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那些花儿
2005年,我毕业四年了,还没有一份稳定的工作,和一帮难兄难姐领着一份还不够糊口的薪水,在县城的一家机关里继续拿着青春赌明天,过着贫穷、忙碌,但还有憧憬的日子。
都是一群心中有梦的年轻人,干着最琐碎、繁杂的事,领着最少的报酬,在残酷的现实面前,发着牢骚,偶而骂骂脏话,却没有人对工作怠慢,认认真真地做着每一件事。业余时间,啃书本,考证书,只要有希望就坚持,这是唯一的出路。
年轻真好,哪怕再卑微的日子,也会有欢乐。机关实行流程化管理,把原本分散在各个办公室的我们集中在了一起。相同的经历,共同的目标,让大家很快熟悉起来。第一次在一起装订卷宗,我们决定打破传统,来个创新,进行流水化订卷。我负责整理顺序,锐手劲大,打孔这样的力气活他承包,雨心细手巧,专门修剪,林一笔漂亮的硬笔字,写封面非他莫属。大家说说笑笑,单调的工作也变得鲜活起来。
每逢机关里搞活动,我们都要打扫那个象电影院一样大的大厅。夏天的时候,锐和林把水笼头套上长长的胶皮管,把大厅冲洗得清清凉凉。雨看见他们冲得兴起,也叫着要玩,她力气小,水压太高,控制不住,水浪四处乱射,我们惊叫着乱跑,闹成一团。音箱里卡朋特沧桑深情的“昔日重现”在大厅里回荡。我这才发现自己特意带来让大家边干活边听音乐的磁带选错了,这个时候应该放那首轻快、明亮的“雨中即景”来助兴。打扫完了,锐还没闹够:“我给大家来段大蓬歌舞吧。”站上前台,对着话筒,扯着嗓子:“下面有请我们的当红歌星大雨小姐,来一首‘掐死你的温柔’,谢谢!”卷着舌头,嗲声嗲气的港台普通话,再加上音箱扩出来的效果,惟妙惟肖,大家笑翻。大厅外,一个老人笑咪咪看着乐成一团的我们,是不是也想起了自己年轻时候的事。
加班是常有的事。冬天,六点多天已黑了。整个办公楼只有门房和我们办公室的灯是亮的。里面热火朝天,每个人面前都是大堆的材料,烟囟炉子的炉膛里煨着红薯,忙一会儿去翻一下,好香呀!寒冷的冬夜,熊熊的炉火,喷香的烤红薯,还有我们火热的心。
雨老家在外地,她不会说当地话,一直说普通话。和我们呆时间长了,她的普通话也变异了,经常把当地话里特别土的词句用普通话的语调说出来。她自己不觉得,旁人听起来绝对有喜剧效果。有次,我和锐逗她,故意模仿着她的语调一问一答地对话,她开始没注意,后来听出端倪来了:“讨厌,你们学我!欺侮我不会说这儿的话。”“怎么了,我们在发扬雨氏经典语录,哈哈!”我知道她不会真生气的,水一样的女孩,温温婉婉,善解人意。林骑了辆新自行车,乐滋滋地推进办公室,摆了个很酷的造型:“走吧,坐我的宝马,去吹吹风!”我回敬他:“今心情不错,赏脸坐一下你的破驴。”大家笑声一片。
放暑假时节,机关里来了几个实习生。比我们还小几岁的她们,象股清新的风吹进了这个有些沉闷的地方。豪爽大方的婷,乖巧可爱的英,精干利落的云,成了我们这里的常客。她们几个都打得一手好乒乓球。我一直喜欢打乒乓球,只可惜这几年周围很少能找到爱好打球的人,她们让我美美过了把球瘾。记忆中那是一段最快乐的日子,下班后我们一起看一会专业书,然后开始打球,棋逢对手,痛快淋漓,所有的烦恼暂时抛到一边,挥一挥球拍,出一身汗,单打,双打,我们变着法子的玩。闲了很久的活动室,热闹非凡,动感十足。机关里其他人也被吸引过来,抽几拍子球。原来这里的乒乓高手并不少,只不过很多人都忘了还有打球这回事。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她们实习期满要走了,我们几个凑了份子请她们吃饭,为她们送行,诚心祝福她们以后的一切顺顺利利,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要放弃希望,因为年轻无极限。
锐喜欢上了一个女孩,那个女孩高高的个子,有一份不错的工作。女孩家人知道锐没有正式工作,竭力反对他俩来往。锐那段时间不再搞笑了,总是唉声叹气,经常用低低的声音吼着一首不知从那听来的歌:吃的贵,喝的贵,自行车上税,我想上学可学费太贵,我想工作可工作太累,一年年一月月就这样虚度年华……我永远记得他蹲在办公室的地板上,埋着头,用手捂着心口,很久,对我说:我“心”疼,我的“心”真的很疼呀!我呆呆望着他,却想不出说什么话来安慰他,什么样的话又能来安慰这个为情而心痛的男孩呢。
林的家境不太好,父母都在农村,父亲身体又不太好,家里的经济来源主要靠他。捉襟见肘的工资常常让他陷入困窘的境地。有很多次,我看见他站在窗前闷闷地抽烟·
付出和得到极不成比例,别人有意无意流露出的优越感,深深的自卑感,看不见希望的明天,压力越来越大,
烦恼越来越多,我们越来越焦躁。又新来了案卷,我烦得要命,抓过来摔在地上,狠狠地踏上几脚,锐说,我帮踏你吧,又是几脚乱跺。踏完又能怎样,我捡起来抹干净,该做的还得做。雨说,你这是何苦来着,我苦笑,我发神经。日子就这么一天天地过,开始是快乐的日子多,后来是痛苦偶而快乐的日子多。四年的时间就这么过去了。
就这么,到了2005年的夏天,机会终于来了。省上分给了机关三个名额,要在全省范围内招工作人员。百年不遇的机会呀!总算等来了。虽然竞争很激烈,可是我们不怕,要的就是公平的机会。刚开始就是一波三折,按规定有资格报名的是近两年的毕业生,我们都已毕业四五年了。难道好不容易等来的机会连试一下都不行吗?不甘心呀!打电话去省上,几次都是不置可否的回答,报名期限马上满了,眼看没希望了。抱着最后一丝期望,再问一次,能不能放宽报名资格,接电话的人只说了一句,你去看网上吧。什么意思,打开网页,狂喜,紧急通知,报名时间延长,不再规定毕业时间,只对年龄做了限制。老天有眼,一定是象我们这种情况的人太多了,问的人太多了,省上才决定不拘一格降人才。
资格一放宽,报名的人更多了,刚毕业的高学历者比比皆是。我们实在没什么优势了,只能付出比别人更多努力了。正是七月酷暑的季节,看书真不是什么好差事,读书时也没那样拼过。离笔试剩下一个星期了,我觉得自己也快爆炸了,考吧,考吧,实在受不了了。我的努力没有白费,笔试成绩出来了,我是第二名,比第一名差两分,锐他们几个也紧随我后。第二关考专业操作,笔试已经淘汰很多人了,专业就是我们天天干的工作,应该有优势了。第二关的考试,我是轻轻松松走进考场的。
考场设在一所高校的微机室里,很快找到了安排给自己的电脑,包扔在一旁,没有了笔试森严的气氛,没有了前方正襟危坐的监考官,一切显得那么轻松、随意。微机室的操作员说,你们戴上耳机,按电脑程序就可以开始了。我飞快地连着用鼠标点了几下,耳机里传出一个机械的女声,我左顾右盼,很多人才进来,这试音的时间怎么这么长。“什么时候开始呀?”我问邻桌的女孩,“我的还没有”她一边从包里取笔一边说。我也从包里取了瓶水喝了口,奇怪,怎么前边已经有人低着头象是在记什么,隔着档板看,邻桌的好像也开始写了。没人说开始呀,什么时候正式放录音呀。天哪,不对!我脑子里突然闪了一下,每个人放录音的时间不一样,我不是点的早吗?耳机里的声音就是呀,赶快写呀!手,怎么不听使呼了,笔,一下子变重了,明明是我用了几年已经磨得很流利的钢笔呀。耳机里很快没声音了,看着纸上写的几句支言片语,我傻了,我在做什么?录音放完了吗?后背怎么这么粘,我的衣服什么时候让汗湿透的。
回家坐的火车,车窗大开,清凉的风吹着,车上的人谈笑风生,我趴在桌上,一路无语,昏昏欲睡。我等了四年的机会,被我用几分钟的时间葬送了,葬送得干净利落,没有一丝悬念。当天晚上,我流了一夜的泪,二十多年来从来没那么伤心过。接下来的几天,家里的电话此起彼伏地响着,都是关心我的亲朋好友。我该说什么?说我是世界上最蠢的人,犯的是最低级幼稚的错误,输在了自己天天做的事上。我对得起谁?怕影响我看书,妈妈不让高考完难得轻松的妹妹看电视。为了让我熟悉电脑,朋友慷慨地把电脑搬给我,我说音箱就不用拿了,她说复习累了,可以听音乐放松。考试前一天,平时大大咧咧的朋友打电话叮嘱我,一定要带一个笔尖长的笔,写起字快。我辜负太多人了。
专业成绩很快出来了,意料中的事,竞争那么激烈的考试,录取与否残酷到以小数点后的数字来计算。十五分钟的考试,我浪费掉了差不多有三分之一的时间。如果当时我再细心一点,如果我能认真听听操作员的话,如果我不那么着急点电脑。可是没有如果,这个世界永远没有如果。悔恨、遗憾、难受,一个多月了,我心里还象是赌了块石头,可这又能怪谁,机会来了,是我没有把握住。从此,我有了一个刻骨铭心的教训,越是看着简单、容易的事,越不能掉以轻心。
锐他们几个,也由于种种原因,没有被录取。我们四个一个也没有留下。记得刚报完名,雨开玩笑说,这么多人考试,说不定我们一个留不下。我一直想对她说,你个乌鸦嘴,怎么说得这么准。
如今,我已经有了一份我那时梦寐以求的稳定工作。锐、林他们几个也在为自己和家人辛苦打拼,我们都充满着俗世小人物的艰辛和不易。我却越来越来怀念那段日子,怀念那时的我。怀念那个闭门读书,心若止水的我,怀念那个豪情壮志,充满斗志的我。怀念冬天的晚上,我温完书自信满满地往家走,脚下的雪嘎吱嘎吱响着,车灯打过去我看见前方缤纷的雪花,空气里有种清洌的香味,路边音像店里飘出“雪人”的歌声:我痴疾,痴痴的等,雪一片一片一片……如梦如幻。再也找不回当时的心境了,是人越长大越怯懦,还是年少者总是无畏,有很多东西从我身上偷偷溜走了,勇气、自信、执着,连同我的青春,小鸟一样一去不回来。
偶然间,听到范玮琪唱“那些花儿”,我突然有种流泪的感觉:那片笑声让我想起我的那些花儿,在我生命每个角落静静为我开着……他们都老了吧,他们在那里呀?……她们已经被风吹走散落在天涯……那些美好的往事,那时快乐的日子,连同那段动荡的青春,它们都是我生命中的“那些花儿”,它们也被时间的风吹走,散落在岁月的天涯里,再也找不回。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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