湄倏凑近我的耳朵诡异地说:“苏菲儿,肉干好吃吗?”
我胃里一阵翻滚,接下来是胸口剧烈的疼痛。我想叫,可声音卡在喉咙怎么也出不来。
正欲转身,湄倏一把拽住了我:“苏菲儿,你不是很爱他吗?你不怕他做了鬼又去找葛丽叶?”
我抬眼看他,他血红的眼睛霎时没了瞳孔,红艳艳的血涌了出来,开在他雪白的衬衫上就像一朵朵艳丽的桃花。
右手,掌心的灵异线变成了一个血红的“x”。原来,湄倏是鬼!两年前他为葛丽叶殉情,此番上门只是因为米芾曾将海水珠戴在我身上。
“啊,鬼!”我颤抖着右手,不断地后退,“不,不……”
湄倏拽住我的胳膊:“哈哈,苏菲儿,已经晚了,给我们陪葬吧!”
我终于明白,和湄倏在月台纠缠时为什么会有那么多惊疑的目光。我终于明白那个男乘警为什么骂我神经病。我终于明白,湄倏递给我的肉干为什么会有奇异的腥味……
我双腿像筛糠一样颤,不断地后退:“不,不……”
湄倏把我摁倒在米芾的骨架边,举着刀叉向我凑近。他的双手紧紧地掐住我的脖子,我越发呼吸困难。他那没有眼珠的眼睛柔和地瞪着:“别怕,会很快的,很快你就能见到你亲爱的米芾了……”
墙上,米芾临摹的《戴珍珠耳环的少女》晃了晃,掉了下来。少女侧身回眸、欲言又止、似笑还嗔的情貌,渐渐隐却在神秘的黑色背景里,就像已经远去许久的传说。那个少女,明明就是我的模样……
掌心的灵异线颜色褪尽。沙发罅隙的喘息响了起来。整个世界终于暗了下来……
海水珠已经不知下落。据说当年被湄倏塞进了米芾的嘴里,后来又被他解剖了出来。总之已经散落在天涯。如果你看见了,请你记得,千万别动它!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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