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愿只是一场恶梦！”再次惊醒，我无奈地搓着浸满冷汗的脸发愣。

早已去世的父亲竟连续几次出现在梦里，和许多人――死了的活着的，远远地冷视着，继而突然又笑又跳，象是讥笑、嘲笑。更难受的是父亲的样子，好像被耻笑的不是自己的儿子，令人刻骨铭心。

父亲是个农民，那时家很穷，可他从不向耻笑过我家的人求情下话，就是冬天没喂驴的草，也是靠他一边放羊，一边刨草根维持过来的。他和母亲硬撑着供我上学，大学毕业，我被省委组织部选干了。刚工作那年，父亲得了一场大病。临终前，一向寡言的他对我说：“我碰了两个算命的，说你将来能做官……可不能学那些坏人，见不得先人啊！”想到这些，心一阵紧一阵地痛。

早晨的天很蓝，蓝得叫人发慌。太阳亮得刺眼，像在狞笑，笑我这个没落腐败的人，像是要将我一层层扒去，赤luo在光天化日之下任人耻笑。

妻子在厨房弄出难听的刀杖声，其实就是用这种把戏警告我：“还不出去想办法，等傻死啊！”

我的不运，使她在“官太太”圈里一落千丈。那张烧纸般的脸，哪里还有丝毫患难夫妻的感觉啊。尽管外面全是令人难受的同情、讥笑和嘲弄，但比起家里这逼人拿刀的恶劣气氛来，还是出去的好。就算被汽车撞死，掉到湖里淹死。

她锥子般的眼光刺过来，我不忍向厨房那边望过去，一步紧一步地想夺门而去。

“又想逃避？”她一闪身横在面前：

“省组织部张组织说了，要送！刘书记也不是说他也在送吗？就你清高，能清高出个屁来！”

我的嘴蠕动了几下。

“你这个孙样，跟你倒八辈子霉了！”说着率给一摞钱：“我娘家的，快去送！”

楼外平静如故。楼下，那颗高大的槐树有气无力地等待着下一个春季。败落的草坪上，几只小鸟无忧无虑地寻找着自己的食物。我萎缩地走着，隐约感觉到溜在墙根的惬意。

恍惚间来到郊外，冬风刮得脸刺疼头深疼，但觉得这是应该。坐在地埂上，眼前是两年来我负责修建的迎宾大道。想想过去风风火火地干啊干，为了这一带的拆迁征地跑资金搞协调，脚上的血泡都起来几次。家里顾不上，女儿管不上，动不动还把工作的不快带到家里，到头来还和妻子积了怨。现在呢，就算市委书记在大会上表扬了几次又怎地？也许…哎！到换届县长被人撬了，成了带括号的常委。常委又怎样啊？常委不能活人吗？可是看看现在，过去繁忙的电话没了，称兄道弟的朋友不见了，就连下属，说个事也支支吾吾了。更可怕的是社会上风风雨雨，说我出事了，被贬了。想到这些，真想嚎啕大哭一场啊！

恐惧的时间有时候也过得很快。又到下午了。忽然想到父亲的坟上去一趟。十几年来没坐过班车了，打工回家的农民把车挤得满满的，我被挤在走道的中间，不费力气地站着，闭着眼，享受着来回的摇晃，静静地，觉得他们是那么亲切。

“哎呀！大县长怎么坐班车了啊？”一声晴天霹雳，把我从短暂的美好中跌落下来，就感觉“唰”的一下，失去了依靠。不知人们怎么会突然挤出这么大空间，把我孤零零地抛在那里。一只老鼠？一条蛆？在车上嗡嗡嗡嗡的声音里，我感觉特别混乱，一种不可名状的无助和失落像海潮一般一次次地淹没过来……

已经好久没上过父亲的坟了。坐在那里，想着昨天给书记送钱的一幕，那是我最敬佩的人，没想到啊，自己终究走了这一步，更没想到啊，书记竟也是这样的人！

坟地的风很沉。心里重复着一个儿子悔恨的沉吟，想穿过骨灰的沉默，在冬风里捎去悔恨的泪。却见坟头的风，那么急，那么沉，带着一阵阵的心痛，不肯停留，不肯停留……

回家已经很晚了，家里的灯很暗淡。妻子失望极了，烧纸脸扭曲到可怕的程度。

“你还不好好反省自己啊？”

“我们不会做个普通的人吗？何况…”

“何况个屁，都让人踏在脚底下了！滚，活你的普通人去！”

骂声里，我踉跄地出了家门，朝着最黑最暗的地方走去，走去……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