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渐渐浓起来，天云第一次觉得雾气有时候也会像无边臃肿的棉被。自己现在已经被包裹在了里面，如果上帝那只手再使劲摁一摁，也许就会窒息死去。

周浪像一只猫一样悄悄站在了她背后，不过天云听见了，她的听力从小就被父母拿来向亲友们炫耀。周浪依然是在背后轻轻撩起天云的头发，柔声问道：“冷不冷？”

天云摇头，转身看了看周浪。周浪一向是个眼神忧郁的孩子，但是天云不得不承认，他的眼睛很美，美得像古代深宫里幽怨的女子。天云喜欢称周浪为孩子。

周浪忽地笑了笑，抱住了天云。两个年轻的恋人就这么开始静静依偎在学校的操场上。　四周一片寂静，只有露水从草叶上滑落的声音。

周浪终于问道：“为什么你总是站在这里？”

天云眼神迷离：“因为我喜欢这里，这里我觉得很熟悉。”

周浪忍不住皱了眉头。在这里他只能看到老校区的荒凉和残缺。天云却说她甚至喜欢这里厚厚的尘土，到处生长着的肆无忌惮的常青藤，还有那三栋六十年代就存在了的黑色的教师公寓。周浪终于忍不住说：“每一届学生都说那里闹鬼，是凶宅，你不知道？”

天云眼神中忽然闪过一丝厌恶，转身走出操场，周浪急忙跟上。

天云并没有理会他，而是径直回到了女生宿舍。她讨厌他居然也开始人云亦云起来。

不知为何，这所大学的女生宿舍总像是有一丝冰冷的气息，天云的宿舍尤其如此。现在其余的几个女孩子大概都已经出去和男朋友会面了。天云孤独地坐在冰凉的床沿上，开始觉得对周浪也许过分了一些。

周浪是个由伯父抚养长大的孤儿，也许因为这个，天云才喜欢在心里叫他孩子。

他们第一次相见，是在学校著名的一个心理学教授的课堂上。白发苍苍的汪教授首先询问：“你们有谁相信前世？”

黑压压的人群里，只有他们俩举起了手。当然，他们也听到了人群里低声的讥笑。

汪教授点了点头，示意他们可以将手放下了。天云稳稳地把手放在膝上，等待教授给自己释疑。但是教授却讲起了与前世毫不相干的话题。

天云等了两个月，汪教授也再没在课堂上讲述让人讥笑的前世今生。两个月后，汪教授竟因车祸去世了。

天云还记得汪教授去世的前一天，那天她终于忍不住下课后跑到教授跟前：“我相信我有前世。”

汪教授慈祥的脸依旧：“为什么呢？”

“因为……”天云迟疑了一下，还是说出了口：“我的耳朵总能听到根本不存在的声音，我也总会梦到同一个女人。我相信那就是我的前世。”

汪教授温和地看着天云，然后递给她一张名片：“这是我的地址，明天晚上到我家中来。”

名片放在天云的手袋中已经半年，汪教授死了，她当然已不能再去进行她的约会。然而现在天云的眼睛又开始盯着名片上的地址：香湖大学教师公寓四号楼四单元401。

傍晚时分，天云的脚已经踏上了吱嘎作响的木质楼梯。　她已经打听到汪教授的一个女儿刚从外地回来，已经住回了401。

学校里道听途说的传闻是：身为心理学专家的汪教授，有个女儿却是严重的精神病患者。天云不知道，那个女儿是否就是回来的这个。

但她控制不住走进教师公寓的欲望。她内心隐隐觉得，即使没有汪教授的约会，自己终有一天也会踏入这个小楼。

可为什么呢？仅仅是因为耳朵里总听到前世的回音？

她已经站在了401的门口。没有光线的公寓楼，漆黑一片。

但是她仍然看到，一个小男孩弯着腰，将脸贴在门缝上使劲往里看着什么东西。

据说汪教授是有一个外孙的，天云想。

于是她走过去，蹲下来拍拍他的肩膀，问：“你在看什么？”

小男孩没回头，只是答道：“我总能看到别人看不到的东西，你懂吗？”

天云一怔，摸他的脑袋：“你叫什么名字？”

“我妈妈叫我小文。”

“那你妈妈呢？”

小文的声音忽然压抑住，像游荡的魂灵在自言自语：“妈妈总是在和鬼做游戏。她总是骗我睡觉，然后引出一屋子的鬼来陪她。我现在就在看那些鬼今天还到不到屋子里来。”

昏暗的走廊里有风开始吹过，天云忽然觉得自己的衣服单薄了些。她不肯承认是小文的胡言乱语吓住了她。

这个时候小文回过头来，天云吓得尖叫起来。只见小文的脸上满是血迹，那些血依旧湿淋淋的，仿佛还在往下滴，小文眼睛却很明澈，望着天云。

天云惊慌地站起来，说不出话。

小文叹了口气：“胆小鬼！脸上涂鸡血会驱散鬼，你不知道么？”

天云机械地摇头，她只觉得小文脸上的血实在恐怖。

401的门悄无声息地被打开了，一个神色漠然的女人定定地看着天云：“对不起，他吓着你了。”

天云急忙摇头：“没有，没有。”

“那么你到这里来是？”

天云张口结舌：“我……”她不知该怎样表达了，难道要说来和死人约会？

女人忽地淡淡一笑：“对了，你一定是爸爸的学生。”

天云立即点头。

女人终于把家门敞开：“那么你进来坐会吧。”

于是天云拘谨地坐在客厅里。周围一片沉寂。只有小文瞪着明亮的眼睛，眨也不眨地望着她。

“可是，你知道的，爸爸已经死了。”汪教授的女儿终于说话。

天云又拘谨地点头。

教授的女儿突然凑到她跟前，眼神闪烁着：“那么，你愿意接受我的招魂大法吗？”

天云惊得立刻又站了起来。

小文不耐烦地大叫：“妈妈，你又这样！”

汪教授的女儿顿时露出了优雅的笑容，幽幽地说：“世界上的人真是奇怪。我说使用招魂大法，别人就会笑话我是疯子；我说使用催眠术，别人就会说我是心理专家。其实这不过是名称的不同，而事实上是同样的事情，对不对，漂亮的女大学生？”

天云又被动地点头。这十几分钟里，她所做的就是点头了。

汪教授的女儿丢给天云一本古旧的相册，带着些许的讥笑说：“这些都是爸爸生前的相片，让这些东西带着你的魂魄追忆你尊敬的老师去吧！”

天云双手捧起了相册。

相册里面是还年轻的汪教授。从不断更换的服装上，让人看到了历史的痕迹。当然，这些痕迹也多多少少改变着教授本来英俊的脸。

此时天云看到了相册里唯一的女人！

教授的女儿淡淡地说：“据说她是爸爸没有追求到的一个女人。”她没看到天云的脸已经变得惨白。她当然更想不到，这个女人总是出现在天云的梦境中。

忽地，天云尖叫着扔掉相册，头也不回地跑了出去。教授的女儿在背后大喊：“喂，你怎么像一个疯子？”

天云像一只小兽一样迅速向楼下冲去，她不敢相信自己居然真的有前世。

她站在楼下，大声喘着粗气。四周已经完全被夜晚吞没，但是她还是看清了迎面急速跑来的人，正是周浪。

“云，你怎么了？”周浪迅速将她揽入怀中。

天云渐渐平静了下来，指甲紧紧掐住男朋友纤细苍白的手：“我真的有前世，真的！浪。”

周浪呆了一下，沉沉地说：“我一直相信你的话，宝贝。”

天云却又挣开他的怀抱，开始疯狂地摇头，暮色下周浪望着她，突然觉得陌生而又显得狰狞。如果有可能，看起来她甚至愿意把头摇成一圈又一圈，就像童年时候在地上不断被抽打而旋转着的陀螺。

人头可以像陀螺一样在地上旋转？周浪想到这里，不禁打了个寒噤。天云尖声叫喊着：“可是我的前世死得很悲惨，我不愿意有这样的记忆！”

她的数次尖叫声终于引来了公寓里其他住户的不满。他们推开窗子，用愤怒的眼睛冷漠地看着他们两人。

天云喃喃自语：“这么多只眼睛看着我，这么多，这么多！他们一定都是前世害死我的那两个人找来的帮手！”

周浪怜惜地又抱住她：“你最近太累了，宝贝。走，我们去看病。”

天云眼神黯淡地被周浪半推半抱地带走了。二楼的一扇窗户里一只年老的手却一直没有停住颤抖，他的眼睛中布满了恐惧。当天云和周浪的背影完全在他的视线里消失以后，他终于孩子一样哭了。他转身来到客厅的一个骨灰盒前，拍打着桌子嘶哑道：“哥哥，她回来了，那个女人到底还是回来了。”

天色彻底阴沉下来，远处传来“轰隆隆、轰隆隆”的雷声，老人蜷缩在地板上，不停地发抖。

周浪带着天云离开学校，然后在一栋白色小楼前停住。雷声同样也响在他们的头顶。“天意心理诊所”的招牌看起来十分的后现代，却在夜色中张牙舞爪着。天云冷冷地说：“你带我到心理诊所？现在你以为我是神经病吗？”

周浪低着头：“不是，当然不是。我只是觉得世界上最脆弱的东西不是泥沙，不是软柿子，而是人的思想。每个人的心里都有一个秘密的空间，空间里面或者有幸福或者有恐惧，更多的是自己都不了解的东西。所以，云，我……”

周浪抬起头，却已不见了天云。他惊恐地大叫：“云！天云！”

白色小楼里传来天云的声音：“你说得很对，浪，快进来吧，我对见天意医生迫不及待了。”那声音听上去极轻极柔。

周浪喜出望外地奔进楼里，仅有的光亮消失了。一切都在无边的黑暗中，周浪小心翼翼地叫：“云？你在哪里？”

许久，天云不耐烦的回答声从黑暗的最深处传来。她生气了，她认为一个男人没有必要怕黑。

周浪深深吸了一口气，他的确怕黑。在永无止境的黑暗中最能让人产生种种虚幻的想像。“每个人的心里都有一个秘密的空间，空间里面或者有幸福，或者有恐惧。”在周浪的秘密空间里，便是对黑暗的恐惧。

天云终于还是走了回来，温柔地牵起周浪的手。孩子，她又开始在心里将他称做孩子。

天意医生是个长相很斯文的男人。和大多数医生一样戴着眼镜，有着冰凉的手，手指无一例外地整洁修长。他的眼睛一下子就让天云和周浪的内心空间安静下来。这时天云第一次开始想，不要让自己的孩子长出一双和周浪一样好看的眼睛，孩子应该生长着天意医生那样的双眼，让人觉得安全和慰籍的一双眼。

大致的询问之后，天意医生要求周浪暂且离开。周浪看了一眼不再躁动的天云，点点头转身走了出去。

楼外雷声已经消逝，雨开始撒泼了。

天意医生仔细地看着眼前的这位病人，用他那双让人觉得安全和慰籍的眼睛。天云觉得自己渐渐要睡着了。

医生抓住了天云的手：“亲爱的，听我问你问题。我问一个，你回答一个好吗？”

天云努力想把眼睛睁开，但是很快她就放弃了这种意识。她只听见医生问道：“你是不是从小就在内心觉得，自己与众不同？”

她点头：“是的，我感觉他们都是孩子，只有我自己是成熟的。所以我几乎没有朋友。”

“为什么你会有这种想法呢？”

“小的时候，我的耳边总会有各种各样的声音。”

“比如呢？”

“比如皮鞭的声音、女人的尖叫声音、两个男人逼我跳楼的咒骂声。我告诉我妈妈以后，她骂我撒谎。于是我就开始一个人被那种声音折磨着，我用棉花紧紧塞住我的耳朵，可是没有用，那种声音还是持续地进入我的耳朵。我还常常梦见一个女人，那个女人一直用可怜的神情望着我……”天云苍白的脸上开始渐渐渗出汗珠，她又开始不停地摇头，企图把自己的头像陀螺一样旋转地摇着。

天意医生擦去她脸上的汗，喃喃道：“可怜的孩子……”

天云又安静了下来，好像真的睡着了。医生在他的工作日记上写下两个字：幻听。

周浪一个人在白色小楼里游荡着，楼上所有的房间都有一盏明亮的灯，不再黑暗，这让他总算觉得安全了。他忽然想，自己是不是也应该让天意医生看一下。但是很快，他否定了。有些事情，他连天云也不愿意告诉，又怎么能讲给一个陌生的男人听呢？

楼梯那边传来了轻微的脚步声。他想，应该是一个女人。这个楼很大，的确需要一个女人。医生即便不需要一个妻子，也该需要一个漂亮的女护士。当一栋建筑里面，有了男人又有了女人，这个建筑才是活的。这是造物主的旨意。美术专业的周浪这样想着。

楼梯那边的声音终于爬了上来。周浪首先看到的是一双脚，一双纤细而苍白的脚。他皱了皱眉，当他顺着脚往上看女人的脸时，他怔在了那里。

他隐约认出眼前的女人是他曾经认识的一个教授的女儿。

在他们擦肩而过的瞬间，他似乎在她身上嗅出了天意医生的味道。她也是医生的病人吗？病人的身上有诊治大夫的味道，这种想像让他不开心起来。

女人却回过头来：“你好，我叫汪彩蝶。”

周浪点点头：“你好，我叫周浪。”他忽然感觉眼前这个女人的一双眼睛有了一种致命的诱惑。在这种诱惑下，他开始觉得昏昏欲睡。是的，他感觉自己似乎真的要睡着了。他听到这个叫汪彩蝶的女人问他：“你愿意对我说出你的秘密吗？”周浪点头：“我愿意。”

天云推开了天意医生办公室的门，看到了站在门口的周浪。她一下子扑进了周浪怀里：“你辛苦了。”

周浪温柔地抚摸着天云的长发，淡淡地说：“我不辛苦。医生怎么说？”

天云沉默，几分钟后才说：“你给我的空间一点秘密性好不？”

周浪温顺点点头，拉起天云的手走出了白色小楼。但是一路上，他忍不住多次使用他的鼻子努力地嗅。假如天云身上也有了那种味道……他不愿意再想下去。可是鼻子仿佛已经交给了魔鬼，它引诱着自己像猎犬一样不断地嗅着。

天意医生安静地趴在宽大的桌子上想着关于天云的事情，门却轻轻开了。他抬起头，看到了汪彩蝶。他推了推眼镜：“你回来了？”

这里也是汪彩蝶的家么？还是天意医生问候她又回到这个城市了？

汪彩蝶朝医生走了过来：“天意，你完了。”

周浪陪天云回到女生宿舍，宿舍里依然透着一种不寻常的阴冷。天云好象已习以为常了，也并不在乎她的室友夜不归宿。　因为，她和周浪也这样做过。

虽然心里隐隐不安，但是她喜欢和周浪相拥而卧的感觉。因为那样的夜晚，内心才没有寂寞。

现在她看起来已经十分疲倦。周浪摸着她化了粉红色眼影的眼皮说道：“睡吧。”

“睡着了会不会有噩梦？”

周浪怔了怔，缓缓地说：“噩梦其实只在心里，不在梦里。”

天云露出了迷人的笑容，然后缓缓闭上了眼睛，睡了。周浪亲亲她的脸颊，却没有离开，而是坐在床边发起呆来。

噩梦在心里？是的，周浪的噩梦就在他自己的心里。

周浪从记事开始就生活在噩梦里。他不知道自己原来生活在哪里，也不知道父母的姓名，只记得厚厚胡子的伯父。但是伯父死了，送他去看病的路上毫无预兆地死了。伯母开始憎恨他，她认为死的应该是周浪！不应该是自己的丈夫。周浪是一个会克死身边所有亲人的鬼魂！所以他是在饥饿和幽禁的虐待中长大。在他十七岁那年，伯母也死了。伯母死的时候两眼直直地望着他……

周浪的背脊开始流汗，他只有摸着天云的手才让能让自己镇定下来。他忽然觉得今天好像告诉了谁关于伯母的事情。不会的，他安慰自己：任何时候我都没有把这件事情告诉过任何人。然后他蜷缩在天云身旁，静静地看着她。

第二天早上天云醒来的时候，发现阳光正好映照在周浪的脸上，一层细密的汗毛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很是好看，她不由得微笑着轻轻抚摸起周浪的脸。这一夜她睡得很香，于是她决定告诉周浪，有关她的秘密。

周浪醒来后，她开始了叙述：“天意医生说我的症状是因为幻听引起的。我经常会听到一些可怕的声音，并且根据这些声音，我认定那是我的前世。前世我的丈夫很早就死了，他留给了我一个儿子。有一对兄弟，一直对我不怀好意，但是一直遭到我的拒绝。所以我最后的结局是被他们用皮鞭狠狠抽打，然后被逼迫着从一栋黑色的楼上跳下！然后天意医生告诉了我一件事情，他说我说的事情的确发生过，而且就在我们的学校。一个女教师莫名其妙跳楼死了，身上全是鞭痕。那时候他还只有七八岁，但是却很清晰地记得。”

周浪的脸色阴沉下来：“他的解释好像太玄了一些。”

天云说：“你听我说下去好吗？”

周浪便不再说话。天云继续说道：“所以天意医生认为我也是在小的时候就知道这个事情的。也就是说我是最简单层次的精神分裂，固执地以为我就是那件事情的女主角。”

周浪冷笑道：“可是他并不知道你仅仅是去年才到的这个城市！”

天云神色凝重：“不要太相信自己，周浪！我的确是去年才到的这个城市，但是我爸爸结婚之前在这里生活了七年，并且那七年他在这里做的工作是报社的记者。他回老家之后，将他七年来工作的报纸都带了回去。我认字很早，三岁的时候我已经每天在报纸堆里找东西看了。所以，我现在更愿意相信天意医生！”

周浪不作声了。相对与前世今生那样玄而又玄的话题，他当然更愿意相信这个解释。只是因为这个解释是那个医生——天意给出来的，实在让他开心不了。

天云轻轻吁了一口气，紧紧盯住周浪：“很多时候，人是被自己的秘密所折磨着的。浪，我猜想你也有你自己的秘密！”

周浪看到天云的眼睛渐渐变直，眼神中的犀利与嘲笑深入他的骨髓，谁曾经用这样的目光看过自己？伯母，是的，伯母死的时候这样看过自己！周浪感到伯母的手已经用力地缠上了他的脖颈，下一步也许就要掐死自己了！紧接着他大叫一声，用力推开刚刚触摸到他的脖子的天云的手。

天云疑惑地看着他，周浪脸上满是恐惧，他环视了一下冰冷的女生宿舍，然后飞一般的跑了出去。天云惊呆了，在原地木呐地站了三分种，才回过神来，急忙追了出去。

天云一直喊着周浪的名字，而周浪逃得像受伤的野兽一样迅速。

宿舍楼内，早起的女生们淡漠地看着这样的奇景。惟有管理宿舍的阿姨生气地大叫：“留下姓名，开除！”

那周浪跑的方向居然是操场边的黑色公寓！待天云追到公寓前，已不见了周浪的踪影，她稍稍沉思，还是冲了进去。

楼梯狭窄依旧，散发出陈年腐朽的味道。她忽然想起小时候看过的故事，灵魂喜欢寄生在一切即将腐朽的东西上面。她狠命地摇头，不应该活在小时候的回忆里了，不应该。在她摇头的瞬间，她才察觉到她撞到了人。是一个脸上布满了老年斑的老头，现在他因为天云的撞击而蹲在了地上。天云看到他一直在哆嗦，无论是手脚，还是嘴唇。她又被吓住了，她以为自己撞伤了他：“您，您没事吧？我们去医院好么？”

老头惊恐地摇头，嘴里发出含糊不清的声音，两只手拼命挥动着，阻止天云去扶他。天云紧紧贴住墙壁站住不敢再动，她不知道今天早上所有的人都怎么了。

蹲在地上的老头似乎呜咽地哭了出来，然后在天云诧异的目光中迅速站起来，冲向二楼他自己的房间。他的动作虽然迅捷得像一个年轻人，但是却像醉酒了一样跌跌撞撞。他关门的声音是如此巨大，以至于天云感到整个楼上的灰尘都被震下，现在灰尘都扑簌簌掉到了自己身上。

天云抖了抖，不知道自己是在抖落灰尘，还是在发抖。她这时决定离开学校，再去找天意医生，找那个可以给她慰籍和安全的男人。

白色的小楼依然寂静，但是门被反锁住了，天云轻轻拍打了一会，望着“天意心理诊所”的招牌呆了呆，然后悻悻地离开了。

秋风渐起，天云在走回学校的路上不断裹紧自己单薄的衣服。一路上她呕吐了三次，然后她恐惧地想：我大概有了周浪的孩子了。

当她走到学校的时候，发现学校门口聚集了很多人，还有白色的120，黑色的警车。天云愣了愣，然后她看到了被抬出的白色担架上的人。

天云紧紧捂住了嘴巴，担架上的人是刚才的老头。干皮瘦肉的他现在无力地躺在担架上，左手腕上被简单地包扎着，显然他刚刚选择了自杀。老头呆滞的眼睛在看到她的那一刻忽然有了光彩，然后嘴边闪过一阵微笑，然后他轻轻合上了眼。

天云感觉到一阵阴风吹过，抬担架的医护人员利索地将自杀的老头塞进了救护车。天云却清晰地感觉到，他们在白忙，因为那个老头已经死了，他在看自己时微笑的那个瞬间就死了。他的微笑很轻松，像还清了债务一样地轻松，天云陡然感觉到自己浑身都在发抖。她闭上了眼睛，她的脑海里忽然清晰地出现了一些画面。她是皮鞭下的女人，而刚才的老人忽然变得年轻有力，和另外一个男人狠命地用皮鞭抽打着自己，眼睛里带着恶毒的微笑和淫亵的目光！身后的摇篮里还有儿子哇哇在哭！

天云又吐了起来，她忽然想到刚才那个老头微笑的时候，自己肚子里有东西动了动，现在那微笑已经住进入了肚子里，对，已经附着在了胎儿的脑子里。几个月后，她也许就会生出刚才那老人的亡魂！天云感到巨大的恐惧向自己袭来。她在心里叫着：医生，天意医生！你快来告诉我这只是我的想像。

她又开始发疯一样地跑了回去。一路上她不断接受路人诧异的目光。她自己也感觉到自己像一个疯子，如果不见到天意医生，问他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那么自己一定会疯，一定会疯！

门依旧被反锁着，她开始疯狂地拍门。依旧没有人来开，她觉得自己要绝望了。

这个时候她看到了小文的妈妈，也就是汪彩蝶过来了。她的脸上不带任何表情地走了过来。

天云又吐了起来。汪彩蝶安静地站在那里，等待她吐完，然后递给了她一张纸巾。汪彩蝶淡淡地说：“其实你不该来找天意给你看病。”

天云诧异道：“为什么？”她和周浪一样也开始在心里猜测她和天意医生的关系。

汪彩蝶看着天云说：“我是他的姐姐，所以我当然知道他根本没有资格给任何人看病，因为他自己就是个神经病！”

天云相信她是他的姐姐，因为他们身上有一种很相同的味道。但是她不相信天意医生是神经病，她觉得汪彩蝶才是！

汪彩蝶叹口气：“很不幸的是，他的孩子和他一样有了臆想症，总以为自己可以看见鬼。我说的就是那个常常在自己脸上涂鸡血的小文。”

天云低声说：“原来他是小文的爸爸。”

汪彩蝶冷笑：“你错了，她是小文的妈妈！天意是我妹妹，不是我弟弟！她一直幻想自己是一个男人，甚至幻想自己上辈子是一个很年轻就病死的男人，遗留下了漂亮的老婆和襁褓中的儿子。并且那个男人死得时候还一直担忧着住在他楼上的两兄弟，会不会欺负他的漂亮老婆。天意病得无法收拾，所以离了婚，所以失去了原来做心理医生的资格，所以把小文送给了我。我带着小文离开了这个城市好几年，可是当我回来，发现她的病比以前更重了，她真的完了。现在你都明白了？”

天云使劲地摇头：“我不相信！”

汪彩蝶冷笑着说：“好，咱们可以当面去问问她，我的好妹妹汪天意。”

汪彩蝶掏出了包里的钥匙，打开了门。白楼里的光线很阴暗，她们依次打开了灯。

最后在天意常在的房间内，她们看到了她。她圆睁着两眼趴在桌子上，她已经死了，而且是赤luo着死去。当天云看到她心目中越来越重要的天意医生果然长着女人的身体的时候，她“啊”的一声惊呼，昏了过去。

汪天意的死被定性为谋杀。无关财色的谋杀。

周浪仍然没有回学校，他失踪了。

天云似乎已经明白了。她甚至猜测也许周浪永远都不会再回来了，他被自己内心的秘密吞噬掉了。

正当汪天意的案件陷入僵局的时候，有个大学生来自首，自首的那个学生说他叫周浪。天云经过多方打听，终于得知那个罪犯当时是这样告诉警察的：

我怀疑天意医生这个男人和我女朋友有暧昧的关系，然后我去找他。结果他看出了我在十七岁的时候就杀过人，而且是我的亲人。所以我就决定把他也杀了。他说他不怕被杀死，只希望我杀了他以后脱光他的衣服。我想他真是一个变态狂，但是我仍然答应了他的遗言。就像我答应我的伯母一定要在子夜时分，绝对的黑暗中弃尸一样。然后我脱下了他的衣服……

警察检验了凶案现场的指纹，证实了这个叫周浪的男人的确是凶手。于是周浪很快被宣判了死刑。

后来天云回到了另外一个城市的家，这是一个深夜，父母都已经睡着。她偷偷潜进了储藏室，找出了当年的报纸。然后她的眼睛瞄到了这样一行字：死者的儿子未满一岁，名字叫周浪，已由其伯父领养。天云一惊，跌坐在地上。

时光飞逝。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坐在心理医生的诊所里显得局促不安，对面的年轻医生微笑地看着他：“你怎么了？你为什么从小就不喜欢和别的小朋友一起玩？”

少年抬起布满雀斑的脸喃喃道：“我和所有的人都不一样，别人理解不了我。”

医生皱皱眉头：“我愿意试着理解，孩子，可以对我说出你的秘密吗？”

少年摊开手上的旧报纸，对医生说：“我觉得我上辈子，一定是这个自杀死了的老头。”

医生的眼睛注意地看着报纸，这是十五年前的一份报纸，这份报纸他家里也有一份，这个事情他也记得异常清晰。因为当年那个自杀的人正是他外公的亲弟弟！

这个年轻医生的名字叫汪小文。

汪小文收起报纸，对少年说：“这份报纸比你自己的年龄还大，是不？你最初是从哪里得到的？”

“从我妈妈的箱子里偷偷翻出来的。”

“你的症状其实是最简单层次的精神分裂，因为你从小就知道这件事情，长久的日子下来，大脑皮层里形成了一种概念，认为你自己才是事件的主人公。”

少年怔了怔：“我也希望是这样。”

送走了这个郁郁寡欢的少年，汪小文盯着病历卡上他的名字“小浪”想了许久，但是仍然想不出来为什么觉得这个名字熟悉。于是只好摇摇头，回到了家里。

他的家在一个白色小楼里。

他的母亲汪彩蝶从很多年前就开始痴痴呆呆了。现在看到汪小文回来，又开始拉着小文的手说：“我成功了，我做了最成功的心理催眠。”

汪小文将汪彩蝶扶到沙发上：“妈，你坐好，我要做饭了。”

汪彩蝶仍然一脸神秘地自言自语：“我以前也是一个心理医生，我成功地催眠了一个男人，他说出了一直不敢告诉任何人的秘密。他在我的催眠下又去杀了人。于是我得到了我一直想要的白色小楼。我成功了，儿子，你不高兴吗？我每天都在说我的秘密，所以我没有疯，只有我自己没有疯……”

汪小文将热气腾腾的饭菜摆上了桌子：“妈，不要再胡言乱语了，来吃饭吧。”

汪彩蝶笑嘻嘻地拍着手：“我成功了，我没有疯，我没有疯。”

汪小文叹着气开始喂汪彩蝶吃饭。在汪彩蝶不断的话语中，他还是一直在思考，这个小浪究竟是谁呢？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