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烟雨人 ▷

乞丐与天才千度寒

发表于-2007年11月30日 晚上8:38评论-0条

贫民窑的矮房子,又窄又黑,如狗窝般糟杂不堪。屋中央燃着一个火盆子,几块碎炭哔剥有声。伴着声响的节奏,发出一闪一闪的红红的火光,让这个小天地多少有点叫温暖的含义。

这座小房子里住着一个小乞丐和一个老乞丐。老乞丐七十几岁了,常年不见水的头发花白污秽,有要拧股搓绳的趋势。现在业已是冬天,外面的天漫不经心地飘着雪,不大,但是够冷的。要不是特别忙非出门不可,人们是决计不会出门的,即使非出不可,也会里三层外三层地裹自己,把原本苗条的身材弄得像一个大棉球。街上寂寥,似乎只有那些无家可归的流浪狗儿,低着头漫无目的地乱窜,在薄薄的雪地上留下一个个孤独的梅花型的脚印。他们家的老黄狗老早就出去了,或者昨晚压根底儿就没有回来。老乞丐与小乞丐今天没有出去。现在,老乞丐坐在矮板凳上,吸着劣质的旱烟,不时“恐恐”地咳嗽,向地上吐一口口灰黄粘稠的痰;一张黑漆漆的床上,小乞丐窝在一床早已分辨不出颜色的被子里,那样子三极像一条小狗。这间屋子虽然已经很小,但到处却见缝插针似的摆着各种各样的什物,易拉罐、可乐瓶、破轮子什么的。但是值得引人注意的是,在这个小得仅可容身的地方,两张大的画板擎天接地竖在那里,下面是两张稍小的灰黄泛白的画板,和一张画夹。可笑的是,墙上还挂着几张油画,几张素描,另外还有两个挺醒目的镜框,与这破落的小屋相映成趣。画架不远处有根可以当作凳子但姑且称为桌子的东西,上面堆了高高的一摞书。最上面的一本,从微光中,可以隐约看到封面是梵•高的名画《树林中的白衣女孩》(girlinwhiteinthewoods)。这是一本梵•高画集。下面的就无法得知了。不过从这些东西可以看出,这爷孙俩绝不是一般坦露伤痕博人同情以求施舍的乞丐。虽然他们的境况与乞丐相去无几,甚至比起乞丐来说还要糟糕。但是他们是受得起街头艺术家这个美称的。

不错,这爷孙儿俩确实是街头艺术家,他们虽也是靠路人的施舍过日子,但并不像某些乞丐那样化妆装惨,装可怜。他们的乞讨方式,或者叫卖艺方式,是在人迹较多的街头,或十字路口,或天桥,或用画板,或用画夹,或直接铺纸于地上,甚至连纸都不用,直接以大地为纸,展现他们的艺术。或画画,或写字。当然也有其他拿把吉他唱歌、杂耍、甚至装神弄鬼的各色他人。这些人当中,有些是很值得人们钦佩、尊敬的人。譬如双手残废的年轻人,头上套了个套子,在额头上安放个了铁筒子,固定毛笔,纸铺于地上,整个人如蛇一样,匍匐着,用头写字,笔下竟是一手好隶书,颇得古人笔意;或打赤脚,用大脚趾蘸墨,挥洒于纸上,浓墨重染,满纸风云;或用脚趾夹笔,大脚趾与无名趾扣住笔,全脚掌力聚于脚趾,其余的脚趾狠命往里挤,一笔下去,是足以让人大生敬意的。这些人当中,几乎什么样的人都有,尽管他们的作品或者行为,未必能给人们以美的享受,即使有艺术上的独特处,来往的路人,也未必会领会,会理解,会是知音。当然他们也不是为了寻知音挚友,仅仅是为了生计而已。但就是冲着他们的这种行为,用头或用脚趾写的字,未必见好,但人们是佩服的。至少人家能这样写。这就好比能吃饭算不得稀奇,但能用鼻子吃饭那绝对是可以申报吉尼斯的。这爷孙俩让人佩服,倒不是因为能用头或脚趾画画写字,他们都有完好健全的四肢,他俩是这一带街头艺术家当中比较引人注目的,原因之一就是这一老一少两相对比,以及两人通常合作同作一幅画的行为让人觉着奇特。

老乞丐用一根木棍刨了一下火,碳发出“哔剥”的响声,同时跳出一颗颗的火星子。老乞丐烟吸完了,他又从黑暗的墙脚里拉出一个污黄的塑料口袋,打开袋口,拖泥带水地拉出一些烟丝,拿好一些,把零乱的又放回去,复把袋子放回原处,从桌上扯下来一溜旧报纸,要把烟裹起来。小乞丐从床上立起身来,用一双黄褐色的手揉了揉眼睛,看了一下老乞丐,空气中散发的烟味刺激到了他。小乞丐说:“爷爷,你是不是又吸烟了?”

老乞丐看了小乞丐一眼,手轻不可察地哆嗦了一下,把裹个半残的烟放回墙角里,一张几乎没有高度的凳子上,说:“就吸两口,就吸两口,没事的。”这句话没有说完,就忍不往“恐恐”地咳起来,与他作对一般。老乞丐咳起嗽来,仿佛排山倒海似的,竭斯底里。他一手抚着胸,仿佛害怕心子会随着狂咳从胸中跳出来;一手空悬着,仿佛准备好了随时倒下去时可以撑着,免得摔伤似的。脸上的表情相当痛苦,涨得发紫,像一块久搁变质的猪肝;额头上的几根筋却精力旺盛,作预备式似的势将跳出来,凸在上面,亮亮的,与他污秽消瘦的脸比起来像帖在上面一样,特别儿扎眼。

小乞丐愣的从床上爬起来,说:“爷爷——爷爷,你怎么了,你没事吧?”一边说,一边顺手掀开被子,跳到桌边,用一只白色的大瓷碗倒了一碗水,递与老乞丐。一双由于营养下良而有些深陷的、略略发黑的眼睛注视着他的爷爷,大白瓷碗刺目的白让人觉的有不合时宜。老乞丐一边咳嗽一边拼命的对小乞丐说:“没事,没事。”老乞丐用力猛拍着胸,咳嗽终于缓减了一些。老乞丐接过水,喝了两口,咳嗽总算风平浪静过去。经历了剧烈咳嗽之后,老乞丐仿佛进行了一次持久凶险的恶斗,最后虽然旗开得胜,但体力透支过多,有气无力地靠在就近的黑墙上。

小乞丐在爷爷不咳嗽之后,蹲在火盆边上,注视着烧得正旺的碳火,那双深陷的大眼睛被火照的通红,亮亮的,仿佛透明了一样,透明得像到天边一样,像要有太阳挣脱出来。

老乞丐感到有了一点力气,反手撑了一下墙,立起身来。经久未打理的墙上刷的土已经疏松,粘在老乞丐的手上,他拍了拍。他看了看蹲在一旁如一条小狗的小乞丐,把目光转向火盆子,火光把他的眼睛照的的深不可测。他的思维也跟着往里钻,一直到很远,触摸着他隐密的难为人知的心事。他一直在思考着小乞丐在自己走后的林林总总。七十几岁的人了,已经到了吃了早饭不想晚饭的光景,今天不想明天事了,尤其自己还得这样的病。近两年来,小乞丐成了他的一个心病,耿耿于心。如果世间真有所谓的债缘,真不知道小乞丐是来还债的,还是来讨债的。六年了,小乞丐与自己过已经六年了。人是一个多么奇怪的动物啊。记得,六年前,铁轨散发着奇特的霉味,紧紧的漂在风里。残冬的黄昏,像掉入枯井里,仅仅存有一点从井口漏下的阳光,稀薄地染着这世界。空气像稀湿的牛奶,人的面目都糊了不清,只剩下一个个孤独的黑影。高压线的铁塔,如一只只庞大的怪兽。树枝一条条桀骜不驯的立着,丧失了色彩。小乞丐像一只寒号鸟,哆嗦着,可怜地掉在灰黑的泥沙地上。那是与老张一齐遇到的。这之前,陪伴他的,只是一条捡来的小黄狗。如今,小黄狗已经长了,长老了,成大黄狗了,都老了。

一会儿,老黄狗从外面来,全身残存未化掉的雪,感觉湿漉漉的。到火盆子边,扑扑地抖,身上的水滴四溅。老乞丐说:“这畜牲,不知到哪死来了。”这几天自己病着,小乞丐忙照看自己,也无暇顾及它,似乎好几天都没给它东西吃了。狗就像穷人啊,有一顿没一顿的,怪可怜的。他叫小乞丐弄些冷饭给它。小乞丐在一个黑色的小罐子里弄了些饭,放到一个塑料盆子里,又往里面倒了些热水,把冷饭温着。黄狗看见的,自个儿过去,一口一口地吃起来,还不断的抖着身上的水,扑噜噜的。

老乞丐还清楚地记得六年前的情景。

那时,他们看着这个只有一双黑眼睛吸引人的小男孩,仿佛一块冰一样让人的心直颤抖。老张说:“我说老易啊,你就叫他跟你得了,爷儿俩也有个照应。反正你也就一个人,这小男孩也挺可怜的,咱一身也没有能力做啥好事,就给他条活路吧。你瞧他连自己家在哪儿也都不晓得了,也不知道自己爹妈是谁了,自己叫啥名字也说不上来,丢着没人管,你说他这一小丁点儿,知道咋办。”

老乞丐蹲下去,问这如一只受惊的流浪狗的小男孩:“你真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

那小男孩睁着一双漆黑得诧异的眼,空洞洞的没底。注视着这个与自己一样脏兮兮的,素不相识的询问者,动作很小地摆摆头。

“你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吗?”

那小男孩目不转睛,点点头。

老张说:“这小男孩咋看也不是个傻子,咋什么也不知道呢?”他很纳闷。莫不是个哑吧!为了试探,他问:“你想说什么吗?”

小男孩那双奇异的眼睛盯着他,从他那乌黑的像两块墨一样的嘴唇里吐出两个简短得无头无尾的字:“饿——泠。”一股鼻涕从鼻孔里爬出来,探头探脑的,像结冰的水滴一样,悬在嘴唇上,成为他面部唯一让人感到新或者干净的东西。

老张爽利地一笑,说:“这可怜的傻小子,让他吃点东西吧,大概是饿坏了。”

老乞丐脱下身上的那件明晃晃的破棉袄,罩在小乞丐身上,一如时髦的女士们的大衣着地,把这个形瘦如柴的小东西衬的只剩下一把骨架子,啷筐。老乞丐身上露出一件更加破落的棉袄,袖口处张了几个饥饿的嘴吧,像涸泽之鱼吐着苟且延命的泡沫;又像饥饿的牢鬼半月见不着了饭,狠命狼吞的狂相,流着污秽的口水。胸前仿佛爆炸似的开了几处花,增加一点严冬的暖意。这件棉袄不仅破旧,而且显然很小,捆在老乞丐身上,促局的很。强扣上的仅存的一颗扣子,仿佛包粽子一样紧勒着,太短的下摆仅至腰处就往上翻,不屈地上翘。下面露出一大截灰褐色的毛衣,毛衣的下边的线开始散了,凋零着。老乞丐像木偶戏里的造型般窘迫滑稽。他一手拥着小乞丐的肩,与老张,一左一右,伴着小乞丐,离开夜风开始肆虐的铁道,在萧瑟的天空下,留给这冷漠的世界三个黑色的背影,缓缓地向远方,淡去,隐去。

小乞丐就这样走进了才老乞丐的世界。从今以后,两人相依为命,形影相随。在那寒冷的冬天里,老乞丐再也不是像一个闷罐子,一钻进小屋,就成一桶,只知道黑咕隆冬的闭上眼,睡下。或者如呆子一样,自言自语地向黄狗说着一些不着边际的话。他可以有一个人说说话,解解闷儿。他也如老张似的,也燃一个火盆子,烘烘手。在寒冷如刀的冬天的长夜里,他们可以互相温暖。在那一段时间里,爷儿俩在火盆边烤火的时候,在床上还未睡着的时候,醒来还未起床的时候,做饭的时候,有事的时候,没事的时候,说说话。老乞丐的话似乎以一个点为中心,探寻这小家伙的来历。是的,他在思忖着如果能有点线索什么的,把他送还给他的父母去,天底下哪还有比一个孩子呆在父母身边让人省心呢,这不失一个完美的结局。然而,天不遂人愿。这小家伙不笨,但是就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谁了,家在他的脑海里,止剩一场漫无边际的大雾。老乞丐为这样一个结局而伤痛。倒不是因为这个小男孩会跟着他,成为他的包袱,像跑步的沙袋一样坠在他的心坎上,沉沉的。而是从这小男孩的话中,隐约,这个像一把草样的男孩于外流浪也不是三天两日,或三五个月的事情了。老乞丐树皮似的手,温暖的拥着这个小家伙,像抱着一把烂伞,手可以感到每一根细长的骨头,包在布一样的皮肤下。小乞丐愣愣的,一双眼角上布满眼屎的眼黑黑的满是寒意与困惑。老乞丐这么年纪的人了,眼睛总像进了风沙,粘粘的。他滑了一滴泪,清清的洗过他枯黄的脸,说:“难为你了,孩子。”泪,小男孩没看见。他不明白,老乞丐何以会有如此怪异的举动。只有在昏暗的,模糊不清的矮屋子里,在光线不足之下,转动着那双融入黑暗中的眼睛,对着一面灰暗的墙。

这意味着,这样的日子将会持续更长。

当咚咚的雪水像愉快的音符,响在公路两旁的下水道之时,天放晴了。不知不觉间,曾被冰冻风一吹就咔咔作响的,银条似的光树枝,吐露出了一丁点儿新芽;路旁的夹竹桃也像洗沙已久的鸡仔,爬起来,抖动全身;小虫子们无中生有似的,东一个西一个地冒出来,叽叽喳喳;风柔顺了,雨柔顺了。乞丐们走到大街上,各自摆起自己的行当。老乞丐也提着家伙,颤巍巍地走上天桥,像一位将军。那位冬天里收留的小男孩,没有去处,提着个小马扎,跟着上了天桥。那时黄狗还小,一会前,一会后的,绕着他们跑。爷孙俩,在乍暖还寒的风中,停了不来,蹲了下来,摆开了家伙。

最先的时候,小乞丐与小狗一样,蹲在旁边上,一边看着老乞丐,一手搭在黄狗背上。乏了,他就走到天桥的另一端,看一位包花格子头巾的流浪歌手唱歌。流浪歌手长得很友善,他在面前扔了一个破毡帽,方便人们投钱。他拔动琴弦,忘情地歌唱。当人们往里面投钱时,他就停下来,点一个头,送出一个温暖的笑,没说一句话,继续歌唱。他穿着一件黑色的风衣,戴着咖啡色的太阳镜,陈旧的牛仔裤泛着多次洗涤后的灰黄,裤管磨穿了几个洞,这正是此时很流行的。小乞丐在不远处,睁着如黑洞一般的眼睛望着他。他发现了,停下歌唱,把手放下来,任吉他挂着在胸前,看着小乞丐笑。小乞丐也花着脸笑,露出一口漏风的牙,如风一般的纯,让人有一种乍暖还寒的清爽。流浪歌手招手,意思是叫小乞丐过去。小乞丐就走了过去,立在歌手的前面,睁着一双迷惑的眼睛。

流浪歌手弯下腰来,伸手刮刮他的花猫似的鼻子,从毡帽里抓出一把零钱,给小乞丐。小乞丐背着手,睁着黑眼睛,摇摇头,意思不用。歌手点头示意,鼓励他拿着。坚持了一会儿,他拉过他的手,塞过去,然后手往外扇,意思叫他可以去买些自己喜欢的东西。小乞丐握着一把未理顺的钱,站了一会儿,咚咚咚地跑下天桥去。流浪歌手又拔动琴弦,飘动一江沉醉的音符。一会儿小乞丐咚咚地跑回来了,手里拿着两个大饼。一个他咬缺了一小口,另一个他完整地拿给流浪歌手。歌手被他的举动弄愣了一下,看着他的憨样,忍不住笑了,接过饼,狠狠地咬了一口,做了一个逗人的表情。小乞丐露出一口漏风的牙。他离开流浪歌手去找自己的爷爷。他一边过去,一边把咬过的饼撕下来,吃着,好的一半,递给正在画画的爷爷。爷爷叫他自己吃。他不听,固执地往往爷爷面前递。爷爷也就接过来吃了,好香好香的。

小乞丐又离开了爷爷,去听流浪歌手唱歌。他与流浪歌手成了熟人似是的。但说话不多。小乞丐当然也不仅是听流浪歌手唱歌的。只要离爷爷不远,什么东西,他都会去看看。譬如,他会到商场前,去看商家搞促销活动时,演员们表演的杂耍。那个穿黄衣服,染黄色头发的小伙子,会从嘴里吐出长长的火焰来,呼呼直响,像高压水管喷出来的。小乞丐唯一不明白的是,为什么他的嘴没被烧坏,不起泡泡;有时那家伙还会打着光脚板踩在破碎的玻璃上,五光十色的,沙沙的响,像嚼螃蟹,脚竟然好好的,不出一滴血,让人遗憾。还有那四个舞狮的人,居然是四个年轻的女人,穿红戴绿的,像爷爷画画调的颜料,铺天盖地。在四张四方桌上跃来跳去,轻的像一缕纱,花红柳绿的晃荡着,很好看,他们一跃,人们哗的一声;他们一跌,人们呼的一声;他们翻来滚去,如云如雨,原本零零落落的人,一不注意,就扎成了一堆;还有那个演猴子的家伙,个头不高,还戴着个面具,顽皮的像要吐口水,蹑手蹑脚,伸缩着脖子。当然,还有跳舞的,唱歌的,玩魔术的,不过,小乞丐都不太喜欢这些。

看厌了,小乞丐也会去看看其他的乞丐。三百六十行,行行都出状元郎。八仙过海,人人都能显神通。有的乞丐在面前摆个破碗,就开始哀求乞讨;有的女乞丐拉了个小乞丐在诉苦死了男人的,甚至头上还缠有丧事用的白布。或者,身旁,一个黑漆的骨灰盒,触目惊心,反正不知真假;有的匍匐在地上,腿上或手上,裹着白布,血淋淋的,飞着嗡嗡的绿苍蝇,像要扎进人的眼睛里;也有的跪在地上,前面展一块布,写着不幸遭遇,以求助于路人。那字写的真好,黑呼呼的,一笔是一笔,一画是一画;最没意思的是大槐树下的那家伙,长头发与脸一个颜色,倦曲着靠在树身上,呼呼睡着,前面的大白瓷碗里,有一些零钱,不知是不是他自己放上去的。总之,应有尽有,百态皆具。

小乞丐走了一圈,厌了,又跑回爷爷身边。或逗逗小黄狗,或蹲着看爷爷画画,或帮爷爷弄弄纸之类的。爷爷画的还真好,画什么像什么,鸭子呱呱叫,鲤鱼水里跳。爷爷的画,偶尔也会有人花几十块钱一幅买去的。

夜黑的时候,爷孙俩就收拾起家伙,扑扑地拍屁股上的灰,从天桥上走下去。两个黑色的身影,就像从天桥上往下滑去似的,渐渐,就不见了,灯红酒绿就在身后闪烁,呼啦呼啦的。

这样的日子,像复印似的,大概过了半年。

半年里,小乞丐成天到处在爷爷作画的附近跑来跑去,看看这看看那。有时,他也会和其他小乞丐玩耍,或面前摆放一个破碗,睁着一双黑黑的,煤似的,无底似的眼睛,打量过往人群。那些从天桥路过的,提着各种东西的妇女们,老人们,学生们,偶尔,会朝他的破碗里扔上几个硬币,撞击着残破的碗沿,发出咣啷的声音,小乞丐感觉总是很好听。他也就照着其他乞丐的样子,一边磕头,一边忙不迭的道谢:“谢谢!谢谢!”之后,黑呼呼的小手,抓着硬币,有点下陷的眼睛闪出一丝,有点满足,有点邪气,似乎又是天真无邪的笑意。

富人有富人的活法,穷人有穷人的活法。富孩子有富孩子的玩法,穷孩子有穷孩子的玩法。乞丐的孩子自然也有他们自己的玩法。在小乞丐的周围,除了他自己为外,还有另外几个小乞丐。这一群孩子,年纪相仿。尽管因为身世的不幸,让他们过早地品味了人世的辛酸,少年的蓝天时代里,飘过几抹灰色的浮云,忍受着很多成年人怕也无法忍受的世态炎凉。明媚中有的是忧伤,辛酸未必不能苦中作乐。这些孩子,你别看他们平时被大人们管的严实,可是很多时候,也是很野的。一般来说,任务是大人们对他们的唯一要求。譬如,规定,一天要讨到多少钱,或捡到多少水瓶子,再或者与大人一起合演骗钱。小乞丐就屡见不鲜地看见,其他小乞丐躺在大街上佯装重病,由一个扮相可怜的大人守着。反过来也一样。这样的乞讨方式往往事半功倍。爷爷是不屑于这样的,甚至也不允许小乞丐摆个破碗。他可怜地维护自己作为人的可笑的底线。爷爷说,人要有一点点活着的理由,也要有一点点原则。尽管小乞丐不明白“原则”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其他小乞丐们完成了任务,自然也就可以玩了。这些花门鬼脸的家伙,别看一个个营养不良瘦小如柴,但双目炯炯,精力十足,精神旺盛有时还免不了有点缺乏管教的调儿郎当。

当然,有时为了完成任务,也是很可怜的。

他们,有时,会在烈日下,睡上大半天,皮肤被晒的像透明一样,一碰都会裂开来,嘴角仿佛要生出蛆来。

有时,为捡到瓶子,两个好朋友会争的不可开交。如果你看见那一幕,它会像子弹一样打入你的心脏,让你一辈子都记住。在郊区,乱石场上,两姐妹,七八岁的样子,你知道的,相差不太大的孩子,如果营养不良,看不出哪个大哪个小。他们为了完成父亲的任务,最后,在那里共同发现了一个水瓶子,不约而同地抓在手里。大眼看着小眼,黑眼对着黑眼,那像一副灾荒的尾声,当然不是灾荒结束,而是世界要毁灭。最终,一个小女孩松了手,眼睛黑黑的,说:“给你吧,我是姐姐。”

但这终就不是他们生活的全部。

他们的玩法可多了。可以弹玻璃弹,可以吹纸牌,可以拿个破轮子到处乱滚,——当然,那都是捡来的。不得不相信,孩子的玩法让很多大人不可思议。一团小泥巴,他们可以翻复去的玩上几天,津津有味。小乞丐们的童年,虽然缺乏玩具枪,缺乏洋娃娃,缺乏巧克力与喜之郎,但是却也多了一份野孩子不羁的天空。他们在郊外搭野灶,抓青蛙,建城堡,有时还会到果园子里去偷果子。偷水果也许是他们最最刺激的事情了。小乞丐们的衣服几乎都是大人们用旧装给改小过来的,没有什么口袋,即使有,也嫌小。到果园里偷水果用什么装呢,好办。扯几根茅草,把裤角和腿捆起来,揭开裤子,就直可以往裤档里塞了。记得那个夏天,孩子们去偷梨子,只有小乞丐一个人穿的是长裤子,结果,大伙儿都往他的裤档里塞梨,满满的,两腿如铅。远方传来狗吠,汪汪狂吼,势欲伤人,孩子们“呼”的一声鸟兽散。小乞丐一边提着装满梨的裤子,举步维艰,欲扔不能。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跑到山上,所幸未被逮着。当伙伴们一个个争先恐后地从他的裤档里掏梨儿吃的时候,他早已累的没了味口。

伙伴们在津津有味地分享战利品时,他躺在草地上,朝着布满火烧云的天空,睁着一双生生的眼睛。

这样的童年剪影,是琳琅满目的。

其实,我总弄不明白,有时一件小事,会成为人一生的转折。而且觉得要写回忆录时,会简单得让人遗憾。但这是事实。

事情发生在那天下午。阳光如晾。树枝摇晃。房屋灰褐。山丘如淌。小乞丐们都没有任务,也没有出去乞讨。就在贫民窑那一排矮房子前面的土丘山坡上,用泥垒小城堡。泥,总是孩子百玩不厌的。他们挖着泥,垒着,自个儿干自个儿的,很愉快。但是不愉快马上就要发生了。原因简单,是因为一把小小的如铡刀那么大小的锄头上。那是他们在垃圾堆里捡来的。小乞丐与另一个小女乞丐的泥都没有了,争着要用小锄头,不约而同地要,谁都想优先。小乞丐一没念过书,二因为年纪小,既不知女士优先,更不晓怜香惜玉,就不必提要保持什么绅士风度了。就你拉我扯的。小孩子的事情,总是没法解释的。正拉到势如水火之时,小乞丐不知有何感想,恐是一时忽然省悟好男不与女斗之类的,忽然放手。我们都知道,凡事得有个缓冲,否则总会出点事儿。小女孩正使尽吃奶的力全力以赴,谁知对方一放手,拉空了,倒退好儿步外,加了一个后滚翻。所幸无伤。一屁股爬起来就呜呜直哭。一边骂一边去踩小乞丐的苦心杰作。对方已哭,小乞丐也不加制止,任她踩去,要不弄大不了大家都不要弄了,那才好呢。转身也把对方杰作移为平地于脚下。

孩子们原本自个儿弄,此时都僵住了。孩子们之间是没有谁对谁错的。他们的原则在于,谁对我好,我就帮谁。显然,小乞丐没有小女孩那么铁的人缘,再者小女孩那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委屈样,着实赢得了不少同情分。要知道,女人的眼泪,可以冲垮最坚固的城堡。其中之一的小乞丐扔下手中的一个缺瓢,拍拍手,一副大义凛然的样子,呼吁到:“欺负女生,我们不与他玩了。”

其他人附和助威。

“你的,给你!”其一小乞丐从那小女孩手中拿下小锄头,扔在小乞丐面前。拉着小女孩:“我们走。”

小乞丐愣愣地看着他们走下土丘的身影,不知是愤怒,还是一解,当他们走远了,小乞丐若有所思,捡起地上的小锄头,狠狠地朝他们的背影砸去,还加了一句下流的话。

他一个人孤单的从土丘上下来。行单影只。

在没有伙伴的日子里,小乞丐无所事事。一天天跟着老乞丐上街,拎个小马扎坐在旁边。爷爷在地上的纸上,腕运笔流,满纸生春。他也到别的地方去走走,转转。东看看,西瞧瞧。车来车往。人走人流。巨幅的宣传画。天空飞过的鸽群。成排的树。地上的蚂蚁。小贩的吆喝。虽然说颇有意思,但是少年的时光里,没有伙伴,没有弹弹丸,没有吹子牌,没有抓青蛙,没有偷水果,没有垒土丘的时光,缺乏铁环叮啷的响声的时光里,该是如何寂寞而无聊的事情啊。

他常常一个人,远远地看着伙伴们如雀的身影,嘻哈的飞舞着。之后,一个人带着影子,在风声树影里。陋巷破墙间。实大太无聊了,又懒得去天桥看爷爷画画,就坐在矮房子前的石头上,逗逗小鸡仔,睡睡觉。与黄狗一样,与太阳一样,白无聊赖。

矮房子的外墙曾经粉刷过,那是县里接受评估检查时弄的。几个泥水工,提着桶,一把大刷子,三下五除二,就一片惨白,就铺天盖地,就无法无天,就瞒天过海,就文明了。评估过后,县成了文明县,县长迁升,无人过问。此时已片片剥落,其状斑驳,但很多地方还是很平整的。这一片墙映在小乞丐瞳孔里,他想起爷爷在天桥上画画,那专心劲儿,还有路人偶尔的啧啧称赞。画画其实是那么的简单,随便涂几下,就成了一座山。就成了一个人。就成了一座城堡。就成了一条河。就成了小鸡小鸭。就成了一片天空。就成了大海。就成了大地。反正也没事儿。他跑进屋里,在火盆子里掏了两颗燃剩的碳,黑呼呼的,跑了出来。立在墙前,想到底要画些什么。还是人好玩一些。想想那些伙伴,一撮毛脑瓜子上就真的只有一撮毛,像贴上去似的;冬瓜的脑壳圆溜溜的,脸鼓鼓的,两只向外挺的大耳朵,真像个夜壶;兰子那杂种跟我抢锄头,看她那鼻涕,两股,绿荫荫的,像蚯蚓往下爬,耶——,恶心!二麻他娘,装哭丧的时候,脸上又花,声音又大,像个母猪;拐腿李倒还好看一些,只是腿拐了,不过那双拐倒有点意思。被他握久了,亮晃晃的,像三德爹长年不洗的衣服的领子;嗯,都是狗日的猴子,叫大家不理我的,真可恨,瞧他那尖嘴猴腮,两颗大门牙,像只兔子,兔崽子,就画他,画丑他,丑得吃不下饭,吓死人。

他想好后,笑了一下。带有点邪气地朝墙上下了第一笔。一笔下去,他发现胖了点,用手擦擦,稀松的墙面掉了一层,灰滑进他的袖口里。他甩甩手,又画了一笔,又不满意,擦了,又画。奇怪,爷爷怎么画一笔是一笔呢。怪了。管他呢,反正知道是瘦猴就行了。他想。迅速地画下去,画下去。很快就画成了。脸像削过似的一样尖,张着大嘴巴,露出两颗扩张的门牙。小眼鬼。他嘀咕了一句。轻轻地用碳点了两点,就成了两颗米点大的眼睛了。大鼻子。他用碳画了一条向上开口的波浪线,就成了一个大鼻子。嘿嘿。他带有点邪气地笑了笑。再给你画几根毛,不然成秃驴了。他往上画了几笔,一幅头像就画成了。还真不错。

小乞丐退两步,歪着脑袋审视自己的杰作。瘦猴还真丑。他咧开嘴笑,露出一口残缺的牙。可惜他不会写字,否则,就可以在旁边写下“瘦猴”两个字。不过,不会写也就算了。反正自己知道。瘦猴。瘦猴。瘦猴。哈哈。他满足地笑了。

不如再画一个吧。

对画英子。英子好看,大大的眼睛,椭圆的脸蛋。讲话也小声小声的。还有两条小辫子,经常一荡一荡的,像划船。英子跑起来,像只小兔子。英子笑起来,像朵花,吹着风的样子。英子不说话,像只猫,乖乖的。画她,就画她了。

小乞丐沉思了一会,朝墙上下笔去。一笔下去,不满意。用手左右来回擦拭了一下,泥灰脱落,碳画的痕迹就都不见了。又重新画。又不满意,擦了,又重新画。原本就不甚干净的一双小手,在已显脱落的泥墙上擦来擦去的,变得灰咕隆咚的。鼻涕流下来,他用手往脸上顺势一抹,呈一股灰色的胡子似的,贴在脸上。他也不管那么多,自顾画着。一笔一画,虔诚而耐心。

终于画成了。左看右看,终觉得还是没有英子本人好看,再说把英子画在瘦猴的旁边,总是不好的,以后再画吧!他伸出手,又左右来回擦了几下,扬起一阵灰。英子不见了。

他又开始画一撮毛。

画冬瓜。

画二麻他娘。

画兰子。

画张叔叔。

画拐腿李。

画三德爹。

······

他越画越顺手,想把那些讨厌的家伙画有多丑就有多丑。嗯,把他们画成这个样子也是很有意思的。脱离了伙伴之后,他又发现了新的乐趣。东画画,西涂涂,好看就留着,不好看就擦了,一天就这么容易地一晃而过。接下来的很多天里,他无聊的时候就来这里画画。画画讨厌的伙伴们。画画有趣的大人们。小黄狗像一个书童一样,陪着他。在天桥,爷爷画画的时候,他在一旁蹲着,他有意识地看爷爷怎么画了。爷爷咋就比我画的好呢。可能爷爷用的是笔,我没有。也可能爷爷是爷爷,我不是。不管它了。反正又不是啥大事,了不起。能画画玩就是了,哪比爷爷呢。

画人厌了,他就画画小鸡。小房子。小鸟。小狗。小猫。画花朵。画树子。反正想画啥子就画啥子,想咋画就咋画。那长长的一排墙,到处被他画得满满的了。平日里路人见到他,忍不住看上几眼,或说上几句:“这小孩子一天天在墙上抹,都快成花墙了。”“认真耶,有板有眼的。”熟悉的人说:“瞧,小乞丐都快成老乞丐了。”各种话都有。小乞丐有时听到夸奖的,也暗自乐了一下,不过大多懒的理会,自个儿自得其乐。哪管别人说三道四,品头论足。图的就是个好玩,图的就是个不无聊。

就这样,日子如流水,淌的不动生色。

小乞丐没事的时候,就在墙上画画。他刚画的时候,只是恶作剧,图一时这快。但渐渐,当他的小手被碳染的难以洗净,似乎渗入他的肌肤,他的骨子里之时,碳在他的手里,具有了神韵似的,每下一笔,都清朗起来,明亮起来,神奇起来。他发现自己越画越像了。为了追求更像,他加紧地画着,一个又一个。这个好一些。这个好像又没前面那个好。

当一个人发现他在进步的时候,而这个进步又令他喜悦的时候,那会是他最好的壮态。不须刻意努力,功夫自在其中。这就是为什么有的人无心插柳,而却能柳荫遍野。孩子尤其能这样。

小乞丐正在朝像,更像的方向努力着。

虽然在很多人看来,这不过是一个小孩子的游戏之举,难脱嫩笔之臼,但是他是进步的。世界上最不能漠视的事情莫过于进步。

他一笔一画,专心致致地画。那一群可厌的,淘气的,可爱的,可恨的,无法用一个单纯的词,或者用单纯一词就可以概括的伙伴们又来了。时值下午,阳光如流水,暖而不燥。他们来到小乞丐的背后,看着一墙琳琅满目,小乞丐如一只小壁虎趴在泥墙上,有板有眼的画画儿。他们仔细地看,发现还真有意思。有人。有狗。有小猫。有小鸟。有山。有水。其状各异,惹人喜爱。他们争先恐后,找着好看的瞧。小乞丐被他们七嘴八舌的指指点停了下来。一双黑色的眼睛瞧着他们,他们看到了小乞丐刚开始画的地方。那几个形状怪异的头像。虽然这些头像有些离谱,但其特点还是有的。中国人有考据的遗传,也有对号入座的好习惯。且别说《红楼梦》了,钱锺书的小说,就有人考出其中人物的原形来,还引发了不少笔墨官司。当年鲁迅的《阿q正传》连载于报,世人阅之,以为先生在骂自己。总之,那几个小乞丐一看到那几个怪像,就做贼心虚,觉的别扭。况且,小乞丐心里真的就是要画他们的。画上的瘦猴还真得其神韵,那两颗门牙更是醒目,仿佛明目张胆地昭示两个字:瘦猴。

孩子们看着看着,有的嬉笑了起来:“嘻,瘦猴,这个像你。那两门牙,特像。”

“这个像冬瓜。”

“这个像兰子。”

“这个像一撮毛。”

······

孩子们七嘴八舌,原本是十分快活的。哪知那叫瘦猴的孩子越看那图越觉的像自己,越丑。他转向在一边傻看的小乞丐。怒问:“你这画的是什么东西?”

“随便画。”

“是你啦。”众人看着说,有点打趣的味道,并不曾想这会惹出祸端。这就好比两条小狗在地上打滚嬉戏,结果真发怒撕咬起来一样。孩子的行为,不必以成人之见加之。其他人的打趣,不仅激怒了瘦猴,而且似乎给他打劲似的,使他一下子发现自己充满搏斗的欲望。他走过去,小乞丐正半靠着墙,一副不屑的样子。瘦猴盯着小乞丐。瘦猴高些,一副居高临下视小乞丐如泥丸的样子。伸出右手,罩住小乞丐的右肩,用力一推。

小乞丐一个趋趔,站住了,仰头望着瘦猴,似乎一只被惹火的小公鸡,耸着肩,崩着脸:“你干什么?”

“干什么?”瘦猴的反问加强着语气,弦外之音就是问什么问,明摆着嘛,老子要揍你,怎么着。又用手推了一下小乞丐。

“你再推!”

小乞丐这是攻心为上,省略的含义不用说大家都明白。但瘦猴只理解表层的意义,并未深究。你叫老子推老子为什么不推,不推白不推,当然,推了也是白推。连推了几下,还一边推一边配音:“就推你,怎么着,嗯?”扬起挑衅的眉毛。

小乞丐只得连连说:“你再推,你再推!你再推!”

结果被推到墙角里去了。瘦猴拍拍手,一副战胜者的样子,完全不曾会想到,充满愤怒的小乞丐,像一头小公牛,会在毫无征兆的情况下,会如疯狂一样,如闪电一样,忽的扑上来,拉住他的手,就是一口。齿白血红。等他反应过来,推倒小乞丐,手上已是一个满牙齿印的血痕。呜呜地哭了。小乞丐半撑在地上,愣愣地望着。瘦猴看着自己受伤的手,哭着。小乞丐像只可怕的小疯狗,小孩们看着他,怕他会不会又会扑上来,拉拥着瘦猴走了。小乞丐看着他们远了,有的还偶尔回过头来看他两眼。心有余悸。此时,小乞丐似乎没有任何思想,靠在泥墙上,发现今天的天的颜色似乎被上了色似的,有点苍黄。印入他眼中,是模糊而萧索。

晚上,爷爷照例从外面归来,放下家伙,乐呵呵的,从破旧的布袋里拿出两个由白色方便袋装着的大包子。那是他爷儿俩最爱的,有大大的一团馅,味道好极了。小乞丐和爷爷,坐在昏暗的屋子里,香香地吃着热呵呵的包子。外面,瘦猴他妈,一个肥胖的女人,从老远就骂过来,拔高的声音仿佛磨过一样的锋利,扎的人的耳朵怪难受的。黄狗汪汪地叫。小乞丐做曲心虚,心里咯噔了一下。不好。因为心里有鬼,小乞丐也不敢出去看热闹,呆在屋里,出奇的乖。老乞丐不明就里,嘀咕几声:“不知这老猫子又发啥春了。”忙出门来看,只见瘦猴他娘一手擎着瘦猴,像一个大块头拎着把稻草。瘦猴他娘叉开两腿,一手叉腰,把瘦猴衬托得形如子虚。爷爷一见那架式,忙上前问哪里得罪了。

瘦猴他娘一把将瘦猴从左手换到右手,将瘦猴右手衣袖往上一推,露出了竹竿似的一截胳膊,往爷爷面前一推,说:“看看。”手臂上红肿一块,如小笼包子般大小,有几个小点特别红。那是小乞丐的杰作。爷爷瞅见了,瘦猴他妈仿佛铁证如山地说:“看清楚了,这是你收养的那小杂种干的好事。”小乞丐浑身不自在,想完了,这次闯祸了,非被爷爷骂死不可。他不断地搓着手。这如何是好。爷爷打一顿也好。爷爷大概了解来龙去脉后,道了歉。穷人家的孩子,没那么娇贵,打打闹闹也是常事。瘦猴他娘前来兴师问罪不过是出出气罢了。仿佛一个人受了委屈,总要表示一下,并非真的要图什么实惠。瘦猴他娘看这古稀的人了,还这样低声下气,好比一个大力士一拳打在棉花上,没啥意思。找点红药水把瘦猴的伤口涂了一下,这事也就过去了。

爷爷这次半句也没有骂小乞丐。他反倒对小乞丐到底画了些什么产生了兴趣。这时天黑,看不清了。明天,他叫小乞丐一起出来,看到底画了些什么,会打起架来。当他所见,那一片密麻麻的画时,那些各式各样的造型,铺天盖地,朝他压过来。他心动了一下。这倒并不是那些画画的太好了,而是,这些让他想到,这孩子是该让他学点东西的。一个人要长大,要谋生,怎么能无一技之长。上学,这有些不现实,自己能教的,也就画画了。他仔细地看那些图,千姿百态,各不相同,饶有趣味。小乞丐在后面立着,一副不安的样子。他不知道,爷爷会不会发火。打,他是不怕挨的。就怕爷爷生气。

老乞丐从这头看到那头,若有所思,调过头来问:“耶,那瘦猴你画在哪儿了?”

小乞丐怯怯地往墙上一指:“那。”

老乞丐凑过去,看了一下,微笑道:“嗯,还真不错。”

老乞丐问小乞丐愿不愿学画画。因为是爷爷说的,小乞丐一百个愿意。他点了点头。

从那一天起,老乞丐开始教小乞丐画画。老乞丐在堆满杂物的床底下掏了半天,拉出来一张一平米左右大小的灰黄色的画板。上面东一点西一点的抹上了各色的颜料,但时间久远,又染了灰,看起来混混糊糊的。他又花钱买了几封素描纸,铅笔,碳笔,叫小乞丐临摹一本烂兮兮的,还缺了几页的素描画册。教小乞丐画画,老乞丐并没有什么想法,至少,是不存在什么奢望的。只是想让这孩子多少学点东西罢了。老天爷从来不吝啬把天分给贫穷的孩子。小乞丐每天对着夕阳,坐在门前的石块上画画,一段时间以后,他竟然临摹得相当好了。有时临摹腻了,他会画一画面前的山,面前的树,甚至,他屁股下的石头,还有,旁边的黄狗。

他发现了画画是多么有趣的事儿,画画的时候,一点儿也不累,不闷,时间过的是那么的快,一眨眼,一天就过去了。在纸上画,比在墙上画有意思多了。太阳坠去好久了,看不见了,他才罢手。孩子生气不隔夜。小孩子嘛,打打闹闹,雨过天晴。过了些日子,伙伴们来找他玩。见他在画画,画得有板有眼的,还真像。几个女孩子说:“你画我嘛,看像不像。”

小乞丐花着脸,憨憨地笑,露出缺了几颗的牙。

“画嘛。”

小乞丐就照着就画起来。你甭说,还真像。

“真像!”一个女孩子说。

“就是鼻子大了些。”一个小乞丐说。

“头发不够黑。”

“眼睛最像。”

“没有花脸。”

······

孩子们七嘴八舌评点着。小乞丐一边听,一边改。到后来,还真画的非常像了。老乞丐也没想到小乞丐会学的那么快,那么好。自已在这一个地方画得是很好的了,没有哪个乞丐超过他。但现在看来,这小家伙不久就可以赶上他了。老乞丐想起自己小时候跟现在的小乞丐一样。对画画是多么的痴迷,画什么像什么。可惜自己文化不高,只念到二年级就辍学了。因为画画,所以,在很多乞丐靠化妆扮惨装可怜乞讨的时候,他靠一管笔来卖艺求生。小乞丐也许将来可以像自己一样,靠一管笔就可以讨生活。这样想着,他欣慰地笑了。为了让小乞丐能更快些画好画画,他拼命地为小乞丐买纸买笔。小乞丐的进步也相当的大。不久,他就已经不愿再照画册画画了,他背着大大的画夹,一齐到天桥上去,画画车来车往。画画人穿人梭。日出日落。

这样两年就过去。

拐腿李有一次撑着拐过来,看到老乞丐在教小乞丐画鹰。他审视了一会儿,那鹰形巨如人,立于苍松之上,双目如电,头稍往下作蛇伏状,聚精会神,仿佛随时会“嗖”的一下朝什么地方扑下去一样,前面有着猎物在等待它。他看了一下,说:“好,有意思,有意思。”他沉吟半刻,“唉,我说老头子,你为啥不叫他和你一起去画画呐。你们一老一少,生意肯定会好。”他这么一说,老乞丐恍然洞开,嘀咕道:“我怎么就没有想到呢。”

以后,老乞丐带着小乞丐一起上街卖艺。

爷孙俩在街上作画,形成了一道特别的风景。或爷孙各行其事;或两人合作一幅。小孩子们走过,看着小乞丐,议论说:“真像。”一脸羡慕;老人们走过,驻足良久,离去了,还要说:“这是哪家孩子,小小年纪的。”妇女们走过,也要看上半天。若果身边有孩子的,也要拉过来。免不了以此作榜样,教训一番:“看看人家,你白上培训班了。”男人们走过,看上几眼。虽然时间匆匆,也会这样想,这孩子年纪这么小,又画得这样好,真不容易。这样想,也会往罐子里扔上几张数目不大的纸币。高层文化的人走过,会看上半天,想这孩子真有天赋,他日必成大器。没文化的人,看着热闹,也会想,这孩子真出息,画得真像。人们有事没事,打天桥经过,都要围着看上三五分钟,或更长。

小乞丐拿着一管大毛笔,花着脸,动作笨拙而笔下生巧,令人不得不佩服。小乞丐在人们不停的赞叹、夸奖中,暗暗努力着。不为别的,就因为他人的夸奖,就为爷爷的高兴。爷儿俩每天的收获也比以前好了许多了。爷儿俩一起,早出夕归,很快活。但谁都没有想什么更长远的事情。一天天,混混沌沌,仿佛草原上的马匹一天天无忧无虑地吃草,并不曾会想到哪天自己会陪伴一位位大将军,浴血沙场,践尸踏骨。但是如果出现了一点儿什么征兆,或者某种不经意的提醒,这种思虑就会跳出来。

那天中午,爷儿俩在合作一副山水画。一个七十来岁的老者,头发灰白,双目炯炯,打天桥过。那时小乞丐正用淡墨勾画轮廓,笔过之处,白云青山,流水楼阁,曲径孤鸟,马上就呈现出来。老者佝偻着,审视了一会,说:“嗯,不错,不错。”然后对老乞丐说,这孩子有天赋,如果这样下去,就可惜了,他应该进学校,接受正规的教育,此子年纪小小,就有此悟性,具此功力,真是块璞玉,若果加以雕凿,不可限量。对,不可限量。这老头子说的话文绉绉的,老乞丐文化水平不高,但大概的意思,他还是明白了。这孩子不能不读书,如果不读书,这孩子画画一辈子,也不会有啥出息。但是进学校,念书,凭自己,咋也是没法子供的。无能为力。但老乞丐经这么一提醒,也觉得这样下去是不妥的,但因为无能为力,此事就暂且搁一边了。

这样的话在以后的日子里,逐渐多了起来。老张有事没事就提起。拐腿李也说起。邻居说起。街上的行人说起。总之,这孩子该上学的。但是老乞丐还是无能为力。好比一个人知道自己怎么做就会怎样,但往往不那么去做,不是不想,而是力不从心。所以他也没真正地,具体地,脚踏实地地打算过。仿佛乞丐们也想过锦衣玉食的生活,但因为太离谱,有谁会去真正的打算怎样过这样的生活呢?太不切实际,太荒唐。但是,并不是潜意识里不想。

流浪歌手又到天桥来唱歌,已经是二年以后的事情了。他本是一个大学生,读的是汉语言文学专业。从小就喜欢音乐,但是可惜上大学时与之擦肩抱憾,毕业后怀揣着年轻人的梦幻,伴着青春的浪漫与轻狂,背着背包,跨上自己心爱的吉他,远走他乡。在每一个城市的人流中,放声歌唱。不是为钱,也不是为了别的,破帽子里路人投下的几张纸币,不过是旅途中的顺手为之。惟一的意义是使他的这种生活方式得以为继。告别几年之后,正在画画的小乞丐又听到了那熟悉的歌声。他抬抬头,见流浪歌手在桥那头歌唱,他的打扮还是那么的风尘仆仆,狂野而忧伤。只是长发变成了光头,留了一点小胡子,面前的破帽子却没有变。

小乞丐看着着,若有所思,放下手中的笔,立起身来,拿起靠在天桥桥栏上的画夹,取下一张素描纸,用夹子固定到画夹上,捡起地上的一只铅笔。在离流浪歌手不远的地方,斜对方,蹲下来。流浪歌手看见了他,向他眨眨眼睛,笑了笑,又忘情地歌唱。小乞丐也报以一笑。小脸花的可爱。他认真地给流浪歌手肖起像来。只见他几根粗线条一勾,一个大概的轮廓就凸现出来了。他细处加以刻画,不多久,就画好了。流浪歌手走过来,看了一会儿,一拍小乞丐的头,笑说:“啥时候学会画画了,还这么好。”小乞丐没有回答,只是不好意思笑笑,花着小脸,一副不好意思的样子。

流浪歌手又审视了一会儿,又看了看的小乞丐,他转动一双黑眼睛,贼亮贼亮的。那天夜里,流浪歌手去了爷孙俩的小屋子。

流浪歌手好歹也是一名大学生,又喜欢艺术,多多少少,他可以感受得到,这位小男孩的骨子里到底有些什么。他与老乞丐谈了很多,都是一些“如果”“就”的假设。老乞丐自然也明白的。但是他们也都无能为力。这一次深谈的结果是,老乞丐在以后每天的空闲时间里,会教小乞丐识一些字,但老乞丐相识的字本也无多。相对而言,拐腿李识的要多一些,后来,爷爷就让小乞丐与拐腿李学习了。他渐渐可以读些小书了。后来,拐腿李就没法教他了。在这些识字不多的人看来,读书就为识字,既然字识得了,就没啥学的了。小乞丐就自己看书。当流浪歌手再次来到这座城市时,小乞丐已具备了相当的阅读能力。流浪歌手把身上仅有的几百元钱给小乞丐买了一套关于美术方面的丛书,有国外的如梵•高、毕加索、莫奈、拉菲尔等人的画集,也有杜尚等人的,当然还有一些画论;中国的徐悲鸿、潘天寿、齐白石、张大千,以及岭南画派等的画集,以及中国古代名画鉴赏的书,甚至还有几本书法教材。小乞丐在读了这些书之后,几乎算是入门了。以后,他自己也会到地摊上去收集一些物美价廉的书,还练习起书法来。小乞丐在理论与实践的双重作用下,很快,他的画法又有了精进。老乞丐既乐且愁。他虽然已经老去,但他有了一些想法。就是挣一些钱,有机会的话,让小乞丐念书,接受正规的教育。将来,是的,是将来,会成为大画家,成为人人称赞,人人敬佩的大画家。老乞丐下定了决心。

但这已是今年春天的事情了。

为了生活,爷孙俩还是天天到天桥上去卖艺。

在人来人往间,在人们驻足片刻间,或许有几声赞叹,或许有几张面值微小的纸币。

老乞丐原本就有咳嗽病,不过以前,只是偶尔咳咳罢了。夏天以来,咳的就有些频繁而且费力了。他常常觉得胸口疼痛,咳的缓不过气来。但穷人命贱,也犟,以为挺过就行了,常常是不用去看医生的,不用吃药的。即使吃上什么药,也是世代相传,或是好心人,或亲朋好友相告的土方子而已。一是没有看病的习惯,根本上也是没有钱看不起医生。老乞丐吃过一些用土罐子熬的药,是有些缓减了病情。但这只仿佛输血续命,无法治本。入秋以后,那些味再怪的,配方再离奇的中药,已是杯水车薪,再已起不了什么作用了。老乞丐就常常“恐恐”的咳,再加上最近又得了气喘病,让他消受不了。他还是强打着精神,爷儿俩到天桥去,讨一点生活。在所得的微薄中,他尽量地挤出一部分来,装在一个小小的塑料袋里,藏在枕头底下。近年来,也有千把块了吧。

小乞丐还是常常努力地看书,画画着。

这年秋天,孩子们流行着旱冰鞋,穷人的孩子们也死缠烂打着自己的父母,穿上旱冰鞋,在各个空旷的大街小巷,晃来晃去,飘动着身影,发出吱吱的响声。小乞丐背着大大的画夹,看着同龄人们如精灵的飞旋,出没在大街小巷,偶尔在拐角处与大人们撞上个满怀,被责备几声,一站稳,“唰”的一声,又飚出好远。他别说有多羡慕了。但他不敢问爷爷。他知道,爷爷没有这个钱的。当一撮毛他们呼的从身边过去,同时叫他一起去玩,他懂事地摇摇头,不去了。一个人默默地,在一个角落里,画着自己的画画。很多次地画到,孩子们穿着冰鞋飞旋的样子。一幅又一幅,不整齐的铺洒在他的身后,几撮青草,几块石头上。黄狗像一个陪读的书童。

很快就入冬了,今年的冬天冷得离奇,老天爷阴魂不散似的,太阳半天十月都见不上一面,阴沉沉的天不时飘下一点小雨。老乞丐还是抽烟,咳得更厉害了。时不时像进行了马拉松比赛似的,喘不过气来。穷人们来看他,见他抽着土烟,几个苦命的女人说:“都咳成这样了,还抽,少抽点会好一些。”他们离去时还不忘交待小乞丐,叫爷爷少抽一点儿,咳嗽病多半是因为抽烟。还告诉了小乞丐不少土方子。那个冬天,人们常看到,附近的荒山野岭,一个小男孩,冒着寒风,爬上爬下,采着草药;经常拿一个土罐子到门外的河沟里洗;在屋外倒了一大堆的药渣子。当然,在以后的日子里,小乞丐见到老乞丐抽烟时,就央求爷爷别抽了。爷爷就笑笑,嗯,不抽了。于是把烟拧灭,大烟抖砰砰地敲在火盆边上,之后,把它靠在一个墙角里。他仰靠在残破的躺椅上,调息因剧烈咳嗽而引起全身上下的不甚协调的起伏。好比人长跑之后要小跑一小段之后才能平静下来。

昏黄的背景,像一部年代久远的影片。老乞丐对着火盆子,若有所思,顺手捞起墙角的长秆烟斗,掐一截烟草,塞在烟斗里,凑到火盆子的一块红碳上,啧啧地吸两口,烟斗就冒出袅袅烟雾,在半透明的屋子里缭绕。烟雾迷漫整个房间。正在一个角落里看书的小乞丐忙抬起头来,看着他的爷爷。小乞丐说:“爷爷,你怎么又吸烟了?”忙把爷爷的烟秆收着放下。爷爷不好意思地笑,顽皮的像一个孩子。老乞丐在昏暗不明的角落里,拿出那个黄黑色的塑料袋子,颤抖的,污黄的,像树皮一样的双手,一遍一遍地数着。眉舒又眉展。眉展又眉舒。老乞丐“恐恐”地咳着,不断地喘气。小乞丐用一本破书在扇着火熬药,深褐色的药罐子,夜壶似的,腾起缕缕白气。老乞丐说,你咋能用书来扇火呢,会扇坏的。小乞丐放下了,换上一块木板。很多时候,小乞丐挤着时间画画,他画着一幅又一幅的,孩子们穿着冰鞋飞旋的模样,他沉醉于对速度的描绘之中。老乞丐痛苦于自己的心事之中。

冬季里,满霜的早晨,小乞丐跑到不远处的包子店里,买几个冒着热气的包子,作为爷孙俩的早餐。他们已没有精力去顾及黄狗了,这只老狗,不知常跑到哪儿去了,久不久才见它那么一两次······

这些单调的画面,构成了爷孙俩初冬的生活。

老乞丐望着红红的碳火,感到有些有气无力。流浪歌手说过他会再来看小乞丐,也许会帮他。但总不见影儿。他想骂几句,但一想这又怨不得人,人家又不是欠你的。寻找小乞丐父母的想法又冒上来,托了人几次,都是些穷人,办法也不多。后来有人建议他登寻人启示,登了,但没有效果,还白浪费了钱。嗯,还是靠自己稳妥。但,他早就已力不从心了。他一直就想把那些钱交给小乞丐,但小乞丐毕竟是个孩子,怕他给瞎花了。托给穷人们,也不知信不信得起,当然,他们又能有什么办法,这点钱也是远远不够的。还是自己管着吧。他又相信,自己虽然已经七十多岁了,但总还不算老的吧,咳嗽病已经是老毛病了,死不了人,这种情况以前也遇过的,比这还吓人,不也没事吗。也许挨过去了,就会好起来。但是,这一次似乎遂不了解老人的愿了。这病像沙漏,把他生命的能量一点一点地往下掉,不动生色,却有增无减。给人心似乎无甚大碍的错觉,仿佛有一个沙眼的皮球,感不到他在泄气,可是一放几天,再拿起来,才猛然发现,已经弹不起来了,才知道自己已经病入膏肓。

老乞丐有一种叫心急如焚的痛苦。

一些穷人也都知道老乞丐的心事,他们也在为老乞丐留心着。一个落雨的傍晚,一个穷人,带着一身潮湿的味道,风尘仆仆地推门进来,有些坏了的门像一个拐了腿的人,东拉西扯地摇晃着。那时老乞丐已倒床两天了,整个人像一张烂被褥,无法站立。当穷人进来时,老乞丐的意识像在一场大雾中,仿佛昏昏欲睡,泛泛不着边际;小乞丐孤立地坐在火盆子边,红红的炭火像一块块坚硬的冰,又仿佛要挤出水来。穷人带着一种像新生植物一样的兴奋,到老乞丐床边,半蹲着,在老乞丐的耳边喊:“他大爷,他大爷。”老乞丐像一个迷路的人听到了呼唤,四顾张望。模糊,清晰;清晰,模糊。终于辨清了似的,他睁开眼睛,黑瘪的脸上轻轻地展了一下,“恐恐”地咳了几声。他一手撑着床沿,身子往上抬,试图立起来。

穷人忙阻止了他:“你躺着,躺着。”

老乞丐躺下,用半握的拳头挡了一下欲欲咳嗽的嘴。

穷人说:“他大爷,告诉你件事,那孩子的爹妈,怕是有些眉目了。”

这句话像一股电流,让老乞丐浑身一颤,双目聚精会神起来。

穷人是在一个工地上干活的,工地上的工人们都来自不同的地方,说话都南腔北调的。一群汉子,早上收工后,狼吞虎咽完粗糙的午餐,鞋也不脱地和衣躺在铺满着稻草,扔了几张旧棉被的一间房角里,横七竖八。抽烟的抽烟,假寐的假寐,说话的说话。穷人没睡,他说到老乞丐,说到小乞丐,还说到了老乞丐登过寻人启示的事。其中一个操着南腔北调的汉子,问:“那孩子叫啥名字?”

穷人说:“哪里知道。”

南腔北调想起,七八年前,他在一个工地里,有一对夫妇,外地来打工的。有一天,他们的孩子丢了。那时孩子有四五岁吧,在这个地方,夫妇俩人生地不熟的,又没权没势,自然办法也就无多。印过一些寻人启示张贴,之外就只有拜托工友了。南腔北调想起自己都曾为那对可怜的夫妇打听过的。但是,几个月过去了,还是杳无音讯,失望的夫妇给了工友们地址,联系方式,若果找到了,联系他们。怀着一种绝望般的渺茫希望,回去了。一切恢复了平静。当然,没有人再去打听那孩子的下落,自也就无人联系过那对夫妇。

穷人问:“那孩子长什么样?”

南腔北调说:“哪里还记得。”

“那他父母的联系方式呢?”

“就是印的寻人启示上写着,好像还在的。”

南腔北调起身到一个角落里,拖出来一个大的帆布包,堆在旁边的另一个包受力垮下来,发出声响。睡地旁边的一个正要翻身的工友迷离着眼睛,问:“你干什么?”“找点东西。”那工友闭上眼睛,换个方向,又睡下。南腔北调把包拖到穷人的身边,“咔”地撕开拉链,穷人探头过去,看到一些杂七杂八的东西,小笔记本,坏笔,小铁片,小刀,烂锁等等,应有尽有。南腔北调左翻翻,右翻翻,自言自语,又像对穷人说:“这些年了,也不知道还在不在?”穷人看他翻了一会儿,没有找到,个人歪到墙角里的草铺上,拉来一张被子,睡去。热心的南腔北调不断地掏着他的百宝箱,终于在一个古铜色的夹子里,抽出来一张陈旧污黄的纸片,展开,他朝着穷人喊:“找到了。”

穷人没有睡着,应声爬起来,只见那张铅印纸上有几行字,字的上方有一张比拇指大一点的黑白人头照片,也许是印刷效果太差,那头像黑秋秋的面目全非。在一方没有印字的空白处,有一行用钢笔写的七倒八歪的字,是地址,旁边还附有电话号码。穷人看了半天也不知是不是。但按时间来推,该是没错的,那孩子的年纪也大致凑合。在无计可施的时候,人总喜欢往好处想的。

穷人从兜里掏出纸片,展开,示与老乞丐。老乞丐看着,昏花的眼睛,似乎多了一点光亮,伸手拿过去,又往眼前凑了凑,说:“是的,好像是的,应该是的。”

穷人笑着说:“那他大爷,你要好起来,才能把孩子送去。”

“是是是。”老乞丐的精神竟大大的好转了。烤火的小乞丐睁着一双生生的眼,不明白地看着穷人和他的爷爷。

那天晚上,老乞丐就吃了半碗稀饭,他叫小乞丐多熬些草药。小乞丐听话地上山,挖了很多,煮得一罐罐的,那种带有点腥凉味的草药香迷漫着,老乞丐一碗一碗地喝,精神一天天地好起来。他可以吃两小碗饭了,还支起画板画画儿,一张张画充满着触目惊心的绚丽。他想,再好一点,就去找小乞丐的父母,自己积下的那点钱,虽不够让小乞丐读书,找到他爹妈,总是够的。当然,他不是没有想过这,也许不是呢,但是纵使不是,我想丢了孩子,他们也会接受他的;不接受呢,也许那些苦命的人会可怜他们,会收留。但总还有是的可能,这就够了。自己坐车倒是不会晕的,不知小乞丐会不会晕,那难说。自己年轻时还坐过火车的,咔咣咔咣的。他问小乞丐:“你想不想去找你爹妈?”

小乞丐不明白地看着老乞丐。老乞丐笑着,像一樽佛,说:“傻孩子,等过几天爷爷好了,就去找,我也就放心了。”后面一句,像是自己对自己说的。

小乞丐隐约记得爷爷五六年前也说过这样的话。

老乞丐更加拼命地喝着草药,有时烫了,老乞丐嚯嚯的;有时急了,老乞丐恐恐的。小乞丐忙说:“爷爷,你慢点嘛。”带有一点点责备的味道。老乞丐笑着说:“没事,没事。”这几天,他为小乞丐终于有一个出路而如释重负,如今就这一件事了,除此之外,了无牵挂。他好一点的时候,曾试着去打过电话,可惜没有打通,那个号码已不复存在了。号码不在有什么打紧,人总还是在的,那地方总还是在的,亲戚朋友总还是在的,只要到那儿就会有办法。他感到自己的精神大大地好了。他想,这几天就去吧,趁着天气还不算坏,几个星期前下过雪,但现在天气就像一个小阳春,只怕过后更坏就走不了了。最后,他决定下来,就明天走,去那个名不见经卷的小地方。他叫穷人帮他买了火车票,两张,还破天荒地给小乞丐买了件新衣服,体面一点嘛。还买了很多吃的,听说,火车上的东西贼贵,跟抢人差不多。这件事似乎就这样定下来了。

但生活的轨道并没有按部就班。

那天晚上,老乞丐喝了一大碗的草药,精神特别好。老黄狗没有出去,老乞丐记起它来,叫小乞丐弄点剩饭给它吃,它就一直乖乖的在火旁子边睡着。那天,老张听说第二天爷孙俩要走,就来窜门,吹了半天的牛,算是道别。老乞丐很晚才睡,也少咳,起先稍稍咳了些,后来就没有咳了,睡得很沉。晚上落了小雪,气温倒变化不大。因为爷爷没叫,第二天,小乞丐睡到了九点。爷爷还没起来。小乞丐刨开火盆的灰,露出几颗火红的炭,他在墙角的破麻袋里,掏来几粒碎炭,放到火盆上,不多久,火就燃好了,旺旺的。爷爷不是说今天要去找自己爹妈吗,虽然他对于爹妈的概念,并无深切体会,但他知道,是要出远门的,既是出远门,就该起床了。他叫了几声爷爷。但爷爷已经死去。死得来不及向他说一声。老乞丐死时,手里握着那个污黄的塑料袋,两张车票飘落在床沿下。小乞丐拿在手里,他不知怎么办。想了想,还是先收起来吧。

穷人们相续来看望老乞丐,商量着怎么把这事处理下来。棺材是没钱置办的,他们互相拿出几块木板,又拆了原来住着老乞丐与小乞丐的那幢小房的一扇门,凑合成了个小盒子。男人们把老乞丐抬到了小山丘上,为他垒了一个隆起的小土堆。失去了门的小屋,张着一个黑洞洞的嘴巴,呼呼地灌着冷的风。没日没夜。无际无边。

穷人们说,人死了,该把他的东西烧送给他,以便他在阴间继续使用。老乞丐的那些大幅大幅画被搬出来,扔进大火里,发出一股股奇怪的味道,流光溢彩在大火中更见其绚丽夺目。每一个对着火堆的人,眼睛都成了铺天盖地的火烧云。但很快,大火熄灭了,眼睛失色。

晚冬的天气,没有路灯,没有月光,甚至没有三两点繁星点缀有苍天下,萧索、冷寂。几座矮房子。几座淡墨似的山。几棵叶子业已落尽的树。一个小男孩站在风中,迷茫着双眼。爷爷留下来的装着钱的塑料包他紧握在手中,谁他也没有告诉。他想这是够买冰鞋的,不知爷爷同不同意,会不会生气。但是不用来买冰鞋,自己又留着干什么呢。早知这样,他该用来给爷爷弄点什么的,但是爷爷已经死了,埋了。他一直拿不定主意。身边的老黄狗又不能说点儿什么。相同的地方,还是五年前的那两条铁轨,射向远方,在还似乎透明的开空下,两张车票忽明忽暗,在空中飞舞,像两只受伤的蝴蝶。

天黑了不来,渐渐地,一直到什么也看不见了。夜风像具备了保护色的贼子,肆虐着,呜呜地响。一阵又一阵。

风声中,隐约,听到黄狗一声一声残弱的吠声:汪——汪——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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