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真实故事，故事的主人公就是我父亲。

那天，我和父亲路过公社门口，老远看见一伙人在议论什么。走近以后，议论的声音低了，可那个穿红卫服的人说的话，我还是听得清清楚楚，他对旁边的人说：“别看这娃长得聪明，他家成分高,这娃一辈子完了”。

听了这话，我的眼前顿时一片漆黑。这话也深深刺痛了父亲的心，我看见他颤抖了一下，又稳了稳身子向前走去。

当天晚上，父亲很是烦燥不安，翻来复去睡不着，不时地唉声叹气，后来索性披衣出去，在院子里来回地转，一支支烟伴着他忽明忽灭，那样子就像一头拉磨的牛，在筹思着如何走出磨道。

没过我久，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那是一个晚上，我和炳恩叔看守生产队的庄稼——那时候粮食紧张，偷吃喝的人不少，每逢庄稼成熟的时候，生产队都要派男劳力在晚上轮流看守。当然地富反坏右是没有资格当看守的——睡到半夜，我被一泡尿憋醒了，忽听得苞谷地里有响动，是贼在偷苞谷了。我低声叫醒炳恩叔，拿了手电筒，轻手轻脚地走出庵子，仔细辩听作案的方位。听了一会儿，炳恩叔让我沿地塄猫过去，他去兜一个大圈子，再从东向西，两边夹攻。并说好他到位后，以手电光为信号，一起向小偷包剿。那小偷也太麻木了，对我们的行动一点没有察觉，仍旧不紧不慢的作案，微弱的星光下，我已经看见了小偷的影子。等炳恩叔的信号灯一亮，我几个踮步冲上去，没费多大力气就抓住了小偷。小偷妄图挣扎，炳恩叔上来扭住另一条胳膊。我用灯一照，一把撕下小偷的面罩，立即惊得目瞪口呆——那小偷不是别人，是我的父亲。

这真是天大的荒唐，打死我我也不信,作为我心中偶像的父亲，我的正直大方乐于帮助别人的父亲，竟会作出这般丢人现眼的事。

第二天，队上就召开了批斗大会，批斗了我的父亲。

时隔不久的一个晚上，父亲又去偷队上的黄豆，还打伤了抓他的人。父亲呀父亲，莫非你是名副其实的富农分子？莫非你真的露出了狐狸尾巴？莫非……这一回，群众的情绪更亢奋了，纷纷要求村委会对反革命分子进行严厉打击。

为了组织好这次批斗大会，会前，已经到我们村蹲点的“红卫服”到家里动员，让我上台批判父亲。他说：“现行反革命分子一再偷盗革命的胜利果实，都被群众抓住，这说明阶级敌人再狡猾，也没有革命群众……”他猛想起这话不对劲，就顿了一下，又改口说：“没有群众思想觉悟高。你能抓你父亲，说明你觉悟高，有正义感是一个要求进步的青年。我们欢迎你到革命的阵营里来。但你要和你父亲彻底划清界线，用铁的事实批判你父亲，今天就批判，稿子写好了让我看看。要是你的态度坚决，旗帜鲜明，你还可以作为可教育好的子女。我要看你的行动”。他的话完全是命令式的，仍这下句话就倒背着手走了。一会儿，炳恩叔进来了，也劝我说：“娃呀，你看我手不会写，嘴不能说，干部叫我批判你大那是作难我。打开天窗说亮话吧，你大是反革命，这辈子求干子了，可你正是人哩，往后的路还长着里。再说，你批判你大，你大也不会怪罪你的。我转身去看父亲，父亲像是一边劈材，一边不停地点头。于是，我就写了一篇很有说服力的文章……

这次批斗会，群众情绪激昂，父亲被勒了一绳，头上还被砸了个大窟窿，血汩汩地流，弄得父亲满脖子满脸都是血，地上流了一大摊。是炳恩叔一边骂一边掀着父亲到卫生院。伤好后那一块再没长出头发，一直亮亮地露着，像树林中的一片荒地。

后来，父亲就成了批斗的重点，他的那些劣迹被人们一次次作为重型炮弹打在他心上，打得他再也抬不起头。父亲在我心目的形象也一落千丈。在“红卫服”的帮助上，我也很快由一个狗崽子变成了反戈一击的革命青年，写了一篇篇批判文章，揭露父亲偷听敌台，揭露他用黄色书籍毒害我，我还把那些书全部交给了组织。

一年后，我就作为可教育好的子女被推荐上了大学。毕业后在一个要害部门工作。因为不想见到父亲，我很少回家，倒是父亲常来看我。后来，我在官场上一路顺风，由站长到科长，由科长到副处，三十五岁那年，我竟成了千万人之上的县长。得到这个消息，父亲长途跋涉来看我，给我说了一火车如何当好官作正派人为民造福的话，我很有耐性地听着。突然我看见父亲头上的那块伤疤，忍不住问：“那十八年前，你为何……”父亲惊奇地瞅着我，像看一个陌生人，看了好大一会，他才低下头说：“提那干啥，还不都是为了你呀！”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