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烟雨人 ▷

大地情怀冷石

发表于-2007年11月29日 下午3:11评论-0条

我并非是一个和城市有仇的人,相反,我对城市还有着不容忽视的依赖。但在城市生活了几年,却让我莫名地感到空虚。我想,这种空虚惟有我这样从山里走出来的人方能深有体会。

有时,在追逐忙碌了一天之后,我会找个相对安静的地方,想好好地释放甚至反省自己,却怎么也能听到汽车的声音,听到别人的吵闹,以至让自己更加地不安起来。每一次的寻求只会像想忘记一个人却反而加深其印象一样在原有的基础上叠加烦忧。我想,人的生命价值已经在我这里和理想发生冲突了。虽我依然坚信,自称大写的人定能在喧嚣的都市中找到那个没有形状的东西,可现实中,我却是一直彷徨着,甚至都忘记了自己是谁。恐怕没有人,愿意按照别人的节奏生活吧,但倘若我们真的很渺小,在这样的时代,这样的都市中,按照自己的想法去活恐怕也“活”不出多好的样子来。

属于我私人的空间,就是我每天深夜无眠时所面对的天花板……每天都直到困极了,才在不知不觉中睡去。这样睡觉做的梦,是没有什么好印象的。它甚至不能说是梦,跳跃着没什么条理,很难去把它组合成一个什么故事,即使能组合,那也牵强得很,连自己都骗不过去。这样的梦与小时候的梦是有着天壤之别的——小时候的梦是一种憧憬,是一种诗意的想象,而这样的梦,却是不满现实生活的宣泄。一种可用“美好”来形容,另一种虽不至是“恶”却也始终和“美”扯不上关系。

偶一日,我在西单的一个地方看到了泥土,那是建筑工人挖出来的。我的心脏猛然悸动了一下,突然间有了种久违的亲切感。这样的泥土在城市中难得见啊!层层的立交桥、完全的钢筋混凝土,就连走在宽广的大街上,也很可能被下面的地铁震动得不安。城市中能闻到名酒名茶的香味,还有刺鼻的汽油味,可闻不到泥土的芬芳,感觉不到山村原野那种叶落音颤的静谧——于是,我跑了上去,想好好安抚一下这颗久已不安的心。只可惜,出现在我瞳孔里的泥土中,不解人意地夹杂着些塑料袋和易拉罐,还散发着下水道的气息,争夺着这空间里所剩无几的清新。为此,我又经历了一回欲得更失的心痛!

今天是周末,也给自己放了个假,安静地待在宿舍中。无意间,我看到床头下面的一个匣子,上面沾满了灰尘,像是经验了无数岁月却不动如钟,与城中快节奏的生活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我便小心地打开那尘封的匣子,犹如打开一扇尘封的记忆的大门——里面的精致的竹质的杯子,照例沾染些尘埃,杯内的泥土依然纯静,如无心于世俗的智者。

我想起了当时离家的情景:我期待着去远方能够学有所成梦有所获,抑不住冲动而欲匆匆上路,父亲拿起这杯子装满一杯土,别扭地套用一句台词说:“诚念故乡一杯土,莫恋他乡万两金”。那时我惊讶且佩服一个农民能有如此感慨,遗憾的是我今天才回过神来。

土是一种好东西。记得很小的时候,父母在地里劳作,我就在土地上滚,把自己弄成未经加工的陶器,还因此经常挨了打骂。其实,身为农民,谁不是玩泥土长大的,甚至还玩一辈子。父母用锄头把泥土翻了又种,种了又翻,再种再翻,在其中得以生活。或许因为生于农村,我对泥土天然有着特殊的情感,我觉得,这于农民也应该是有共识的。娃娃时,泥土是我最好的伙伴,我们为了它可以和任何人打架。通常,我把它从地里抠出来撒尿把它和稀拌匀,拖着衣袖舞弄着脏兮兮的小手,把它捏成诸如小汽车、小房子等形状。然后捣碎再捏,又捣碎、又捏,如此重复,一玩便是一整天,之后照例被母亲用棍子请回去吃饭。那时大概已经知道,乐趣不在于捏成的形状,而在于捏的过程本身。现在回想,嘴角便不经意地挂上一丝憨厚的笑。

我对泥土的热爱是无法言说的,越是父母不让搞,就越偏要去整。明着不敢来就跑到草丛中沼泽里躲着玩。如果再被发现,就要想些更高明的招了。只因越是不让玩,越是让我对泥土充满了一种神秘的奇想。

既是农民,便注定有缘于泥土。我觉得父母肯定都经历过像我这样的阶段,他们和我一样,以前和现在,用自己的主观能动作用于泥土,只是作用的方式和目的不同,虽然生存意识不断改变,而对象依然。

但凡生命,都与泥土有着不可断绝的渊缘。

泥土是生命的子[gong],在这个硕大的殿堂里,蕴涵着不可比拟的力量。我最喜欢躺在地上,眼看着蓝天白云,用整个的身体轻扣着生命的灵钟,觉得比倚着任何人都安全,心里塌实得很。我曾问过自己,当新生的豆芽破土而出,披上小小绿衣,到底是种子本身重要,还是更得力于泥土?这是一个近乎愚蠢的问题,明白人都知道,二者缺一不可,但我由于偏心,一直宁受困惑。

游目漫山遍野,青草离离,碧树荫荫,不免由衷地产生了一种敬畏大地的心情来。草纵然坚韧,树纵然挺拔,却也是依附着大地的,泥土才是它们的坚实后盾。离开了泥土,所有的生命将不再以生命的形式存在,甚至连水中生物。人们自古以来就有着这样的认识,也都是敬畏大地的,要不神龛的下面便不会多出那土地老爷的一席之地了,这不能固执地只归功于迷信。

人类的文明,我认为也是缘于大地的。倘若那种有些聪慧的动物不顾生存危机而选择大地,只在树间跳跃攀爬的话,恐怕也就没有后来的“人”了。幸运的是,他们走到了地上,走出了一条历史性的道路。于是,文明便得到酝酿并且产生发展。当他们能动地生存时,便开始了对土地的争夺,这大概是林中群居生活下一种生存空间意识的遗传吧。于是乎烽烟四起,一堆堆的白骨因为深沉地热爱大地而长眠于地下,然后由他们的子孙继续战斗……

一代又一代,几千年几万年,直到今天,人们依然在为土地而争。自相残杀还是当初野蛮的表现或延续——尽管有时它因群体自私的不负责任的意识披上了文明而合法的外衣。但单从生存本能的层面来讲,战争没有正义与非正义之分。

大地依然静默不语,忍受着人们的宰割——那些无知的界碑从她的躯体插入的伤痛……

之所以有如此之争,只因为土地是生命之源。“源”就是开始的地方,这是原始的零的状态。它是食物链的基础,也是生存空间的基础。生命从这里生长,最终又回到在这里。无声的轮回,生命便周而复始,演绎着兴衰荣辱、生死悲欢,几世几年,物是人非,大地依然亘古。

在农村,人死了就找一块风水好的土地埋葬,我曾问过为什么,没有人能给出具体而合理的答案,都只是“自古就这样,是传下来的习惯!”之类的。我更愿意把它理解成一种人对土地的深深的情感。人言“入土为安”,这“安”与“安全”的“安”和“安心”的“安”一样,如同落叶归根,落叶只有回到它的生命之源才会安心。当人死了之后,回归大地是最有历史根据和心理根据的理由了,这也才是生命最好的归宿。或许这隐约也是我躺在地上能够安心进而感觉安全的原因。当一具尸体被大地慢慢吸收,它的每一个细胞都与大地融为一体,去滋养着新的生命,而剩下的白骨,依然被泥土熏陶着,那是一件神圣的事情。于是,我便不惧怕死亡,我奉行真理似的坚信,一种状态的结束便是另一种状态的开始。

或者,大地除了是一个硕大的子[gong]之外,同时还是一颗博大的心脏。这颗博大的心脏,永远跳动着生命的旋律。它是厚实的,能够承载所有的东西;它是宽宏的,愿意承载所有的东西。它是仁慈的,它任凭被承载的所有东西在它身上各取所需而无怨;它是高尚的,它任凭被承载的所有东西在它身上枯荣万年而无悔!睡在大地这心脏里,能使人心胸宽广而思以厚德载物;活在大地这心脏里,能让人心志高远而念欲自强不息。它的广博,胜于大海的喜怒无常软弱嬗变,强于长空的深不可测虚无离幻,予人以实的质感。

倘若人能如大地,便是圣人中的圣人了,大地这颗心脏永远也不会空虚,它亘古地丰盈着,它的跳动,是看不见而感觉得到的。这样的能力,这样的情怀,让多少人期而不及,盼而不至。

昔日玩弄泥土的孩子,今已成了执著于追求的少年,那些在泥土中寻趣的热情与天真,似乎已经被世态人情教唆得冷漠而苍老了,这于一个并不老的人来说是个极其危险的征兆。人如果没有精神支柱便只是行尸。我想,我所明白的,还是那样的老道理:我们所应追求的不是金银财宝功名利录,而是大地一样的情怀,那种包容众生有始有终的宽广与高尚,那种无欲方刚重仁重义的超脱和隽永!

于是,我重新去西单看了那些泥土,不再无知地厌恶被臭水冲刷被垃圾填充的它们。回来之后,我把这盛满泥土的杯子擦拭干净,更改了那含着乡土观念的父亲套用的台词。我的心里烧起了一种热情,觉得被某种神圣的东西簇拥。我真正地觉得,我于那以尿和泥的儿童真正地蜕变而长大。

现在我要做的事情,不是把这杯泥土放回匣子,而是让它在灿烂的阳光下开出灿烂的花!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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