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从早上8点就心事重重地背上补鞋工具，从大街的东头走到大街的西头，再从西头又走到东头，一次又一次地往复，在这种徜徉中倏然地过了两个钟头。他终于下了决心，他想：“关键在于放下脸皮和架子。这也像刚登上讲坛，豁出去，只要胆子一破，就能干出成绩，有所收获。”他终于背上补鞋工具在街上最热闹的地段找到一个落脚点，摆好摊位，虽战战兢兢，但也酷像姜太公钓周文王般成竹在胸。不管怎样，坐在条凳上的他，确没有讲坛上的他威风，他又双手抱着头勾着，脸上表情也极不自然。他努力调整着情绪。达尔文说：适应者生存，不适应者淘汰，这就是进化的原则。

东南飞的孔雀，得意地炫耀翎羽；跳槽经商的同事，成了阔气的款爷。钱钟书《写在人生边上》的—篇文章里，写有这样—些话。他使劲地想，也想不起原话，只糊涂地记着个大概：高宫款爷决不做文章，乞丐流浪汉决不做文章，只有吃了上顿还有中顿饭的文人做文章。他想，教师何尝不是吃了上顿还有半顿饭仍在做文章的人呢。他恨自己为什么不早点读到这篇文章，使他早有所悟。而不至于弄到现在这种境地。唉！十多年了，才五百多元，为什么人家当教师，就可先解决住房困难，寒暑假期还可以公费厦门观光，北京七日游的优待，而我这个五口之家，还得养活两个没有工资的老人，一个刚上学的孩子，怎样过这种日子呢？唉！他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

适者生存，不适者死，这是铁定的规律，也是法则。他承认自己窝囊，他承认自己无能。既是同事又是妻子的她，总嘲笑他读书读回了，或总在他跟前念，三十不发，四十不富，五十六十找无路。三十而立，拿什么立呢？奖状倒有七八张，还不是照样吃了上顿还有半顿。孩子上学的钱总得给，亲戚朋友的红白事还得撑，两位含辛劳苦了一辈子的须发苍苍的老人的后事还是需要钱。钱钱钱，愁眉苦脸，无可奈何，巴不得一个硬币掰作两半用。终了豁出来了，他天生是个强者，就像小草，无论怎样，只要有阳光有空气有水有—点儿土就能生存。那天，他陪妻子上街补鞋，只随便给弄弄，结果就被鞋匠要去了两元。妻子既心痛，又羡慕，说：“瞧！我们读书真的读回了。我们大钱找不来，小钱又不愿挣。两元呐！就只这么三五分钟时间。”他说：“我并不是小钱不愿找呐，你看，我们这拿粉笔的手，干什么都无着落。”最后妻子说：“干脆你暑假去补鞋，看能行否？”他说：“是应该找点事做的。”这一闪念之后，他又犯难了：现在社会上都把当教师看成是吃香的职业。上级又三令五申不准教师搞第二职业，我若是干起这行当，岂不是给教师脸上抹黑？岂不是成了枪头鸟！可他又想起目前的处境，豁出去了。结果，他今天就真的来了，来了在街上摆补鞋的摊子。

他终于调整好了情绪，心中不再忧郁，也不再矛盾，他又像登上了讲坛，很威风，也很自信，他终于抬起头来，微笑着面对每—位行人。

他刚抬起头来，微笑着，就有一位顾客前来钉皮鞋。三五分钟后，他接过了顾客微笑着递给他的两元钱，心中有种喜悦说不出，颇似第一堂课时间到了走出教室的喜悦。除去鞋钉两角钱，净挣1元8角，相当他平时上两节课，但还应除掉备课改作业的时间，只恨原来自己放不下架子，该当受穷，教师的工资是太低了点。

“同志，帮扎一个鞋子。”又是三五分钟后，他又从一位顾客手中捧过2元5角钱。去了鞋线钱，也许净得2元4角，那节线子大不了一角钱嘛。他突然发现，补鞋只是不太光彩，其实是坐着等别人送钱来，此时，他佩服妻子让他补鞋的高见了，甚至在心中盘算，辞掉了教师的工作，专来补鞋丁，哪怕叫我补鞋匠也没关系。只要身上有钱，桌上有饭，孩子有钱读书。

“我这鞋咋补？多少钱？”又有一位顾客要补鞋。转眼，鞋便补好了、他开始嘲笑和蔑视当官的来。他的顶头上司是个华威先生似的校长，对上拍马屁，对下假装正人君子，开起会来草稿不打，只管瞎吹，又特别爱说，教育部门塘子小，装不下大鱼，要走就走，只要你有本事不要工资；或者说，离了红萝卜照样要开席，嫌钱少了，人家还不想要你，要来的人多着呢?！完完全全一副华威先生的嘴脸。学年总结会上，他实在听不下去了，就站起来说：“华威先生，你狗眼看人低，一天十元钱还不够烟钱，告诉你，我早就不想干了，最好大家走，让你—人教。”同事们哄堂大笑。那校长受了窘，涨红了脸，发怒地道：“你打报告来，放你走；你走不了，可别回来。”这倒把他唬住了。同事们也都交头接耳，挤眉弄眼。现在，他在心里骂道：“华威，我可真的要打辞职报告了！一天我只要补上20个，最孬也有40元，一月下来，孬死也有—千两百元，比教书多七百多元，何乐不为？”

他正想得神飞色舞，他左边那个约十五六岁的姑娘，也是个补鞋匠，轻轻地撞了一下他的胳膊，他如梦初醒，顺口含糊地说：“要补鞋呐？”那姑娘说：“不！同志，我看你是位教师，今天才来补鞋子的吧？”他显得尴尬，他坚决否认：“虽然我今天才来，但是，绝对不是教师。”他撒谎的本领实在差劲。那姑娘笑笑，也不再说什么，他过了好几分钟才镇定过来。这时，没有人来补鞋子，闲着无事，他开始观察，当他的眼光落在他左边那位姑娘身旁时，他困惑了，他觉得那位姑娘也不像补鞋匠，因为她的摊位上有四五本初中课本，这时她还在看一本语文复习资料。他想，他肯定是位学生，由于没钱交书费才来补鞋子，他在心里道：“书读回了会自找苦吃的，像我一样有什么？”这样一想，他觉得和她似乎亲近多了，于是他无话找话地问她：“喂，小姑娘，我看你才不像补鞋匠，我猜你还是个学生吧？”

她说：“我补鞋已经一年了。”

“一年了？”他很吃惊。

“我看你身上有好多地方像我初三的一位老师。”

“是吗？”

“你不用瞒我。我看得出，你一定是哪所学校的老师。我既尊敬我的老师。也羡慕每一位老师。我做梦都想当老师，可我只能在梦中当。”

他终于承认他是老师了。接下来，便有人来补鞋，两人停止了对话。这—天，他一共净挣了五十五元零三角钱，他颇高兴，他背起补鞋工具要走的时候，那姑娘问他：“明天还来不来？”他说：“当然来。”

第二天，刚过8点他便在老地方，摆好了摊子。约9点左右，那姑娘也来了，照旧在他左边摆摊，照旧带了四五本初中课本复习书来。没入来补鞋子的时间里，她便拿出课本来向他请教，并很亲切地叫他老师，他的心暖洋洋的，颇高兴，他便像上课那样辅导她。有时，还说些其他的事儿，无论什么，她总是偏着头，认真地听，样子既挺可爱，又带着一股傻劲。这一天到收摊，他又净挣了五十来元钱，他打定了心肠，辞职，做补鞋匠。日子就这样快活地过去了，天天五十元左右，真带劲！人—高兴，时间便很轻松地打发过去，一晃就到了8月3日，那姑娘没有来，第二天，又没有来，他像失落了一件贵重的东西一样的不自在，好在每天挣了五十多元，不然真会又回到以前的不愉快之中。

一周之后，那姑娘来了，早他半个钟头就摆好了摊子。他一到，她兴高采烈地站起来，帮他放下背上的东西，帮他摆好摊子。他也颇高兴。他和她便坐在条凳土，面对面的拉家常。

他说：“这几天，你咋个没来？”

“你猜猜看。”她调皮地答。

“你别饶圈子。”

后来，那姑娘很神秘很骄傲地告诉他，她考上了中等师院，这几天，她去填志愿，去体检等等。那高兴劲儿像他那年考上师范一样，但泼了她一盆冷水，他说：“师范师范喝稀饭，考上又怎么样？还不是下九流的孩子王！补鞋也不照样赚钱？钱还挣得多多的，何乐而不为？现在是有钱为大哥，难道你还不明白？”

“挣钱是挣钱，可当个教师有多神气呀！”姑娘的脸仍旧泛出神秘而骄傲的红光。她说：“我从小学一年级时起，就想当教师，今天终于能行了。我能不骄傲和高兴吗？去年初中毕业未考上，家里又没有钱供我补习，当时我哭了。可哭有什么用呢？后来我就来补鞋，有空就复习，今年又去考，现在终于考上了。老师，你应该祝福我才对，怎么反泼我的冷水呢？”

“唉呀！”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又一字一顿地说，“你知道当教师每月挣多少钱吗？我说的是每月，懂吗？”他想说服她不要上师范，他把他的辞职报告从怀里摸出来让她看。

然而，姑娘仍然骄傲而高兴地说：“挣多少钱我不在乎。我只想要那个自豪的神气劲儿，每节课往讲台上一站，就能听见‘老师好！’的问候，就能看见台下那无数双崇拜我的眼睛是多么的可爱……”

听着听着，他开始动摇了，他想起他初中的一位老师，他上师范的第三天，他接到了那位老师的信，那位老师在信中语重心长地告诫他：“借此机会，我对你学习师范专业再谈点看法。自我得知你立志报考这个专业的那天起，我仿佛看到在不久的将来，你就是—名‘人类灵魂的工程师’，走向山乡或走向城市去点播精神文明之种子，用优美的心灵和精湛的教学方法去抚育一批又一批的幼苗茁壮成长。当你把幼苗浇成鲜花，结出桃李之时，那时也就是人们万分信赖你之时。只有到那时，你才能领略当初一踏进校园便映人眼帘的忠诚党的教育事业的毛泽东同志那语重心长题词的含义，也才能理解人们对你们师范生和广大教师所投以的敬慕的目光的……”他的那位老师还特在：“忠诚党的教育事业”这几个字下面用红色的符号一一标出，想着想着，他似乎又回到了他读师范的时候，他似乎又年青了。

“老师！你怎么啦？”望着他沉思的目光，她问。

“不怎么！我想起了我的老师。”他的声音略有些颤抖，最后变成了感慨，“钱呀！”

这天，阳光灿烂。他和她谈了很多很多，但话都是围绕着老师的话。最后，她问他：“明天还来吗？”他接过她还给他的辞职报告，从上衣的口袋里掏出打火机，点燃，将辞职报告烧了。然后说：“不来了！穷就穷吧。这样的穷也是一种高尚嘛。”

“老师，你怎么又发牛脾气啦？”她微笑说着，用尊敬的目光看着他。

“两全其美吗？还是忍痛割爱吧！”

“老师！我说，你真是读书读回了。”

“回就回吧！有什么办法呢？”

“看，真是回了。办法哪会没有呢？”她停了停，又说，“上班的时间去上班，节假日来补鞋，不就行了？周总理当年不是也在法国搞勤工俭学吗？难道总理都能放下架子，何况我们呢！”

“对啊！”他拍了拍脑袋，自嘲道。“看来……，我真是读书读回了。”

“那好！明天继续！”她微笑着用调皮而坚定地说。她和他都伸出右手像小孩子打赌似地相互击了一掌，然后，两人哈哈大笑。

这大晚上，他独白爬在书桌上挥笔疾书，他妻子催了他好几次，他都说：“你先休息，我还有点事。”他在给那姑娘写信，那信上，他把他的老师给他的那段话也原封不动地写上了。同时，在信的末尾，他提醒她一定要好好学习，力争“三好”，千万别忘了星期天和节假日补鞋搞勤工俭学之事。写完信，他计算着信什么时候交邮局，她才能一到师范的第三天就收到他的这封信。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