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别

（回乡系列文十五）

明天要回城里的家了，很伤感很难过。原以为在故乡住一个月，与母亲，老屋，水井，桉树，石头河，大山坪，小池塘在一起过段快乐无忧的日子，让疲惫不堪的身心得到她们爱的亲吻润哺，没想到有事需回去办。昨夜放下电话，泪水漫漫而下，一夜无眠到天亮。

上午与母亲对坐说了三个小时的话，午饭后一一去向老屋，水井，桉树，大山坪，小池塘告别，最后去石头河。

来到石头河，看着绿滢滢的河水，泪水长流。

亲亲的石头河，我要走了。在回来的十天我每天下午都来看你笑听你歌，被你的笑容歌声陪着，开心快乐极了。这十天我吃得极香睡得极甜，因为有母亲馨若兰香的体味如同仙乐的鼻息，有你醉人心神荡人心魄的笑容歌声，木板床比沙发床睡着舒服，白开水比蜂蜜水还甘甜。回到车声麻将声如雷相扰的家，没有母亲的体香鼻息，没有你的笑容歌声陪伴着，我将又吃不香睡不甜。

石头河，好想每天看你轻轻摇动蓝天白云飞鸟山林房屋人畜，看鱼儿在你的绿波里摆尾，看鸭子在你的碧水里嬉戏；好想每天下午在你身边看夕阳西下晚霞满天山林披金，看人荷锄归牛进圈鸡啼犬吠阵阵，看暮色四合炊烟袅袅灯火渐燃，看明月高挂星光璨璀听蛙虫唱。

石头河，我这一走又是一年半载才能回来，在一年半载漫长的日子里，携带着你笑容歌声气息体温的小贝壳将陪伴我度过白天和黑夜。

拭去满面的泪在石堰上坐下，把腿浸在水里让鱼儿吮咬脚，看着清粼粼的河面，什么也不想，就这么静静地坐着。任轻风拂动长发，任斜阳亲吻脸颊，任心儿沉醉在石头河的歌声笑容里。

一小时后站起来，顺着杂草没膝的河堤慢慢地走。看着曾经在上面洗过衣服蔬菜，爬坐过的青石向童年的欢声少年的笑语告别。走过二十多年前有两棵大树绿草如茵嬉戏过，现在大树踪影难觅长满了灌木乱藤的小坪，向二十年前一起欢笑歌唱，如今漂泊在外天各一方的伙伴牛儿大树告别，恍然中，伙伴牛儿大树在看着我笑。

泪，无声地滑落，滑落二十年的思念，牵挂，祝福。

对着小坪默立许久，走向河中央略有斜度的大青石，静静地看着漪动斜阳蓝天白云飞鸟山林房屋的河面，脑海耳畔浮现响起三十年前叔伯大哥们粗野的话语高笑，姑娘婶子们在夜色下闪着一线线光的胸脯胳膊大腿，泼水声，吵闹声，笑骂声，娇喘声，声声如歌如酒醉着我的心。

55分钟后，爬上童年不知睡过多少次，干净如洗的大青石上躺下闭上眼，让石头河的歌声如唇如手亲吻抚摸我的身体。幸福。在幸福中我睡着了。

起风了，好大的风！睁开眼，太阳不见了，满天乌云。风把柏树桤木摇得哗啦直响，田里的禾苗绿浪翻滚，鸟儿不唱了，蝉儿不鸣了，天，要下雨了。

为什么我每次走天都要下雨？难道她知道我不想离开母亲石头河老屋水井桉树大山坪小池塘伤感难过，要陪着我一起哭么。

坐起来，找侄女飘，她在对面的青石上睡得很香。呵！那不是三十年前的我么。三十年前，我也像她双手枕头面向河水香甜地睡着，脸上也有甜甜的笑。

飘做梦了没有？可与我当年做的梦相同？是不是也梦见变成了天使在天上飞，梦见变成了小鸟在林中唱，梦见变成了鱼儿在水里游，梦见变成了花儿在枝头绽放，梦见变成了绿草在田野摇曳，梦见变成了牛在犁田，梦见变成了鸡在拍翅鸣叫，梦见变成了狗在跳跃欢吠，梦见变成了鸭在歌唱戏水，梦见变成了麦子在起浪，梦见变成了稻子在涌波，梦见变成了玉米在舞袖，梦见变成了油菜在飞香，梦见变成了风儿摇着树儿云儿花儿草儿，梦见变成了雨儿润哺世间万物，梦见变成了雾在山林间缠绕，梦见变成了河水在奔腾，梦见变成了泉水在欢跳，梦见变成了仙神在腾云驾雾飞来飞去。

天越来越暗，山林成了妖魔鬼怪，发出诡异的声响。黑云越来越多，像有人拿着棍棒在撵，翻翻滚滚四散奔逃。风也越来越大，摇得柏树桤木哗喇作响，摇得禾苗爬在了田里。一个小时前细粼微漪的河面，一浪接一浪，像有巨鱼在水下翻腾搅动。

看着涌波起浪的河水禾苗，哗喇作响的柏树桤木，离愁袭来心里像压了一块巨石，憋闷压抑得气息难出。想放声大叫，怕惊醒了飘，怕乡亲们听见又要像二十年前听见我对着山恋树林泉水池水河水大叫时骂“神经病”“疯子”。

“姑妈，天黑了？”飘翻身坐起来揉着眼睛问，像极了三十年前问坐在身边的小姑妈的我。

“没有。”我看了看附近没有人便“啊啊”叫起来，开始小声地叫，后来便大声地叫，叫一阵后便放声大笑，边笑边流泪。笑声被风携着飞向山林田野，山林田野便也大笑起来，笑声震得天空黑云摇摇欲坠。

“姑妈，你为啥要叫要笑要哭呢？”飘偏着头问。

“心里难受。”

“难受？为啥难受呢？”

“要离开母亲老屋水井桉树石头河大山坪小池塘了。”

“就为这个？”飘一脸惊讶，睁大了黑葡萄般的眼睛。

“是的。”

“难受还笑？”

“是！”

“叫了就不难受了？”

“嗯。”

“那我也叫。”

“你不难受叫什么？”

“难受！”飘的月牙眉皱了起来。“因为你要走了。我不想你走。”飘的眼里汪满了泪水。“你走了，我又是一个人了。”

“傻孩子，我走了还有爷爷奶奶，怎么会是你一个人呢。”

“爷爷整天不着家，奶奶整天地忙，没人和我说话。”飘转过身去擦眼睛。

我听后心痛不已难过万分，过去把飘搂进怀里，抚摸着她的背轻声说：“姑妈知道。姑妈知道！知道你想要人陪，姑妈很想留下来陪你，但家里有事得回去办。”我吻着飘清香阵阵的头发说。“我会经常给你打电话的，你要好好读书，别让在外吃苦受累的爸爸妈妈失望。”

“嗯。”

“你想叫就叫吧，”我捧起飘的脸，擦去她脸上的泪说。“我和你一起叫。”

“嗯。”飘点头。

我放开飘，握着她的手又“啊啊”大叫，飘也跟着大叫。我们的叫声在河面上走过，激起了绿水的共鸣，浪花一个比一个大；叫声走过稻田，禾苗跳起了舞；叫声走过树林，树儿腰肢乱颤。

大叫一阵后我便笑，边笑边轻声说：“石头河，我明天要走了，明年暑假我又会回来与你一起歌唱欢笑，一起和你的孩子——鱼儿嬉戏；与飘每天下午在你的身边听你歌唱，看你的笑容送夕阳下山，看晚霞染红你的脸庞，送走暝色迎来暮色，在你的笑声歌声中沐浴着月辉星光，听着蛙儿的鼓声虫儿的琴声回到母亲翘首以盼饭香扑鼻的小屋；夜里被你的歌声笑声陪着读书作文，枕着你的歌声笑声入梦；清晨在你的歌声笑声中醒来，洗漱后被露珠儿亲吻着在小路上散步，迎接朝霞暾光，开始一天的生活。

石头河，天要黑了，雨要来了，我要回去了，再不回去母亲会担心的。我不想母亲担心。”我擦去腮边的泪说。“石头河，我走了，你多保重。”

雷声隆隆，金蛇漫舞，豆大的雨点儿打在身上，很凉。牵着飘的手走下青石，走上我童年足迹叠印的小路，石头河用她悦耳动听的歌声笑声挥手向我说再见。

2007年7月20日凌晨1时42分与故乡小屋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