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从大山里走进大学的，家庭并不富裕，所以在读书期间找了一份家教，以图挣点零花钱。对方是一位高三即将毕业的男生，名叫马翔宇。母亲姓李，双目失明。全家只靠他父亲微薄的收入来支持。

我的报酬是每个月600元。辅导时间为每晚11点至第二天早上零晨1点，另加周六上午四个小时。当然，为了那600元，我非常卖力。

每天晚上，我一下自习，就匆匆步行赶到他家中，等他从学校回来。

每晚辅导结束，我就睡在书房的沙发上。尽管鸡叫，我总是睡不着。

整个房间里阴森恐怖，当我一闭眼，就感到有一个黑影子从窗户飞进来，走近我身边，用两个拳头拼命地挤压我的太阳穴。有几次，我索性开着灯睡觉。但迷迷糊糊的时候，又总会听到什么在外面客厅里阴阳怪气的叫着。往往把我吓醒，打开门，走进客厅，又只有他们全家人疲倦的鼾声。

马翔宇的父亲在一所广播学校搞后勤，回到家中还要帮着干家务，每晚都很疲倦，睡得特别的死。而他母亲，每当我给他辅导的时候，一直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织毛衣，我们什么时候结束，她就什么时候睡觉。他们都很疲倦，都睡得那样沉。

马翔宇整天都呆在学校里。他父亲也是吃过早饭就去上班，到晚上10点左右才回家。除开周末某些时候，白天都只有李阿姨一个人在家。很少，或者说根本就没有人上他们家。门一天到晚紧闭着，要不是屋子中的一条小狗偶尔叫几声，根本无法判断里面是否有生命。窗户随时都是关着的，窗帘也不会打开。就算是白天，里面也是黑夜，你走进去，还得自己开灯。但对李阿姨来说，白天跟黑夜根本就没什么分别。

当我为马翔宇辅导了十多个晚上以后，还真感到累。但为了那600元，我还是很卖力，还是在坚持。正如某些人为了他们的爱情所说的那样——为了玫瑰，还得为刺浇水。直到有一天，我得知班上同学辅导高三学生，每晚一小时，月薪1200元之后，我开始动摇了，后悔自己为了600元竟然这样卖命。

经核算，我的报酬还不到十元一小时。又想起李阿姨，经常唠唠叨叨。以为给你付了钱，你就得像个奴隶似的为她办事。不但如此，她还老是教育人。每晚，我还未给她儿子辅导，她道先给我上课。她总是抬出电视讲座中专家那一套：临近高考，最重要的是做错题，反复做，直到拿出同样的题目来，一眼就可以看出这是自己做过的，这样就可以加深印象，做到一通百通。

她说话的时候，总是不让我开口。当我说马翔宇的基础很差，她总是不相信。我说我会根据马翔宇的薄弱点对症下药的。当然，我肯定专家们的观点，做错题固然重要，但最重要的不是作题，而是怎样作题。我要训练马翔宇成为题海的主人，而不是成为题海的奴隶。但是，李阿姨偏认为我的方法不对，动辄还要以扣除薪水来要挟。

我真不想干了，受不了这份罪。白天，自己的课程已经压得我喘不过气了，夜里还要坚持，又受到监视。晚上睡不好觉，第二天上课，我也老是打瞌睡，学习一天天滑坡。但是，我还得坚持，在李阿姨的眼中，我自己的学习一点也不重要。她儿子就要高考，这是一个人一生中最紧要的关头。而我的学习差了可以再补。但是，她儿子的学业掉对了，将会影响到他的一生。

总算是把第一个月熬过去了。那天晚上，我终于拿到了600元——我生平第一次挣到这么多的钱。本来，那晚该算到下个月了，我打算不再给他辅导，但我还是给他上了课。

第二天早上，我对李阿姨说我不干了。借口是临近期末，我的课程重，也需要复习。我坐在客厅的沙发上面，李阿姨跟马叔也坐着看早间新闻（李阿姨是听）。

我只记得，我当时说话的时候，身子一直都在颤抖，说话吞吞吐吐。我说：“我决定不干了！”我的声音很小，小到只有我自己可以听见。李阿姨根本就没听到我说什么，她问我：“小方，你说什么？”我又重复了一遍，“我决定不再给马翔宇辅导了！”但是我的声音更小了。我的心在颤抖，脸已经发起烫来。眼睛一直盯着自己的膝头，我不敢看周围，不敢看李阿姨的表情，不敢看马叔，他那严肃的样子，真让人害怕。

虽然，李阿姨是个瞎子，看不到我。但我知道，她的心是亮着的。她看得到我，所以我的心虚到了极点。她没说话，可是她的心思在这件事上面，这是我知道的。我一直都没有勇气把头抬起来。脑海中闪现出无数的断片，瞬间连成了一片，那么清晰，那么刻骨……

一个夜晚，我十点半就到了他们家。坐在沙发上看一本《文史研究》，一直到零晨零点二十分左右，马翔宇才从学校回来。在我等待的过程中，李阿姨跟马叔都很着急，真怕他在学校出了事。但总算等到他回来了，而且没有什么意外。

“为什么这么晚了才回来？小方哥哥都已经等了你三个小时了！”马叔生气地问儿子。

“我跟几个同学聚会，喝了点酒，有个同学醉倒了，我们送他回家。”马翔宇知道自己回来晚了，要受到父亲的批评，显得特别老实。也不知为什么，马叔突然问起给他的钱还剩多少，他说没有了。

“什么？”马叔惊讶地问。

“花光了！”马翔宇小声地回答说，马叔狠狠地一个耳光打在马翔宇的脸上。马翔宇用手罩着脸，头低得极其的厉害。他没有哭，但看他的样子，他一定觉得很委屈。

在他的童年，放学的时候，别的同学都有父母亲自接，而他只有自己回家。书包的带子长了，就取下来拖着跑。过年过节，别人家的孩子都有父母带出去玩，而他只有呆在家里……这些都是我在那些夜晚等待马翔宇放学回家的时间里听李阿姨说的。还在马翔宇刚满六岁的时候，她的眼睛就被火烧瞎了。从那时起，他就自己上学、做饭、洗衣服……

在她眼睛没瞎之前，她在一家银行当会计。眼睛被烧后，她真有要放弃活下去的打算。她觉得这个世界太不公平了，老天为什么要降难于她，她真不想再活下去。在医院里，她几次都将吊针拔掉，可就是没死。而她的儿子，就在那个时候开始懂事了。

她对我说，要不是儿子翔宇，爬在医院的病床上哭泣着，直叫妈妈，她可能早就离开这个世界了。她能够继续活着，完全都是因为儿子。自从她眼睛瞎了以后，她再也没什么希望了。儿子翔宇就成了她唯一的生命支柱……

李阿姨一直没有说话，她仍然坐在沙发上织毛衣。虽然她心疼儿子，但在他父亲教育时候，她是不会插嘴的，当然，前提是马叔要教育得很对。

这是我第一次看到马叔发怒，他气急地说：“我今天早上才给你30元，是给你一周的午饭钱，你竟然一晚上就花完。你这个不成器的东西！我今晚不教训你，你就不知道什么叫苦！”说完又要举起巴掌，准备打下去。幸亏我跟李阿姨极力相劝，马叔的第二巴掌才没打下去。

当晚，我还是给马翔宇补了课，我们一直到零晨三点半才结束。我让他做了一份试卷的选择题。结果是二四道他只做对了三道。我安慰他说，“其实马叔也是出于关心，是出于一个做父亲对儿子的爱，他打你无非是望子成龙心切。钱自然应该花，但要看你在什么场合，花钱要花得有价值，当花则花，不当花还是不要乱花。虽然你们家是城市人口，但我看得出来，你们家就马叔一个人来维持，你还是应该节俭才是……”他听了我的话，就回卧室睡觉去了。

由于当晚睡得太晚，我在早上睡过了头。醒来已是七点四十分，比往些日子晚了一个多钟头，学校早已上自习了。当我穿好衣服，我才知道当天是周末，我没有课，也就不忙回学校，我便走到厨房去给他们打招呼。

当我走进厨房的时候，我发现了一件让我震惊的事。我看到马翔宇喝着牛奶，吃着肉松。而李阿姨跟马叔却在那里啃馒头。他们见了我，忙叫我吃过早饭再回学校，我向他们道了谢，就退了出来。

“小方，你说你不干了，这怎么行呢？”李阿姨把我从回忆中找了回来。马叔是个不太喜欢说话的人，一直盯着电视。

一线阳光从窗帘的边角处透过窗玻璃照射进来，我顺着阳光射进来的方向看去，马叔的脸绷得老长，但我听到的却是窗外的鸟叫。

“我——我们也快要期末考试了，我需要复习，我——”我一下子胆怯起来。像是做了亏心事，或者说正在干某件见不得人的事的时候，被人当场抓获，扭到大庭广众之下暴了光。

其实，我并非是不想干下去，只是闲他家给我的钱太少了。我受不了熬夜，受不了天天晚上跟早上回学校而赶路，受不了李阿姨的唠叨，受不了夜里房间里的阴森恐怖，受不了我在给马翔宇辅导的时候，李阿姨还要监视。

但这一切，只要是在钱多一点的前提之下，什么都可以忍受。这一点我确信不疑，我也知道，我不是受不了这些，我是受不了比别人花更多的时间，而获得少一半的报酬，我受不了心理上的不平衡。

“小方，你给李阿姨说，到底为什么？你不可以半途撒手不干呀！当时我们在谈的时候不是讲好了吗？更何况，一个年轻人，做事是要负责任的！你要是不干，你干脆一开始就不要接手。你现在说不干，我要是再找一个人来替倒也很容易，但是你考虑到没有，找一个新人，又需要几天的时间来适应。你看，翔宇一个月后就要参加高考，他怎么——，再说，你跟翔宇交往已经一个月了，就是跟我们大人没什么感情，但你跟翔宇总是有些感情的吧？”李阿姨慢声地讲着，我的头一直埋着。我不知道她当时的表情，也不知道旁边马叔有何想法。

我稍微抬起头，又给自己找了一个借口，依此说出我的真正意图。我说，“其实我已经找了一份新的家教，他给我500元一个月，每周只上三个小时。”我说完后停了下来，想给她一个回旋的余地。她考虑了大约两分钟，终于慢慢地讲出了下面的话：

“小方啊！阿姨的眼睛瞎了。看不到你长什么样子，但凭李阿姨对你的观察，加上你在我家的表现，凭着你给阿姨的印象，阿姨觉得你是一个不错的小伙子。年轻人有大志是好事，俗话说，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别人既然给你的钱要高，你是应该放弃翔宇。但阿姨想告诉你，年轻人应该有一点责任心。阿姨不会勉强你，你再好好考虑一下。要是你认为你对阿姨跟翔宇还有感情的话，我还是希望你帮翔宇辅导下去。反正我们家人都对小方你是有感情的。”李阿姨沉默了，我道了一声再见便往学校去了。

中午，我躺在床上睡午眠，突然电话响起。我拿起话筒，是李阿姨的声音，“小方，我是李阿姨。我已经跟你马叔还有翔宇商量过了。我们都知道，你给我儿子辅导，又是在深夜，你很辛苦，我们决定给你加薪。翔宇也舍不得你，你看，我们给你加到800怎么样？”

“这个——恐怕不好吧？李阿姨，我就直说了吧，你要是真需要我继续辅导下去的话。我希望你能给我一千元，一个月后，他们就要高考。你也知道，最后紧要关头很重要，辅导起来也很困难。当然，我对你们家人也是有感情的，我也想继续辅导下去。别的同学辅导高三都是1200元一个月，我知道你们家庭不富裕……”我有些违背自己的良心说，其实不过是为了钱，但我还要把话说得漂亮一点。

“听我说，小方，你也知道，我的眼睛瞎了。翔宇6岁那年，我就双目失明。他从小吃了不少的苦头。我在这个家里也帮不了多少忙。白天只有呆在家里听电视、织毛衣。就算进厨房弄饭，也不能做菜。所以，这么久一直都没敢留你吃顿饭。你马叔一个月的工资也只不过2000多元，我们家的开支都很小。但是为了翔宇，我们吃再多的苦都愿意。可你知道我们家的情况，你也知道你马叔从早到晚都在外面忙，你就算是可怜我们家人吧！你给翔宇辅导，帮助他考上一所好大学，阿姨是不会忘记你的。到时候，我们全家人都会感激你的，你看行吗？”接着我在电话中就听到了啜泣声。

我开始动摇了，我再也找不出任何别的借口来搪塞。

我知道，这是一个母亲，来求我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农村小子。

电话中的啜泣，是一个母亲的啜泣，一个母亲为了自己的子女而落泪。虽然，我不知道当时她的泪水落在何方，但我知道，那啜泣，使我感到了羞愧。

我以800元答应了她。

自此，我每晚认真地给马翔宇辅导。李阿姨每晚都坐在客厅织毛衣，一直到我们下课她才去休息。她也不再挑我的毛病了，也不再吩咐我怎样给马翔宇辅导。我知道，她已经把马翔宇托付给了我，她是带着一种绝对的信任，把他交给了我。马叔白天的工作太累了，回到家中收拾一下家务就累得要命，早早的休息去了。

我按照自己的方法给马翔宇辅导，教他分析题眼，解题的技巧……他学得很快……我在夜里也不再怕什么了。每当辅导完毕，我睡得很香甜。

夜很静，透过窗户，我看见了星星。它们一颗比一颗明亮，一颗比一颗耀眼。

客厅那头传来他们全家人的鼾声。

翔宇明天就要高考。

——4700个字——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