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前有条小河,隔岸只有十多米宽。童年的夜便是伴着汩汩的水声入睡的。记忆中,小河从未干涸,像风中倔强的灯火,不肯熄灭。少年的我是多愁的,常常一个人坐在河边,听水声,仿佛河水的流淌能带走我的忧伤。人总是会长大的,伴着与日俱增的愁苦,我渐渐忘却童年的欢乐与哀伤。
上大学的前一天,我独自坐在河边,面对被风拂动的水面,直到深夜。“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默默念着孔夫子的感叹,呆呆的望着远方,将要一个人面对陌生的世界,兴奋而又带点恐惧。别了,童年与小河,我心说。
在外的两年,渐渐摆脱了童稚的牵绊,慢慢的成熟,像田里的果实。两年了,常常寂寞的一个人在校园里来回穿梭。夜里,向着远方的家乡、远方的小河,轻轻地说一声“想念你们”。我像做错事的孩子,不被容纳,高而阔的天空看着我哭泣,没有抚慰也没有怜惜。但我倔强的活着,寻找,寻找生命的支撑,寻找活着的理由。
那年的秋天,北国的风已经很冷了,父亲急急地打来电话,要我回家。因为哥哥——唯一的哥哥——要定亲了。那夜我欣喜若狂,流下了泪水,高兴而又失落。
回到家,回到小河,我突然笑了,这里才是我熟悉的地方,尽管在校园里闭着眼睛也能倒走如飞。看到“嫂子”的第一眼,吃了一惊,她很美,那种不需要修饰的美。飘飘的长发,大大的眼睛,白皙的皮肤,纤纤的细手,让人见一次便无以忘怀。哥是幸运的,我从心底祝福他,而我……
“你就是宇飞吧?”她愣愣的盯着我,“嗯,比我想象的高些。”
“是吗?大嫂,哦,对了,送您的礼物。”我奉上了连日带回来的礼品。
“不要叫我大嫂,叫我茜姐吧。”说着,她脸红得如樱桃一般,“是见面礼吗?呵,天蓝色的毛衣,这是我最喜欢的颜色,谢了。”
她朝我笑笑。
吃饭的时候,茜姐不时向我饭碗里夹菜。我把其中的肉夹给了哥,说道:“真不好意思,茜姐,我不吃肉的。”
父母亲也忙说:“这孩子从小就这样,有点傻。”
我笑笑,她也笑笑。
茜姐这几天住在了我们家,因为床少,我和哥两个大男人挤在了一起。晚上不可避免的聊起茜姐,从哥口中,我知道她叫肖茜,上学的时候学习很好,但不知为何高考失利了。之后她进了哥工作的那家厂子,他们相识并恋爱了。听哥讲他们的恋爱经过,我既高兴又难受,一阵阵的失落。很晚了,我依然难以入睡,望着窗外的星空,来抚慰难以愈合的伤口。
那天晚饭后,我独自坐到了小河边,像儿时一般。小河依旧,而人早已改变,由少年的懵懂到成年的深沉。慢慢回忆从前的快乐时光,水里来水里去,那是怎样的惬意,而今一切都已改变。深秋的夜晚,风吹在脸庞已有寒意,不禁打个寒颤。但我不愿离开,因为只有这里才能让我平静,才能让我静静的思考。发呆的时候常常面无表情,实际上任何一种表情都无法显示我复杂的心境。
忽然身上多了件衣服,我转过头,看到了肖茜。我笑着说:“谢谢,茜姐。”
“谢什么,待在这想什么呢,不冷吗?”
“很长时间没回来了,想在这里呆会儿。”
“哦,对了,想问你一个问题,为什么不喜欢吃肉呢?不好吃吗?”
“难吃的话,怎么还会有那么多人吃呢?我只是觉得先前这些肉都是生命的一部分,无论如何吃的时候都感觉有些残忍。虽然不能让他人不吃,但自己可以不吃。”
“看来你很善良。”
“不作恶就是善良吧。”我顿了顿,接着道,“不早了,茜姐,回去吧,省得哥担心,我一会就走。”
她在我旁边坐下,说:“难得聊的很投机,我们说会话吧。”
看着她眨着的大眼睛、灿烂的笑容,我只好说:“也好,不过别太晚了。对了,听哥说你上学的时候成绩很好,怎么会落榜呢?”
“这个嘛,因为我迷恋小说,高中的最后一年看了很多,甚至还写了个中篇,自然落榜了。”
她说这话的时候,看着静静的河水,风吹动她的秀发,构成了一幅优美的画面。
我惊讶得说道:“真的吗,你也迷恋小说?可以把你写的东西给我看看吗?”
那天晚上我们聊了很多,谈过去将来,说文学小说,直到很晚。最后是哥把我们叫回去的,不停的抱怨茜姐和我。
我失眠了。
从未有过的欣慰,也从未有过的失落。生活就是这样,给你希望的同时也让你失望。我陷入了沉思,难道我注定要像小河一样寂寞,默默的流淌?透过窗子,看到外面的世界,天空明朗而布满星辰。先前迷路时,星光常给我指引方向,抚慰心口的伤疤,而今却带给我可望不可即的梦。
肖茜的小说是关于河流的爱情悲剧,看过之后使我惊奇的不是流畅的文笔,而是那种悲凉。那么冷的文字,像冰刀一样刺痛我的心扉,没有人会相信那是终日笑容满面的肖茜所写。
在家里,我们单独相处的时间不多,而且我也尽量的回避。有些东西是不能有开始的。次数多了,肖茜也觉察出了我的冷漠,没人在的时候她问我:“为什么老躲着我?你怕什么?”
我离开几步站定了,不冷不热地说:“没有啊,看见你和哥在一块不忍心打扰。”
她没说什么,默默的出去了。这天晚饭时,肖茜一直沉默着,只管低着头吃饭。我也感觉到气氛的异常,极力说了些学校的趣事,但气氛依然很尴尬。末了,是死一样的沉静。
帮母亲洗碗的时候,她悄悄塞给我一张纸条,说到河边等我。
远远的看见她站在风中,心乱如麻。不知将会发生什么,但我必须过去,迟早都要面对的。两年的独立生活使我沉稳从容很多,但此刻却禁不住心慌,像会发生什么似的。
隔了几步远,我说:“茜姐,找我有事吗?”
我转过头,望着死一般沉寂的河水,不敢去看她。她突然上前抓住我的手,软绵绵的被握着让你无法抗拒。肖茜张大眼睛盯着我说:“你喜欢我,是吗?不要骗你自己。”
那双大大的眸子明亮而透彻,仿佛带有神奇的魔力,紧紧的逼视着我,使我不敢抬头。想起哥讲起她时傻傻的笑容,我心如刀割,可是我又错了么?
“我承认,可那是不可能的。也许都是命运在捣鬼,不该存在的就忘了吧。”
“你忘得掉吗?我要说出来,大声地说出来,我爱你,真真切切的爱你。从没有任何人懂得我想什么,曾经以为不可能实现的神话就摆在我面前,我不要错过,我不要遗憾。”
她抱住了我,那种感觉温馨而安全。可是一种莫名的悲哀袭击了全身,我清楚地知道那是不可能的,不可能的。我狠命的推开了她。
我回过头,说道:“一切就像这水中的明月,可望不可即。或许很美丽,却很凄婉。”
我大步的向前走去,没有方向也没有目的,只想躲开,静静的一个人待着。我没有回头,也没有看到风中她站立时的绝望。
第二天回到家的时候,远远的听到了哭声,是哥悲痛欲绝的哭嚎。一种不祥的预感袭击了我的全身,难道那个河边的悲剧是为她写的吗?
我飞奔向院子,看到了肖茜。她静静的躺在那里,凄婉而美丽。那分明是她,熟悉而又陌生,她没有动,紧紧闭着双眼,像是微弱的晨光也会把她刺痛。我没有哭,流不下泪,该流的业已流尽。哥和父母伤心欲绝,我没有劝,也没有动,呆呆的立在那里。我像是多余的,没有人会注意到我,更无人在意我的黯然。
我看了最后一眼躺着的肖茜,被水泡涨的尸体,默默的走开了。站在河边,我诅咒它,是它夺走了我的肖茜,是它毁灭了我的梦。都没有了,一切都结束了。我错了么?那一刻,我该懊悔,还是悲哀?我感到委屈感到凄楚感到难受,巨大的痛苦与孤独强烈的压向我,一切都不该存在的,就像那水中的月,可望不可即。
小河依旧,人呢?
写于2005年春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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