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我记事起,奶奶时常不自觉地重复这样一句话——你爸有一张英俊桀骜的面容,整个人充满无限的睿智,上帝说放着这么优秀的男人在人间受苦受难未免太可惜,于是,招回天堂奉养去了,你妈也跟着享福去了,留下你还有我,孤苦伶仃……
记忆里,奶奶从来不曾开怀大笑,至少我没见过她苟过言笑。奶奶笑的样子一定很美很甜,我想,我多么希望她笑一下给我看啊?可是她就是不笑。
我所在的城市叫欲望城,欲望城在中国以南的南方。面向大海,四季温暖。
城市是轻浮与张狂的所在,欲望城是个有名目的城市,当然也少不了这些了,对于我,轻浮与张狂根本算不上什么,因为我的伤太痛太痛。在欲望城这个打着哈欠却很繁华的城市,命运使我永远失去了生我养我的那个男人和那个女人,也就因为这个城市,我因为报复一个男人蹲了几年监狱。可我一点也不后悔。我后悔的是,我是象牙铺人。象牙铺是多么小的地方啊?在那里我连本小说都没能买到。其实,我也不需要什么小说,因为我看不懂,中国文字诚然太丰富了,我只稀疏的认识几个问候语,后来回欲望城打工,能读懂菜单了,能读懂路牌了,但,也就那几个字。
我叫逆儿(我讨厌这个凶名字),一个平凡的女子,却从六岁就经历不平凡的事,一直至今。六岁那年,举国上下狂欢新春佳节的时候,鞭炮轰隆中我哭散了西边的云彩,我的泪水如同倾盆大雨洒满人间。我多想永远留下这七彩缤纷的美好啊!爸爸。妈妈。
那年春节,举国欢庆,我家成了祭坛。
爸爸死在石拱桥下,死因不明。没多久,妈妈疯掉了,据说最后也死了。妈妈疯掉了我可以理解,而爸爸为什么要离开我而去,我不知道。关于这一点,奶奶说,你爸爸跌进河里死了。奶奶又说,谋杀。我太小,谋杀意味着什么?不是我能搞得懂的,我无暇猜度。我只知道,我没了爸爸,就连妈妈,也没了。六岁,亲人的那抹绿荫,那缕花香,没了。
爸爸死了,妈妈也死了,这一年,奶奶七十了,一个庄稼人七十了意味着什么呢?我不知道我也不想说。
关于妈妈疯了,需要补充一点。爸爸莫名其妙走了之后,家里变得冷冷清清的,谁都不说话,可是谁都会在半夜默默的抽泣。将近清明节的时候,生我的那个女人,她疯了,疯疯癫癫的,我问她的时候,她瞅都没瞅我一眼,只顾着淫猥的哈哈大笑,有时候奶奶把饭端过去,她扬起手啪的就打落在地上,然后又淫猥的哈哈大笑。奶奶流了泪,奶奶空洞而黝黑眼眶一动,泪水就划了下来,淫湿了她清癯的面颊。奶奶哽咽着语重心长的说,好媳妇。奶奶好象得到了什么慰藉似的,似乎对妈妈的疯丝毫没有弹嫌的意思。她又哽咽着语重心长的说,媳妇真好,能为自己男人疯掉的女人就是好媳妇。清明节之前,妈妈艰涩的脸庞如同沉沉的暮霭,凄凉与萧索,挥之不去,以往明亮的眸子也不再明亮了,变得可怕的阴沉,她那张阴沉的脸,犹如强劲凛冽的寒风呼啸而过所流下的痕迹,阴沉。一天到晚,只要她没哭困了睡了,总可以看到她轻微的抽搐……但她不说话,除了恐怖的哭,就是恐怖的笑。
后来妈妈不仅不爱说话,还不爱吃饭。有一段时间我甚至没见过她碰过饭粒,自然也没见过她上厕所。刚开始疯的时候,大概是清明节后半把月吧?奶奶端饭过去,她会扬起手拍在地上,但她没有不吃饭,她趴在地方瞪着洒得一地的米粒出神,看了一会就哈哈大笑了,笑着笑着就用手去抓,漆黑黑的米粒被她捏在手里,没多会就在嘴里了。
妈妈的失踪似乎满含暗示,她不吃饭之后,觉得老是呆在家里十分无聊,就坐在家门口东张西望,有人走过,她就会问,你看到我家男人吗?一直没见到路过的人,她便自言自语的说,是不是迷路了呢?不迷路怎么不回家呢?呜……东方发白,太阳半个身影浮出地平线,露出半个红彤彤的脸蛋儿;世态炎凉的窗外,鸟儿枝桠上唧唧喳喳的叫,蹦上蹦下。在这之前,奶奶就把饭做好了,奶奶像以前一样把饭盛好,端过去放在妈妈床头的小桌子上,什么话也没说就回身坐在一旁悄悄的抹泪,瘦小的身子一抽一抽的,泪水就掉了下来。太阳升到很高很高的高度,妈妈就披散着多天没洗的头发去家门口前坐在地上,起先奶奶搬了一张小凳子放在门口,她就坐在凳子上自言自语的说话。后来不知道她怎么把凳子砸烂了,抱着双腿心神萎顿坐在地上,依然是自言自语的说话。
春天过去了夏天来临,天不是一般热,是个动物都冒一身臭汗。妈妈一直没洗澡,她已经好几个月都没洗澡,爸爸出事后,她就不曾洗澡。夕阳垂暮,奶奶给她烧好洗澡水,倒在一个很大很大的盆子里,叫她把身子洗洗,不洗擦一下也好。可是,她抬起脑袋,用布满血丝的瞪着奶奶就说,你要杀我吗?你们要把我杀来吃掉的吗?奶奶就什么也不说了,但这并不妨碍奶奶要做自己想做的事,奶奶每天黄昏很黄很黄的时候还是会把水烧好,放在妈妈的床头。
有一天,阴暗的天空惨白的闪电凝聚堆砌,雷声很庞大的彻响,闪电弯弯曲曲的伸到地面,恰似一团团飘忽的鬼火伸到地面。妈妈看到这样的情景,先是大叫一声,后来就呜呜的哭了一阵子。奶奶跌跌撞撞的跑出去抱住她,也呜呜的哭了,奶奶说,我可怜的媳妇。她们哭得我心里酸溜溜的,我也呜呜的哭了。她们哭到没了眼泪哭到嗓子沙哑了,不哭了,我还是呜呜的哭。奶奶进屋后给我做饭,厨房顿时哐当哐当的响,她瘦骨嶙峋的手竟然也能把厨具弄得哐当哐当的响。我看到奶奶飘忽的身影站在厨房里一动不动,可是她瘦骨嶙峋的手就是一直把厨具弄得那么响。
奶奶做好饭,憔悴的脸满是液体之类的东西,还染了些许的油腻,活象个泥人。奶奶盛好饭,一丝不苟的给妈妈碗里夹了几片肉丝,吩咐我吃饭后,把饭端出去,她要像很长一段时间来那样把饭放在门外妈妈的脚跟前,不管妈妈吃还是不吃。六岁多的我什么都不懂,见到有肉就很高兴,吃得特别的香,我不停的往嘴里塞啊塞啊,像是从来没吃过肉一样,吃得哗啦哗啦作响。忽然,门外的奶奶尖叫起来,奶奶的尖叫声我有听过,我爸爸西去的消息传到她耳朵里,她就尖叫过。但这时我正在吃东西,吃好吃油腻腻的肉,我没在乎奶奶到底怎么了,奶奶尖叫时我抬头望了一下,什么也没望到,于是又低头哗啦哗啦的吃起来。
奶奶哭丧着脸奔进屋来,一头就扑在我身上,一个七十岁的老人竟然也可以这么奔跑,实在把我吓一大跳。奶奶哭着说,你还吃,你还吃,你知道你妈妈不见了吗?你妈妈不见了你就没了妈妈了,你还吃。
我哇的就哭出声音来,头摇得得拨浪鼓,饭菜噎在喉咙里导致我不停地咳嗽。
那天雨特别的大,水珠迸散成一片银色的水雾,闪电还在天上划来划去,像蜘蛛织网一样虚无飘渺密密麻麻的。地面积水没过我的膝盖,奶奶没抱我,她一边踉跄的走着一边喊,英子,英……子,英……英子。后来就喊不出声音了,但她还喊,喉咙像蚊子一样嗡嗡的响。流水不知道什么时候把我的拖鞋冲走了,我发现脚上的拖鞋没有了,天已经黑了。天黑了奶奶也累了,她靠在电线杆上喘气,我看到她两眼空洞得可怕,但已经没看到空洞的眼眶里有任何泪水的痕迹了。雨依然在下,我们全身都湿漉漉的,我感觉到冷,一觉得冷我就哭了起来。奶奶这才说话,她沙哑的说,完了,完了。
爸爸西去那阵子,奶奶也这样说,完了,完了。我就知道事情很严重了,奶奶前不久就说了,你爸爸死了,几个月了,该腐烂了,腐烂了就是无机物了。所以我领会奶奶的“完了”的分量有多重,所以我哭得格外毛躁。
两人悲恸的回到家,也没看到妈妈。奶奶给我换了干净的衣服后,目空一切,衣服也没换,湿漉漉的抱着身子蜷缩成一团,鼻涕流得满脸都是。她感冒了,我记得奶奶是真的感冒了,她开始很厉害的咳嗽,咳出黄色的东西,还咳出红色的东西,还舍不得打退堂鼓,还咳。
窗外天黑得看不见对面的房子。奶奶明显咳不出声了,她就停了下来。
我听到我肚子咕噜咕噜的叫。
但是那天晚上后来妈妈自己回来了,她回来的时候没多久天就亮了。后来,妈妈总是在家门口左一会,然后就不见了,然后晚上很黑的时候就回来。起先奶奶会跟在她身后,奶奶弄清了妈妈每天都会去那座饱经沧桑的石拱桥上坐着,她哪都不去就在石拱桥上坐着。奶奶就放心了,后来就没一直跟着她了。
一天我出去跟邻居家的木木玩,他爸爸妈妈吹天擂地的说着我听不懂的话,两人还不时咯咯的笑。我肚子饿了,我想妈妈,想会做饭的奶奶,我要回我家去,我去旋转木木家那个很沉重的门,木木爸爸,那个头发稀疏而胡子茂盛的男人突然说,逆儿,你妈妈去哪啦你知道吗?我说,她去找我爸爸。木木爸爸说,不是的,你妈妈疯了,她被人家强j*了,强j*你知道是什么吗?我摇摇头没说话。木木爸爸又说,被几个流氓拖到桥底下,脱了衣服就趴上去……哎,以后你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哎,可怜的小孩。
木木妈妈把他爸爸拉走了,她责怪的说,咸吃萝卜谈操心,关你什么事?
就这样,没多长时间妈妈便失去音讯……
那时候不到七岁的我趴在奶奶的背上,奶奶是一步一个脚印,跨越两个城市把我带回象牙铺那个连稻草都没看到的人烟稀少的湿地用地瓜把我拉扯大。山沟在象牙铺小镇东南角,那是一片湿地,人们说那里闹鬼,所以很多时候一个人影都没见到。路把我们带到一个地方又一个地方,奶奶走一步停两下,我听到奶奶呼呼的气喘声比风声还要粗重,我说奶奶,我想自己走。奶奶就说,你会像你妈一样跑掉的,你跑掉了我怎么办啊?我还是背你吧。
我问,奶奶,我爸不会游泳吗?
会的,奶奶眉头紧锁,她接着说,孩子,会游泳又能怎么样呢?
我说,那我爸怎么会淹死的呢?
奶奶不回答,她依然喘着很粗很重的气,气流呼呼响。我问,奶奶,那座桥在哪?
奶奶抱紧我说,小孩子,别多管闲事。
我问,那桥是什么样子的呢?
百孔千疮,当年鬼子和国军都炮轰过,奶奶望了望茫茫前方说,可谓饱经沧桑了。
奶奶布满皱纹的清癯的脸黑黝黝的,打我记事起,她就这样,怎么看都像一百多岁的人,特别是那些银丝般的白头发,乱蓬蓬的散落着,眼里没有一丁儿柔光。这就让我有那种感觉,一百多岁的感觉。我看着看着就满腔悲凉甚至很多时侯热泪满眶,眼眶滚烫得厉害。
我爸是工程师,工程师是做什么的,当时的我一无所知。我只知道,他会画一张又一张很大很大的我看不懂的图纸,打我记事起,我就知道,那些我看不懂的图纸是我爸的骄傲是我家生活的来源,怀着这样的目光去看,我爸肯定不是个窝囊废。
妈妈神秘失踪之后,我这才觉得妈妈多么的重要,我这才觉得我一刻钟看不到她都忍不住要哭,我耀武扬威的哭,山崩地裂都跟我没大关系,就像奶奶说的那样,没了我她怎么办啊?我没了妈妈,那我也该怎么办啊?我哭了十多年,去欲望城打工后,二十一岁的我还哭,哭到虚脱了。后来,我明白了,人生就是这样残酷纵横欲壑难填;我明白了,我的经历,就像千万尖锐的绣花针穿膛而入,痛彻心扉是怎么一回事;我明白了,也许,死其实并不可怕……
在欲望城,我不由自主开始很热烈的想念爸爸妈妈,我开始对那座石拱桥感兴趣。
我步履蹒跚,跨过一条一条或宽或窄的街道,这城市的街道几乎被我踏遍之后我一路向北,背向着我居住的小屋走,我要找那座石拱桥。右眼落进好几只不知名的小飞虫,灼热得要命,眼泪像决堤的洪水汹涌澎湃,诱发我爱受伤的心。
城市的尽头没有路灯,黑乎乎的,一派断壁颓垣残破荒凉的景象。破旧不堪的石拱桥就躺在那里持续一百多个春秋了,如今,依然健在……
在此之前,有天晚上夜色幽冷,夜已经凉透,缕缕透明的夜风中我从餐厅回到我居住的小屋,我看到奶奶孤瘦的身子蜷缩在床头,辗转反侧,不太认真去看基本看不出那是人的身子,太小了,只剩下骨头了,奶奶八十多了,经历了这么多事,有谁可以知道她的苦啊?是啊!奶奶说她要死了,她已经不知道活着该做什么了,只有死了才觉得有意思,她要去见爸爸妈妈,还有那个和她生活二十年的老头,那个我从来就不曾见过的奶奶口中所谓的老头。我不自觉就哭了,泪水流干的时候朦朦胧胧跌进梦乡——东海龙王脾气大心眼小,他一怒再怒,他恨我的眼泪比海水还多。龙王三太子敖丙,那个漂亮的男人,突然而至,他用又锋利又冰凉彻骨的画杆戟顶在我喉咙之上。我看到三太子狰狞的眼神,我听到三太子怒嚎——人世间本就经受磨难的凡界,你为何不满为何触动仙界?犯了天规,理应打入十八层地狱永不超生。
磨难,我愤怒地说,十八层地狱有我这样的生活?
凡界一女子,何来如此的恩怨?
失去双亲意味着什么啊?你一兴云布雨滋生万物正神怎么会知道,况且凡人犯得上什么天规啊?
你泪一流三千尺,怎奈我不咬牙切齿?
敖丙很无奈,他无奈地跳上了逼水兽,瞬间消失在天际。
我看到,天边灰褐色的云朵厚厚的聚集在一起,弥久不散。
我悲痛欲绝挣脱着打散梦境醒来,已觉泪流满面,窗外黑夜已是白茫茫一片,璀璨的烟花五光十色绽放着美丽的徐徐散开,多美的夜景呀!怎么没有我的那一份?
我撕裂嗓子大声喊着——我要让玉帝知道,凡界有多残酷……
奶奶背我回到那个荒凉的地方,我第一次脚踏这片荒芜人烟的湿地,全身就莫名其妙的发抖。一路上,奶奶跟我说了好多好多的话,当我们站在象牙铺小镇拥挤的街道上,奶奶说,逆儿,这世道本来就流淌着残酷,要来的始终会来,想躲,永远也躲不掉,我们回家吧。
湿地的夜空格外辽阔轻远,看不到星星,看不到月亮。身后的山丘也暗了许多,远处,熄灭了灯光的小镇黑黝黝的,宛如一黑暗中的幽灵,阴风里,忽远忽近的晃动着。
是夜。月朗星稀。略略的风声中,不知名的虫子咻咻。奶奶用棉花把我的双耳堵住,她用妈妈一般的话语温柔的说,孩子,睡吧。我说,我妈妈呢?我要妈妈。奶奶话语含糊的说,孩子,睡吧。
八岁那年,我学会了忧伤和孤独。天一黑就哭,从不找别人的小孩玩。八岁那年,我饿了,就漫山遍野摘野果野菜充饥,每当这个时候,奶奶在地头里抡起沉重的锄头,挖啊挖啊,奶奶说要给我们挖出金块。十一岁的时候,奶奶用妈妈留下的东西换了一头水牛,放牛就成了我首要做的事,那牛是头破牛,多破的牛啊?走路歪歪扭扭的,半天也走不上一里路,就知道两条锋利的角尖甩来甩去,用奶奶的话说,是遭灾。但没办法,好牛买不起嘛。这破牛不听话,你拉它它不动,你不拉它,它就发骚就狂奔。那年端午节,奶奶去镇上买东西,我牵着牛蹲在田埂上发呆,小镇传来断断续续的鞭炮声,破牛一听噼里啪啦的声音就狂奔了。破牛还是牛,丢了那我和奶奶来年就得挨饿了,我冲上去死死的拽住。那破牛是老了点,不过力气还在,它一下子就把我扯倒了,还我拖了一段路,才甘心才慢慢的停了下来,也许它觉得我特别讨厌,牛蹄一扬就踩下了,我听到咔嚓一声,它踩断了我的左趾头,又咔嚓一声,踩折了右手,后来牛角也不示弱,很快,胳膊和腿,就连我的小肚子也发觉一阵阵的痛。瞬间,鼻血如同城里的水龙头哗啦啦地流,我唯一的衣服像染了红颜料,红得刺眼。
那一夜,奶奶抱我更紧了,她一抽一抽的;那一夜,我听到奶奶的哭声。
其实湿地还有十多户人家,他们分布在湿地的周围,东南西北都有。那一年那一天,当太阳燃烧起第一片灼热的火焰,奶奶把我轻轻地放在湿地那片相传闹鬼的浮泛的土地上的时候,老远就听见有人问奶奶,他们亢奋的说,喂,老太太,怎么又想湿地啦?他们说,喂,你儿子和媳妇不要你啦?他们又说,喂,你怎么哑巴啦?
忙,奶奶小声的说,他们忙。
第二天,苍穹里灌满寂寞的风,空气里纷纷扬扬地飘着伤心的雨,奶奶在田地里哭泣。
家里没什么吃的,可是我长到十六岁,就不是十一岁的小个子了,十六岁的我已经婷婷玉立了,然而仍然没有城里孩子的干净、桀骜,我仍然像个什么都不知道的野丫头。不过我有打算,我打算回欲望城打工挣生活,奶奶太辛苦了,我早该要挣钱养奶奶了。但奶奶死活不给我去。二十岁生日,奶奶把锅砸了,她说,逆儿,你还是回城里吧?在这个荒芜人烟的地方,你嫁不了好人家。我脸上淡淡的微笑一瞬间平息了奶奶心头的忧患。
欲望城还是以前的欲望城,这么多年过去了,它没有想像中那么繁华,虽说像大上海那样,有高楼有大厦,但就没人家上海繁华。并且,整个城市还很不争气,它一概蒙上一层层厚厚的土灰色,像一病入膏肓的病人,毫无生气。拥挤的街道,熙熙攘攘的人群,乌云密布的天空,一概充满忧悒。一出车站就让人禁不住悲哀,几乎看到的都是清一色冷峻的表情和麻木的脸穿梭于时间和空间。空气里放肆地弥漫着酸酸的腐烂味,这样的气味如同沼气一般难闻。
我给餐厅洗碗,月薪350,奶奶捡破烂,一个月也可以挣220,勉强能过生活。
有天我问奶奶,我说奶奶,那座石拱桥在哪呢?奶奶很不高兴的说,忘了,我老了,什么都不记得了。
时间一晃就是一个季节,从秋天到冬天似乎只是瞬间的事,找不到任何过渡的痕迹。西伯利亚高原形成的时候,气温脾气就会很坏,满街的行人深深的缩着脑袋,步伐匆忙。是夜,偌大的城市就会死一般的寂静,我讨厌这个城市,我觉得人们一个赛一个怕死。死有什么可怕啊?我想,我妈就不怕。
我打听到了,城北有座古老的石拱桥。我一定要去哪里坐坐,我想念爸爸妈妈了,我一定要去哪里坐一会,就坐几分钟也好啊。也许妈妈还没死呢?也许她的死是谣言罢……
苍穹里孤独的星星,踽踽凉凉的两颗,与地球眼对眼鼻对鼻遥遥相望。整座城市充满了落雨前的气息,乌云压得很低,偶尔在树梢那么高的地方飘来飘去,如同一冤魂,所过之处,一片阴暗。
妈妈,你在哪里呢?你听到女儿叫你吗?妈妈?
我一直盲目的走着,不过我相信,只要我能够确定好方位,一直向北,我就可以找到我要找的地方了。也许,妈妈就在桥下面呢?
世界好安静。没风,一丝都没有,天上有,但地上没有。有点冰凉。我吸溜着鼻子漫无目的穿梭于一条条空荡荡的街道,十字路口的天桥上,日出而息日落而作的“小姐”恍惚的影子,一片一片打落在宽阔的马路上,汽车骑过,影子不成影子,这样一来,只能看到片片曲扭的黝黑,晃动,晃动。
满城的灯光绚烂得无边无际,这是这个城市少有的现象。
城北郊区,我看见了传说中的石拱桥,我看见了它的沧桑,石拱桥就像,我奶奶的脸一样,皱皱巴巴的难看。我站在沧桑的石拱桥之上,想起爸爸那些很大很大的我看不懂的图纸,想起妈妈干净的笑容,我忽然说,命运。迎面吹来凛冽的风,吹散了我的秀发,长长的秀发飞扬在风里,猎猎作响。我这才注意桥下这是一条枯竭的河,河里头横七竖八躺着大片大片的石头,大的小的、尖的、圆的。石拱桥有高高的护栏,尽管它百孔千疮,但它有高高的护栏。我在想,爸爸多厉害啊?怎么可以摔出四米远啊?
月光像一条轻盈的缎带,肃穆空旷的夜空,霓裳翩舞。我回头去望了望欲望城绚烂的灯火,望着望着泪水就扑了下来。我蹲下去呜呜哭了一会,身旁停下了一辆铃木摩托。小妹妹,哭什么咧?一个男人的声音清脆响起。我没有循声望去,我觉得好冷好冷。天好冷,身体也好冷。
摩托车开走了。风清云淡,我还是觉得好冷。当我扶着护栏摇晃的站起来,那辆摩托车又回来了,那个男人把摩托车弄得嘣嘣的巨响。雪亮的灯光照得我全身雪白。没多久我发觉车轮顶在我后腿上,那个男人说,要不要我送你一程啊?
这样的话语让我想起多年以前,爸爸也站在桥上面,也许那个时候身后也有人这样对他说,我送你一程吧?我开始十分讨厌那个不要脸的男人。我想,这男人多不要脸啊?当我想到这里,我又哭了。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突然又哭了。哭着哭着,有人抱住我,我没有挣扎,我还是呜呜的哭。林白的《同心爱者不能分手》里说——仇恨是一种缘分,充满了不可理喻的玄机。缘分啊!我自己狠心跟自己说,活着多没意思啊?
我是一个最不会手下留情的人,心无挂念了无痕,我猝不及防就给了那个男人一口浓痰。那男人恼羞成怒,扑通就把我扑倒在地,皓月当空,留下一地白花花的碎银,我倒在碎银之上,全身冰凉。男人的摩托车响起可怕的嘣嘣声,我听到男人哈哈大笑,差不多就在那一忽儿,摩托车从我身上气宇昂仰奔了过去……
2007-11-30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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