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分双眼，自毁其容，都只是为了相等。有了相等，才会一路上爱下去。

遥远平静的山谷里，有一对独眼的夫妇坐在自己家的门口，暖暖的门后面躺着一条老黄狗，傻乎乎的呼着热气，懒洋洋晒着太阳。天空是黄色的，满上的苍耳苍翠浮着，浮在微风里。夕阳，照着黄色的瞳仁，两人彼此恩爱依偎着。这人世的许多天机，不可用语言来透彻的，是浓郁深沉的爱。爱的极致，是在没有火的冬季，依偎着生存，拥抱着便可以取暖。

老夫妇爽朗的笑着，他们想起第一次相见时，身后也是又一轮红红的夕日，那时满山的苍耳还没有绽放，那条懒懒的黄狗，还脏兮兮的在闹市里流浪。他们忽然意犹未尽的聊起了曾经，聊起那时在枯萎中飘曳的栀子花，聊起了满山清脆的苍耳。

“有多少岁月了？”老婆婆露着一嘴细数黄齿，笑着问他。

老头子蹬着仅存的一只眼，笑呵呵的看着她眉宇一浅一深的皱纹，朗声答道。

“掐指算一算，也有六十好几咯吧。”

手指不经意间相互接触。夕阳微红的祝福，散在两位老人岁月的沟壑里。彼此依偎的岁月里，他们没有过争吵，也没有过打闹。冬天，老婆婆总会神秘兮兮的在他的围巾里放上苍耳，好看他惊慌失措的样子，然后偷偷抿嘴一笑；夏天，老爷爷也会用遍野的栀子花朵做成一鼎芳香的花环，温柔的戴在她头上，为他遮住烈日。在每一天的暮色为青山遮住光线，他们都会携手回到木头砌成的家里，点着油灯，听着漫天浪漫的遐想。

“明天国家主[xi]回来我们家，我们要招待他什么呢？”

“恩……那就把老黄狗杀了吧。”

“你想的美！”

“那就给他野菜吃好了，这里的特备风味，想来他们大鱼大肉吃烦了，这在他们那里是吃不到的。”

话罢呲牙一笑，吹灭烛灯，安稳宁静的入睡了。

清净而空旷的山谷里，些许会有些寂寞。贫苦的日子里，没有大鱼大肉，也没有足够的沃土，于是他们常常在天不亮时，便争着种上彼此爱吃的野菜，而忽略了自己的那份。优胜者总是露出黄黄的牙齿，告诉失败者，今天的饭菜是这个了。

夕阳，跟随的多少个年华？风随着点点的苍耳摇曳了多久？

依稀还记得，年轻的日子，还记得那场福祸的横祸。

年轻的时候，老婆婆是城里最漂亮的女孩，长得如花似玉，因此她孤傲的骨子里无视于任何人的倾慕，重重破碎了老爷爷玻璃似的心。老爷爷偷偷落泪时，也为她的无情伤痕累累。

那时，他每晚都默默的跟着她，宁可绕很远的路回家，只是为多看她一会儿。

只是，谁也不曾料到祸患竟在一个夜晚不经意的爆发。歹徒跟踪与她，在通过有风的窄巷时，歹徒一个回身，猛烈的将一瓶浓硫酸泼到他的脸上，随着一声惨烈的叫喊，他顺着叫声跑到小巷时，歹徒早已逃之夭夭。他来不及多想，赶忙送她到最近的医院。经过漫长的急救，她活了下来，微弱的气息让她沉沉昏睡。医生告诉他，人是就回来了，但一辈子只能活在黑暗里。

那刻，善良的他惊秫的放声大哭。那么好的女孩子，一辈子就这样了。他飞快的跑出医院，在冬天簌簌的冰寒下，爬完附近的每一个山谷，每一处角落，终为她摘集成一束束淡雅的栀子花，默默放在床头。本来他想，既然送给她花和钱，这个年就不准备回去了。

可千辛万苦等她醒来后，知道永远得不到光明与永远失去容颜时，她不再接他的花与钱，只知一个劲儿的恸哭，哭后是一个劲的寻死。割脉，闭气，咬舌……

“走！你走！你凭什么管我！你滚呐！”

善良的人总会逃不出心里的劫。上天把他降临在她的身边，可能便是为了分担她的灾害，就像上辈子做了混蛋，这辈子要来偿还一样。他不忍心走，每次在她恶言恶语的伤害后独自抚平伤口，然后伸长双臂，紧紧的抱着她。

“我爱你，我不会走，不会走，”

也许是心理落差太大，以前的人都疏她而去；也许是照顾的还不够周到。三个月后，伤口竟然恶化，开始流脓，黄黄的类似鼻涕的黏液从眼眶流出，她疼得厉害。在无休无止的哭喊中，她砸掉了医院所有能砸掉的东西，他知道他疼，温柔且紧紧的搂着她。

“你干吗！你还不滚！”

“……”

“哦……你看我是瞎子，你就可怜我是吧！我告诉你，你不配可怜我，你不配！”

每一句像是刀子划过伤痕，在她使出权利挣脱他的怀抱时，一向沉默的他终于爆发。

“够了！我给你一只眼！”

仿佛下了很大的决心，终于赶到的医生和所有人都被震惊。

沉默了许久，一秒仿佛是若干千年。

“……你？哈哈，哈哈。你就算给我一只眼又有什么用！如今谁还会要我！”

“我要行了吧！我要行了吧！”

他大怒，吼叫。是气话，还是逼急了，谁又知道呢。所有的人都像剧院里谢幕的哑剧那样寂静，他怔怔的会都望向窗外，一轮失意的夕阳正缓缓向西边垂去。忽然朦胧，是泪水模糊了镜像。

“我真的娶，我娶。你别在伤害自己了。”

他囔囔背着脸轻道。

手术进行的相当成功。巨额的医药费被政府取消，也从此他的心灵之窗少了一扇。他辞去原先的工作，一路风云无阻的来医院当上了清洁工。他无微不至的照顾她，几个月中，她渐渐学会了面对自我，心里的墙壁在他如父爱般的沉重下逐步瓦解。彼此渐渐熟悉，彼此渐渐相爱。有时，当看到夕阳落下的时候，他会木纳的问她：将来我们有了孩子，是胖是瘦，要穿什么衣服才合身。她浅浅依偎着，久久无语。

她开始恢复曾经的自己，每日笑嘻嘻的面对生活，男人很庆幸面容的旧痕没有为她带来太大的心里漪沦，在面朝山谷的小屋子里，男工作，女下厨，彼此简单幸福的生活着。有时，在忙完一天的工作后，他时常坐在沙发上憧憬今后的生活，看着窗外夕阳的余光正缓慢的从山谷落下。

该结婚了，婚礼与彩妆买来了许多，在简单的房间里融入了喜气洋洋的温暖。可当他为她披上红妆时，她猛地抖抖身子，将其投在地上。她看着一脸迷惑的他，生硬的拒绝了将要来临的婚礼。看着她态度之硬的表情，男人气得浑身发抖，冲着她大喊。

“我不是你的玩偶！”

她低下头，长发上沾满泪水。

“够了，你……你荒唐！你把我当什么了！你把我……”

“我配么？“细细哽咽的声音打断了他的话语：“我配么？”

她抬头，心里的积怨幻凝成这三个字。

原来一切的掩饰，一切的开心，只是为了不把悲伤表现出来。而那个伤口，从来就是在扩大，从来便没有愈合。

怜惜，莫非给她的怜惜还不够？

男人气冲冲的拉着她来到大厅，举起桌上的水果刀，朝脸上狠狠划过去，不留一点余地，不留一丝忧郁。她阻拦时，手指也被水果刀划伤了偌大的伤口。

血肉模糊，滴着鲜血，分不清无关，只有类似陆地上一条条凹陷的沟壑。惨不忍睹，更无法忍睹。

“够了吧，够了吧！”

刀子顺着指尖花落，呯的一声，响彻了五岳三山。

她惊呆般哭着抱着他，他含情脉脉的含着她的手指。在血与泪间明白了‘爱’的真谛。

……

几十年过去了，放弃了租住的房子，携手住在了开满栀子花与苍耳的山谷，面朝以后的岁月不再轻言离弃，他们相敬如宾，没有风雨，没有裂痕，依然是善良的他和美丽的她。其实生活里哪可能没有争吵？只是她知道，体贴自己的男人在大嚷之后，总会首先做出让步。

满山的苍耳一起开放之时，夕阳温柔的刺照着两只眼睛，依偎般望着拨动的山谷海洋一浪接一浪徘徊。悠闲自适的田居生活里，你言我答，没有流俗的言语，是那般的耳根清净。

他抱着他，深深的吻了下去。

“当时你真傻，为什么要送我眼睛，还要自会其容？”

“因为我爱你，我所有的东西都为你而平等。平分双眼，自毁其容，都只是为了相等。有了相等，才会一路上爱下去。”

说罢，两人泪如雨下。苍耳忽然变暗，渐渐不在摇曳，天上的夕阳，悄悄藏在青山的背后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