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寺庙的阴影中徘徊,我知道这影子也是摇摇欲坠的,想到自己莫名其妙地跑到这里来,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惊讶。可我并不是一个梦游者,一个对生活完全没有信心的人,一个混迹于这家酒吧到另一家酒吧,从而弄得自己后悔不已,一个需要澄清自己和忏悔自己的人。我不需要忏悔,而是需要把自己的脑子浸在自己的生活中,从所有的污秽中蘸取饱满的墨汁。我需要一个人孤独地,彷徨无依地思考点什么,从这夜色中轻松地穿过。
我的朋友只是我的一个影子,不过,这位丑陋的朋友却不爱思考,他喜欢感觉,喜欢一闪而逝的生活的阴影,喜欢在镜子前不停变化自己的那张脸,喜欢随风而逝的一切,没有任何的留恋,也不关心别人会怎么看,他比我更疯狂地活在这个偶然的世界里,因为丑陋而生活得比我更加踏实,更加不受时间影响,至少不用担心自己的脸会失去吸引人的魅力。
我的这位朋友又在那里数着扶手栏杆上的花纹。借助于夜光,我们似乎什么都看的清清楚楚,而他甚至能看清一只飞蛾沿着廊柱飞向寺庙的瓦檐,并在楼顶观察一只野猫的眼睛,如何交替地浮现夜星和流云,然后将一切都抹去,只闪亮这月光的一片银白。他简直被黑夜里的活动的小动物迷住了,或者这只是他一厢情愿的想象,仿佛就在白天真实发生的事,而不是夜晚。他冷得朝一根石柱子挤去,想用自己的野蛮力量去获取温暖,可他还是徒劳无用,颤抖比以前更厉害,他不停地抖动,甚至有时还叹息一声,仿佛这失败的感觉还不够深似的。
过了一会儿,我也能看见夜幕下的景物,就和他的眼睛差不多,这源于自己的适应能力,和自己的混沌状况隔开。比如我关进自己的屋子,自己主动关上门上好锁,我就能将自己的生活看的十分清晰,比在目前还清澈。一条鱼回到岸上,就完全知道自己根本离不开水,离不开水里的氧气。鱼要通过水才能呼吸,而不是跳到空中,直接呼吸空气中的氧。虽然每一条鱼都有这样不切实际的企图,可这并不坏,至少可以证明一些基本的道理,可以提出一些疑问,可以为自己的荒唐行为找到一些借口。谎言是生活的通行证。
这时,月光赶走了那些流云,而显得异常地冷清,不像先前一阵,它追着那些云跑,似乎只要跑起来,就有机会不那么孤零零,而是有一些作伴的。它将冷冷的清辉无所顾忌地朝我这儿喷射过来,将我的影子钉在寺庙的台阶上,形成一个波状的暗淡的浪。
我觉得自己渐渐有了一点活力,我要走进这寺庙的深宫里去,去看看它怎样聚集这尘世的欲念,而形成它如今的这个样子,其实,我知道,它绝对对我无动于衷,更不会礼貌好客地招待我一番,比如招待那些衣衫褴褛的云游僧人,沏杯茶总是少不了的,留饭也是可能的,尽管不是白天,也不是吃饭的时间。
而这个月亮,差不多就像个肥胖的僧人,从天空中扒开一个洞口,探头俯视,似乎想阻止我。我抬头仔细看了看它,觉得它不会有什么动静。可我很怀疑它此刻的不动声色,只不过是一种掩饰的平静。
白天我无论怎么奇想连篇,我的办公室主任也是这样一副不闻不问的表情,他的表情就像似冻在他的脸上,冻在他的职位上,冻在他守时的按部就班的生活里,就没有一次春风融冻过。这位老奸巨猾,搞掉不少竞争对手,安安稳稳地坐牢了自己早已定做的尘世的职位的建委主任,说话慢条斯理,对人老是用一种愤恨的命令的口气说话,身体胖,行动迟缓,所以,他很不好惹,大家都对他都一种畏惧感觉,就像森林里的庞然大物给森里的感觉。
“你怎么还不走?我可呆够了,这里实在像个地狱。”我的朋友哆哆嗦嗦地跑过我的身边说。
“我正打算进去深宫。你要是觉得呆够了,可以在前面的香火炉前做一套广播体操,我进去一会儿就好了,就会和你一起回家。”
他看看香火炉,忽然回过神来了似的说:“你怎么看得见那只黑咕隆咚的香火炉,它在一棵老樟树下,我有时都看不见的,莫非你的眼睛比我还厉害,有穿越黑暗的能力?”
我笑了笑,感觉笑纹还没有起。可我不想解释了,我抬起自己的左腿,跨过了深宫的木质刮泥板。
我觉得自己走进了一个真正的黑暗所在。正中央有四根巨大的木柱子,支撑着这个庙宇,只有那儿,能有点淡漠的月光。我站在门边,有点头晕,待了一会儿,以适应里面的光线。其实里面四周完全是黑的,我只能摸着墙走。那些墙悉悉索索掉落一些墙皮,算是给我的一声问候。可这足以稳定我的信心,说明我还是可以进来的,人不是一进来就一脚踏空,无依无靠地坠落下去,沉在山的胸腔里,呼号无应。
接着我摸着了一张很长的供桌。感觉桌上很滑,可能是滴漏的香油之类的东西。人们为什么这么粗心大意,我敢断定我的手上已满是油腻腻的灰尘。尽管白天抹得很干净,可夜晚的老鼠几个来回就弄脏了,它们也学那些做事不认真的和尚,将偷来的香油弄了满桌子。
我继续前进,似乎越来越兴奋,陌生的境遇含着无穷的刺激,这我喜欢,我喜欢遇着一个愁眉莫展的时刻,我深深依恋那样的时刻,从没想到要往回跑,退却,或者,一忽儿就获得了舒适的平常的感觉,回到了和老朋友握手言欢的时刻,将那种孤寂的不快迅速地,痛快地抛置脑后,对生活笑脸相迎,对老生常谈给予精细的关注,精细地讲究,获得安稳之感。
我的原则就是,学一门常人难以亲近的专业,并以此作为护身符,也挡住自己的退路,弄得自己不得不在一只鸡蛋壳上打没有止境的细小的圆洞。我必须给自己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信心,我要追求一种陌生的境界,一种人们在记录我的生涯的时候,完全失去头绪的无能为力的,不可琢磨的境界。而这个寺庙也许就是一个大门,通过它的迷宫抵达虚无和实有汇聚的堡垒。
而这又如何可能?我这个生活的棋子,像个木偶似的被人操纵。就像人们看见一个言行稍稍出格的人,就立刻做出判断,他过的生活是他的,我决不能学他的样,我要自己主导自己的生活方式,尽管层次低得多也没关系,人们不会摁着一头牛的头让它吃草。人们生活的自由,起码不能脱离正常的生活渠道,不能阻止一个人穿过生活的下水道,并熟悉那种秘密的气味,生活就是勇于踏上人们污浊的废弃物,拾捡有用的东西。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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