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春天来得很早,国家空间局路边的花树开满了细碎的红花,在春日的阳光中,碎日裂金一般,染成一片斑斓凌厉的红色。
职员餐厅的窗边也随风吹入一些暗红的小花,有几朵落在秘书小翁的文件袋上,照映着白纸,越发红得夺人眼目。文件袋上面,是空间局最新的人事变动书。
餐厅的悬挂电视正在放什么节目,末了是广告,几个年轻男子在屏幕上晃来晃去,浑厚镇定的男声说:“生活压力越来越大,您焦虑吗?您孤独吗?您缺乏勇气吗?您需要成功吗?您渴望改变吗?让我们帮助您……”
小翁打了个哈欠:“到处都是心理诱导剂的广告,衍生产品都不知道出了多少,简直形成新兴产业了。何敬熙真成功啊,这家伙光是卖专利都该成了亿万富豪。唉,同样是博士,他这么发达,我连结婚买房子的首期都不够,天差地远啊。”这话说得又是羡慕又是妒忌。
据说用心理诱导剂添加不同的导向成分,可以做不同类型的心理引导,让人做某个方向的事情。比如,让士兵有强烈的战胜欲,宇航员没有寂寞感,消防员不怕火,失去亲人的人不会悲伤过度。何敬熙的发明,被公认为当今最伟大的医学成就之一。
洪飞摇头笑了笑:“现在心理脆弱的人太多了,所以心理诱导剂这么好卖。不过我总觉得,人只能靠自己控制意志,依仗药物不是好事。”
小翁点点头,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头儿,你知道吧?何敬熙到我们空间局了,在宇航心理研究所做所长。”看了看文件袋,小翁向着坐在对面的洪飞冒出一句。
洪飞叉起一半的剪蛋又滑了下去,笑着说:“那可巧。”
洪飞是国家空间局航天器管制部的部长,堪称空间物理方向的青年才俊,何敬熙的名气却丝毫不下于他,是神经药理学专家,国家最高科学津贴得主。
小翁奋力咬了一口苹果:“听说你们以前同校?”
洪飞点点头。他还记得,何敬熙家境不大好,不过年年都拿一大笔奖学金。那时候洪飞天天待实验室,何敬熙则忙着恋爱,学问上头倒没花太多心思,可毕业时候两人都评到了优秀论文,这小子很有些聪明。
小翁神秘兮兮地说:“我听说,他肯屈就宇航心理研究所,是在原来的地方出了什么事情。”
洪飞一愣,拍了拍小翁的肩膀:“没根据的事情,又和工作无关,不用说了吧?吃饭。”
小翁有点委屈地说:“但那些传说真的很怪——”
他忽然压低了声音:“有人说何敬熙的办公室闹古怪,邮包炸弹,吊灯塌落,窗台无故垮一截……几次差点要了他的命。他到空间局,其实是冲着心理研究所是封闭部门,保卫森严,跑过来避祸……”
他还想说,洪飞夹了一块水果到他面前,硬是堵了回去。
小翁被噎得狠狠瞪了洪飞一眼,洪飞被他的样子逗得笑了,几下吃完饭,心里想着小翁的话。他和何敬熙学生时候也有点来往,如果老同学真的陷入困境,说什么也该过问一下。
洪飞印象中,何敬熙是个豪爽俊朗的年轻人,成天和女朋友形影不离,两个都是神经药理学方向的出色学生,他们那时候好像做的是一个心理诱导剂方向的课题,水准极高。毕业多年,洪飞和他们没什么联络,只是隐约知道何敬熙的女友和他分手,然后转行了,听说很快嫁了人,没能在神经药理学的历史上留下一席之地。何敬熙却继续研究,后来非常成功,他发明的心理诱导剂是时下多种神经类药物的基础成分。
这样一个成就卓著的学者,如果真是多次差点意外丧命,只怕另有缘故。难道何敬熙的研究触犯了什么不该触犯的东西,或者得罪了什么人?
洪飞想不出缘故,决定中午把工作安排一下,下午与何敬熙联络,两人见一面。
宇航心理研究所的名字倒是好听,其实里面除了研究机构,还有一个绝密的心理疗养所。有一些长期从事宇航飞行,患了太空症,引起严重心理危机的宇航员就在里面疗养。所以这里戒备森严,一般人无法进入。洪飞虽然与何敬熙预约了,也还是经过繁琐的检查才得以入内。
何敬熙正在等他,这人衣冠修洁,一身都是低调隐晦的名牌。洪飞想起以前何敬熙家穷,求职面试时候的西装还是问自己借的,现在他跻身大富豪之列,可不能同日而语了。
他样子倒是和以前差不多,英俊强悍,只是更沉稳了些,很有大学者的气派,并不像随时受到死亡威胁。可洪飞还是觉得,何敬熙看上去有种说不出的感觉。他眼神深处非常隐晦的某种东西,就像深深郁郁的蓝色,难以分辨。那应该是陷入某种精神危机的表现。
何敬熙的迎接一如预料的热情,大笑着对洪飞说:“老同学,我们可多少年没见了。”他的确是个英俊出色的男子,笑起来越发好看,让周围的人也禁不住有如沐春风之感。洪飞相信,他不作学者,做明星恐怕也有市场。
这人向来注重品味,拿出来招呼的茶叶果然也是极好的明前茶,洪飞看着白瓷杯子里面一汪翠绿的茶水,有点惘然,雾气一冲,更不觉得这里有什么生死危机了。
洪飞也笑,和他客套几句,辗转着想提起来意,总觉得不大说得出口,心想:他要是没事,我略问一下就回去了。便笑着说:“老何,你倒是越来越风雅了。”
何敬熙哈哈一笑:“小时候家里太穷,那时候我发誓有钱了一定要多享受,所以现在使劲折腾。”
两人不着边际说了一会,何敬熙还是一如既往地谈笑春风,十分风雅。可是,他就算笑得最爽快的时候,眼中的深蓝色似乎也没淡去。
空气中有隐隐约约的香氛,洪飞耳朵有些痒痒,似乎听到女子清脆愉快的歌声,细碎轻微地回响着,那想是一个极有风韵的女子。
洪飞脱口道:“顾欢。”
话一出口,就有些后悔,看着何敬熙,两人都有些尴尬。
顾欢是何敬熙学生时候的女友,十分美丽。颜欢家穷,除了美貌和聪明,几乎一无所有,向来放话“非亿万富豪不嫁”,偏偏何敬熙的家境也十分不好,追求的难度可想而知。为了追她,何敬熙弄了不少花样,宿舍下唱歌,深夜大叫“顾欢我爱你”,每天帮忙打水打饭,该想的不该想的办法都想过了,总算在一起,是学校里被人艳慕的一对。想不到他们毕业后也没长久,现在也不知道顾欢嫁到了哪里。
这个名字出口,气氛一下子变得十分唐突,何敬熙定定看了洪飞一会,一直安详儒雅的脸上就好像被硬生生拗出了一条缝隙,嘴角抽动,过一会勉强笑笑:“啊,你还记得她名字。”
洪飞只好说:“对不起。”
何敬熙淡淡笑一下,忽然有点恶毒地说:“我也记得,那时候你的女朋友叫郦语。”
洪飞正中痛处,一下子说不出话,瞪了他半天,苦笑:“你还是一点不肯吃亏。”
何敬熙大笑,神情爽朗,似乎把刚才的尴尬都丢开了。洪飞也笑,却忽然顿住,看着何敬熙的办公桌,说不出话,
白色的办公桌,慢慢出现一团晕红,就像少女带着羞涩的脸颊颜色,春风一抹就可以动容。然后这红色越来越扩大,越来越突兀,渐渐地,化为一片斑斓凌厉的深色,有如惨烈的血污。
何敬熙注意到他的目光,也看了过去,盯着办公桌,眼神不住变幻。
洪飞从来不信鬼神,这时也不禁皱起眉头:“老何,这算什么?”
何敬熙低声说:“你来找我,一定是听到了什么,是吧?没错,就是你看到的这样。我有些麻烦。”
洪飞皱眉,心想这里戒备森严,怎么对方的影响力还是渗透过来了。他一低头,看到两杯茶水也变成了刺目的红色,有如两盏鲜血一般!
洪飞本想喝茶的,这时候不禁一阵恶心。他虽性格刚强,也觉得有些不舒服的感觉了。
何敬熙哈哈一笑,说:“这吓唬不了我。”
洪飞见他神情镇定,倒也欣赏何敬熙的胆气,笑着正要说什么,耳边似乎听到女子凄厉的一声笑,洪飞一惊,想也不想,一把抓住何敬熙,奋力一拖,两人忽然后退几步,何敬熙硬是被他拽倒在地。
“轰”地一声,何敬熙身后两人高的巨大书架忽然垮塌,狠狠砸下来,堆了满地的书。还好洪飞这一拖,何敬熙总算躲过一劫。
那两杯茶被书册砸翻在地,顿时满地血红飞溅,犹如桃花片片。
洪飞一恍惚,似乎又闻到那若有若无的香氛。还是何敬熙的声音惊动了他:“老洪,多谢你!你没事吧?”洪飞奋力一摇头,清醒过来,苦笑着说:“还好!”
才经历了生死之劫,他也有些心惊,看着乱七八糟的书册,叹了口气:“这里保卫做得向来不错,怎么你一来就不行了。”
何敬熙的眼神有些迷茫,心不在焉地说:“我到哪里,哪里就这样——呵呵……杀红……杀红……”
洪飞不知道他说的杀红是什么,隐约觉得耳熟,只是想不起来。他胡乱安慰几句,又招呼警卫吩咐了一番,这才告辞而去。
分别时,何敬熙亲自把他送了出来,温和地说:“再见了,老洪。”
洪飞耳朵又有些作痒,似乎又听到银铃一般细碎悦耳的笑声,一定神,什么也没有了。他不知如何,心里陡然炸痛。
心惊之下,偶一回头。斜阳下,何敬熙眼中深蓝似乎不可见底,却带着罕见的温润惆怅之意。空间局随处可见的细碎红花飞了几瓣在他身上,点点滴滴,犹如血色。
洪飞抽空出去半天,部里又堆了一大叠事情需要他处理,等处置得差不多,已经快下班时分了。洪飞想起何敬熙,总觉得不安,随便寻个借口找小翁过来,有意无意地问:“你听说过杀红吗?”
小翁一愣,脱口道:“好像听过……”抓着头皮想了一会,呵呵直笑:“是市面上最畅销的心理诱导剂吧?”
洪飞心里一动,果然和何敬熙的研究有关。杀红,这可真是个香艳又血腥的名字。这么说,何敬熙之前遭遇的那些吊灯、窗台、天花板之类的事故,都有缘故。
这个要他性命的人,到底是谁?
不知道为什么,洪飞忽然想起那几次细碎悦耳的女子笑声,喃喃道:“顾欢?”
真奇怪,这次却又没听到顾欢的笑声了。她的影响力,似乎只在何敬熙的办公室存在。或者说,只在何敬熙身边存在。
可是,顾欢不是早就嫁人了吗?她怎么会对何敬熙这么大的怨恨,想尽办法要杀他?何况,顾欢一个普通女子,又哪有这么大的神通,甚至能毫无痕迹地潜入戒备森严的空间局心理研究所动手?
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当年何颜两人到底发生了什么?
洪飞想得头痛,他和小翁私交极好,便和小翁商量。小翁听得咋舌不已,呆了半天说:“头儿,你不方便出面。要不然,我找私家侦探查一下顾欢。”
洪飞这天晚上睡得迷迷糊糊,深夜似乎有人给他打电话,洪飞头昏脑涨接听,刚说了一句:“喂?”只听对方喘息:“洪飞……救我。”洪飞吓了一跳,忙问:“谁?”对方却已经切断电话。再看地址指示,居然是一片空白!
洪飞惊得坐了起来,只怕是小翁,连忙联系他,小翁晕乎乎地说:“谁挡我睡觉我灭了谁!讲吧!”一副火气十足的样子,洪飞哑然失笑,反而放心了。
不久后,小翁交回来的结果让洪飞吃惊不已。
侦探给出了顾欢的死亡证明,原来她早在八年前就已经车祸过世了,当时相熟的同学都说顾欢变心另外嫁了人,想不到她早已默默死去。
顾欢早死,何敬熙身边的意外,自然不是她制造的了。可洪飞明明觉得几次都听到了顾欢的笑声,那么熟悉的声音,难道都是自己的幻觉?
私家侦探甚至在顾欢的墓地拍了照片,上面是一个阴雨天气,她的墓碑也有点斑驳了,显得十分陈旧,显然照顾得不太好。不知道何敬熙是否清楚顾欢已死呢?他要是知道,顾欢的墓地不该这么凄凉;他要是不知道,按照两人当年的感情,又显得不合情理。
洪飞越想越困惑,盯着桌上那张照片出神,忽然看到,墓碑上有一点隐约的淡红色,娇嫩如少女脸颊的红晕,很像当初在何敬熙办公桌上看到的样子。
洪飞吃了一惊,揉揉眼,想看清楚,那红色却已经慢慢扩大,然后染红了整张照片,毫不犹豫地向着桌面扩展,颜色越来越深,斑驳凌厉,一如血染。
洪飞瞪着通红的办公桌,一时有点茫然。小翁正好从外面进来,冷不防看到办公桌的可怕变化,吓得怪吼一声,抓一张毛巾手忙脚乱想擦,却被洪飞拦住:“别动……我们还是找人化验一下吧。对了,不知道有没有危险,你要他们做好防护。”
过一会化验室的人急忙赶到,小心翼翼检测半天,说:“对不起,我看不出这是什么……这个……我带点样品回去仔细分析。”
洪飞只好苦笑。他看着赤红艳丽的桌面,越来越头痛,耳边似乎又听到了那个清脆的女子笑声。洪飞喃喃道:“颜欢,颜欢……”对小翁说:“你给那侦探联系一下,我想找他。”
小翁答应一声,忙着联系私家侦探的模糊定位系统,对方却传出一个温婉可亲的女音:“对方id已销户,无法连接。”
小翁大吃一惊,失声道:“死了?怎么可能?”国家公民从出生时候起,就有一个唯一的3d联系id,类似以前的身份证。这人id销户,无疑是死亡的意思了。小翁连忙给市警察局打电话,一问,这私家侦探果然已经在今天早晨自杀身亡。小翁昨天才和他联系过,想不到他这么快死去,一下子茫然起来。
洪飞心头一沉,皱眉说:“难道我们托他作调查,反而害得他死了?难道……有人不希望我们查出颜欢的情况?”
小翁盯着洪飞,脱口道:“何敬熙?”
洪飞说不出话,盯了小翁一会,低声道:“不要胡说。”
小翁喃喃道:“是不是他杀了颜欢,被人勒索,所以身边长期出怪事?这私家侦探大概查出了他什么秘密,也想勒索他,却被他杀了灭口,做出自杀的现场!”
洪飞低喝:“你不是警察,不要胡猜!”
小翁脸上肌肉有些扭曲:“不,头儿,我担心何敬熙知道是我们找人调查的,又对我们下手。”
这并非没有可能,洪飞也心里有数,沉默一会,说:“现在无凭无据,我们只能自己小心。”
航天器管制部出的怪事一会就惊动了不少人过来慰问,连何敬熙也打来了电话,一派温和关心的口气。洪飞心里有些戒备,客套回话着,还是不敢相信豪爽英朗的何敬熙会做出什么背德的事情,更何况杀人灭口。
他晚上回去,想着近日的事情,不免神思不定。洪飞是个很怕寂寞的人,一回家就会把电视开到很大的声音,但基本上不在意是什么节目。立体电视墙放着很热闹的电视剧,大概是最新拍摄的苦情戏,一堆男女哭成一团。
洪飞无意中看了一眼,那个美女的脸竟然有些像他当年的女友郦语,心里就像被狠狠抓痛了一下。这个戏无疑是个很无聊的肥皂剧,可她长得那么像郦语……
他一直闷了多年的痛苦,似乎被人恶狠狠地掀开了,黑暗窒息的感觉如潮水一般把他淹没。他闷哼一声,吃力地坐在沙发上,看着女子含泪含情的眼睛,觉得自己只是命运把弄的一只飞蛾,什么也作不了。
“若不能和你在一起,还有何生趣……”立体电视墙的音响效果十分出色,宛如真人在场,他耳边是那女演员的含泪低语,可也像是郦语在对他低声倾诉。
洪飞心口痛得呼吸维艰,有些恍惚地叹口气,低声说:“是啊……有何生趣……”慢慢举起了手里的水果刀,放到手腕上。
刀锋入肉,竟然没有刺痛的感觉,反而麻痒痒地十分舒服。洪飞笑着叹口气,想不到自杀这么简单。
自杀?!某个可怕的思绪如利剑般刺入他脑海,洪飞狠狠扭了自己一下,借着剧痛,恢复神志。定睛一看,水果刀已经刺破皮肤,几乎要割到手动脉。
好险……他想起那个侦探的死亡,心头一惊,忽然想起小翁,一下子冷汗流出,连忙联络小翁。果然,对方的模糊定位系统没有应答,洪飞觉得不妙,顾不得包扎,跳起来就往门外冲。
洪飞狼狈不堪冲到小翁的家门外,喊了几声没人答应,一发狠,飞起一脚踢在铁门上,光子防盗锁发出尖锐的报警声,他用力太狠,连信息光纤都被踢得跳出。邻居也被吓得赶紧开门查看,一看洪飞,原是熟悉的,便点点头。洪飞顾不上招呼,用万能电磁刀几下子改了智能节点,捅开光子开关,几乎是跌跌撞撞冲了进去。
客厅没人,洪飞直接一脚踹开了卧室的门,却见屋里灯光昏暗,放着低沉幽咽的古典音乐,小翁趴在床上,正在心不在焉地往嘴里塞着什么药片,看到洪飞,便茫然抬起头,笑了笑。
洪飞想也不想,冲过去一把夺过药片,颤声喝骂:“你疯了?”定睛一看,原来是胃药。
小翁莫名其妙地看着他,说:“我今天跑得急,没来得及吃饭,有点胃痛,所以吃点胃药。怎么?”
洪飞一愣,看着被自己踹破的门,尴尬得说不出话来,小翁嘿嘿一笑,说:“莫非你以为是安眠药?”洪飞听出不对,盯着他说:“你今天是不是想过自杀?”
小翁吃了一惊,脱口道:“你怎么知道?”
洪飞颤声道:“果然这样!还好,还好……你没乱来!”
小翁今天回来很累,加上胃痛,又想着还没存够结婚买房子的首付,女朋友又很会花钱,就觉得什么事都很烦。他有点尴尬地说:“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是差点吃了安眠药,正好有人给我打电话,我懒得接,但整个人都清醒了一点,就改吃胃药了。”
洪飞松了口气,笑骂:“是我打的,你这混小子,谢天谢地。”小翁看着洪飞手上的伤,也觉出了不对,吃惊道:“难道你也……”
洪飞苦笑点头。心里怀疑,两人平时好好的,忽然都这样情绪低落,哪有那么巧,只怕是中招了。就在这时,小翁指着洪飞门上踹过的地方,忽然格格发抖起来。
——被洪飞踹破的乳白色木门,赫然多了个淡红色的脚印,正在不断地扩展变化着,最后变成一片凌厉的深红,犹如惨淡的血污。
洪飞见小翁面色发青,赶紧牢牢抓住了他,说“没事!”小翁惊魂稍定,喃喃道:“怎么跟何敬熙那边一样?”想着刚才莫名其妙的自杀冲动,打了个寒战,低声说:“头儿,我们再报警吧。”说到后面,想着那个血淋淋的办公桌,声音微微颤抖起来。
洪飞微一迟疑,摇了摇头,苦笑:“我们给警察说什么?说我们两个差点自杀?”这句话提醒了小翁,顿时知道不妥。两人都是空间局的精英,洪飞更是后备的局长人选,前途光明。若把自杀的事情说出去,那算是什么专业形象都没有了。他迟疑道:“头儿,你的意思是?”
洪飞沉吟,心想:对方只怕也是看准他们不方便报警,所以放胆行事。这事显然和何敬熙大有干系,看来得找他谈谈。
何敬熙自从到了宇航心理研究所上任,直接搬到了所里居住。洪飞小翁又费了一些周折,才进入戒备森严的宇航心理研究所。何敬熙知道洪飞要找他,声音顿了一下,爽快地说:“好,你来吧。”
这里占地面积不小,小车在内部公路上行驰,春雨绵绵不绝,满地都是细碎的小红花,粘着厚重的雨气,残红污损,犹如一条绵延迤逦的血路。
偶然可以听到一声刺耳的大笑或者尖叫,有点碜人。洪飞知道,那是心理疗养所的方向。小翁是第一次过来,听得隐隐发寒。洪飞倒不觉得什么,就是耳朵又有点作痒,似乎听到了那个清脆愉快的女子笑声。
何敬熙早已候在他的寓所外面,潇潇雨意中,他的笑容还是春风一般明朗动人,似乎对两人的来意毫不介意,亲自把两人迎了进去。
又是两杯茶,照映着腻白的细瓷杯子,翠绿得像一江春水,小翁瞧着,心里有点发毛,索性盯着茶叶,瞧瞧会不会又变成两杯血水。
洪飞不爱闲扯,直接说:“老何,颜欢毕业之后不久就死了,你知道吧?我记得你以前和老同学说她嫁人了。”
何敬熙也不吃惊,笑了笑:“是我说谎。我亲自张罗她的后事,当然知道。”
小翁早有意料,脱口道:“你杀了她?”
何敬熙摇头:“怎么可能。洪飞你也晓得,我真喜欢她。”他平静地说着,眼中深深郁郁的蓝色却越发明显。
洪飞沉默一会,说:“怎么回事?”白瓷杯子清香袅袅,茶水像一盏翠绿通透的软玉,倒是没变色,不过洪飞当然不敢喝下去了。
何敬熙叹了口气,低声说:“她死于车祸,或者说,是自杀。”
洪飞一听自杀,坐直了身子,沉声道:“你做了什么手脚,是不是?服用杀红会令人想自杀,是不是?”他知道这话有些不通,杀红是多种安定剂和兴奋剂的基础材料,到处都是服用过杀红的人,不都活得好好的吗?但这事也实在没法解释了。如果杀红真有这么大的副作用,使用者又如此普及,这无疑是个可怕的消息。
何敬熙神情不变,眼中的深蓝已经浓如墨云翻卷的天空,阴沉得无可化解:“杀红只是一种诱导剂,就好像……布料染色需要颜料,也需要着色剂。人的情绪,从化学角度而言,取决于多种腺体的分泌以及各种化学成分的多少。有人说,饮食结构可以调整人的性格,就是这个原理。杀红的作用,就是让人体的靶器官易于接受特定药物的控制,从而多分泌或者少分泌某种化学成分。理论上,杀红是绝对无害的。”
洪飞喃喃道:“哦,理论上……”何敬熙听出了他言下之意,苦笑:“对,只是理论上……杀红有副作用。它在短期内能有效控制人体的情绪,但长期影响却是,抑止了人体内分泌系统的正常工作,造成心理悒郁,有自杀倾向。”
小翁听得怒了,喝道:“那你还到处卖专利,现在满大街都是喝杀红的人!”
何敬熙叹口气:“我和颜欢对杀红的权益分配有些不同意见,那段时间,我们经常吵架。颜欢自杀的时候,我们已经顺利毕业、申请专利,杀红成为具有世界领先水准的心理诱导剂,我甚至得到了诺贝尔医学奖的提名,我的公司也开始起步……你说,我怎么公布杀红有害的消息?”
他的脸微微抽搐了一下,低声道:“所以……我决定不提颜欢,继续研究,努力消除杀红的副作用。”说着嘴角扯动,勉强一笑:“满大街都是喝杀红的人,不是没自杀么?”
小翁摇摇头:“不对。上次我们头儿见过你之后,我们都险些……”
何敬熙眼神深暗得似乎看不到底,悠悠说:“险些自杀,是吗?呵呵,我忘记说了,杀红原液的挥发性很强。洪飞在我这里接触了杀红的高浓度原液。效果比市面上的稀释产品强烈一千倍以上,所以很容易受到情绪诱导。至于你,大概是被他带走的残余挥发物影响到了。”
洪飞盯着他:“是你干的。”
何敬熙哈哈一笑:“老洪,你派人调查颜欢,不是么?你说,我该怎么办?”
洪飞点点头:“这么说,杀红一直都有副作用,你只是稀释了它,减轻药效。长期服用,早晚会产生心理悒郁,引起自杀冲动。”他越说越是心惊,想着杀红数量庞大的服用者,声音微微颤抖了。
何敬熙叹口气:“你一定要这么理解……我不反对。”
洪飞喃喃道:“奇怪,你怎么说出一切了?”
何敬熙温和地说:“你意志很强悍,躲过了一次自杀冲动,是吧?可你还会想自杀的……你和小翁都一样。我猜,回去的路上,搞不好你们就会车祸。真抱歉。”
他呵呵直笑:“杀红,杀红,谁能逃得过?”笑声慢慢安静下去,何敬熙有些疲倦地站起来:“你们可以走了。”
洪飞看着何敬熙,沉声道:“你不怕我们对人说出一切?”
何敬熙笑了一下:“说吧。当然是诬陷,一个意图自杀的人,却要怪别人害得他想自杀,这不是胡话是什么?瞧瞧你手腕上的伤口,你觉得会有人相信你吗?”
洪飞看了他半天,点点头:“我知道了,谢谢你肯明白说出。我只是有点奇怪,你身边那些怪事……又是怎么回事?难道真是早死的颜欢在找你算帐么?我甚至在你这里几次听到她的笑声。”他牢牢盯着何敬熙,声音说得又慢又稳。
何敬熙的脸色明显地苍白了一下,有一刹那,几乎是毫无表情,过一会,他又大笑起来:“是吗?”他有些仓卒地站起来,说:“不早了,两位请回吧。”
小翁愤怒地还想说什么,却被洪飞制止了。何敬熙和来时一样,温和从容地亲自送他们出门,礼数殷勤。
洪飞忽然说:“我明白了,我几次听到颜欢的笑,是因为杀红让我容易感应别人的心理影响。你经常想起颜欢,你一想到她,就让我感觉到了。我印象里面的颜欢,一直是个活泼爱笑的人。所以我听到笑声。至于你……你想到的,是她的死亡,还是别的?”他看着何敬熙,讥诮地笑了。
何敬熙神情一震,洪飞几乎又觉得他完美的面具裂开了一条缝,眼中的深蓝色隐约淡去。他沉默一下,忽然仓卒地说:“难为你还记得颜欢,我送你一件礼物吧。”
何敬熙急匆匆上楼,不一会冲了下来,低声道:“这个给你,保管好。”
洪飞低头一看,是一张存储片,不知道里面是什么内容。何敬熙也不解释,还是那个恶毒而讥诮的笑容:“再见了。希望你能活着回去,哈哈。”小翁气得想揍他,却被洪飞止住了。
春风淡淡,雨意如麻,何敬熙独立雨中,洪飞恍惚了一下,觉得这个人似乎随时会消失在烟雨里。
风过处,不知什么地方又吹来那些细碎零乱的小红花,洪飞揉了揉耳朵,清清楚楚听到颜欢在笑,低声唱着不知道什么歌,声音清脆如琉璃破碎。
回程路上,洪飞一直沉默不语,脸上毫无悲喜。小翁心惊肉跳地盯着洪飞,唯恐他自杀,洪飞忽然笑了:“不会。小翁,我们来唱歌,提提神。”
他不等小翁回答,自己大声唱起来:“男子汉,大丈夫,应该当兵。决不要,一天天,只谈爱情……”居然唱的是歌剧《费加罗的婚礼》。
小翁一愣,哈哈大笑起来,知道他一定是情绪沮丧,想起了郦语。洪飞性格严肃,严重脱离流行,一时也想不出什么歌,居然唱出这个,也是够狼狈了。
小翁凑趣,等洪飞一停,索性直着脖子跟着唱《我的太阳》,两人兴致勃勃,鬼哭狼嚎了一路,倒是意兴高涨,惹得路上的人不住偷看,还以为遇到两个疯子。
第二天,洪飞才到办公室不久,接到通知:“洪部长,宇航心理研究所的何敬熙出事了,现在被送到心理疗养所。他不住叫你的名字,局长要你马上去看看。”
洪飞一惊,想起昨天的事情,他当时就觉得何敬熙有些不对,想不到这么快出了问题,连忙赶去。
何敬熙一身狼狈,被人用软布牢牢捆在椅子上,无神的眼睛盯着围观的人,淡淡微笑,嘴里似乎说着什么。洪飞仔细一听,依稀是一句:“颜欢,我给你报仇了……呵,不对,你报仇了……”
洪飞皱眉问:“他怎么啦?”看守的职员擦了擦汗水,说:“今早警卫发现,何主任在悄悄破坏他的专用电梯。加上调用监控录像,原来上次书架出问题也是他自己作的。我们觉得他有很严重的自杀倾向,赶紧劝阻。他好像没料到被我们发现,忽然就……疯了……”
洪飞一震,几乎说不出话来。忽然想起那日何敬熙的微笑低语。“杀红,杀红,谁能逃得过?”又想起那个深夜电话,忽然明白是谁打的了。他打了个寒战,又问:“听说他叫过我的名字?”
那职员点点头:“是啊,不过我们也不明白他的意思。他说,‘洪飞,化解。’”
洪飞心头一动,想起那个存储片。他几乎忘记查看内容了,不知道里面藏了什么秘密。回头倒是要赶紧看看。
何敬熙麻木的眼睛转了转,似乎看到了什么,忽然慢慢说:“颜欢,我对不起你,可你也对不起我。呵,我们……真是一对……”
洪飞心里有些悲伤,耳朵发痒,隐隐约约又听到颜欢清脆活泼的笑声。他叹了口气,最后看了何敬熙一眼,默默走了出去。
回到办公室,他打开电脑,把存储片塞了进去,系统提示输入密码,洪飞一连试了几次都不对,额角微汗,忽然想起什么,便输入了“颜欢”。
存储片被打开了,里面原来是一份文档。
“我的女友颜欢,是个活泼有趣的女孩子,古怪精灵,给我们研究的心理诱导剂取了个奇怪的名字,杀红。她甚至让杀红原液具有变色唇膏似的作用,十分配合面色和唇色,比任何名牌的唇膏都好看。我喜欢她的每一种古怪念头,或者说,我非常爱他。
可惜,我和颜欢都是出身贫寒的学生,纵然彼此相爱,面对心理诱导剂庞大的市场前景,我们无法在经济利益分配上达成一致。
她几次阻挠了我和国际大公司的合作,令我失去很多机会。我没有办法,暗中修改了心理诱导剂的配方。我知道她一直在自己作心理诱导剂的人体试验……果然,她后来自杀了。我很难过,但是没有办法。我是全家人唯一的期望,必须成功,必须成名。
但我长期从事心理诱导剂的研究,尽管小心翼翼地防范着,大概还是受了影响。最近越来越难过,多次试图自杀,可连我自己都恍惚无法控制。我唯一的办法,就是尽量掩盖自杀倾向,做出平静的样子,免得身败名裂。谁要危及我,我便利用杀红控制他。
我的人格分裂越来越严重了,一个热衷名利,另一个我则对自己作了有罪判定,务必杀死自己而后快。一次又一次的自杀企图,我不知道我还能躲避到何时。或者在我诱杀颜欢的时候,就已经注定了这个结局,我们势必在一起的。
心理诱导剂只能强化某种心理的作用,而不能无中生有。或者她真是爱我的,所以我给她施加的药物诱导,能够如此成功。
如今杀红已经在到处泛滥使用,几家国际医药公司70%以上的产品含有杀红成分。甚至一些功能性饮料中也竞相添加杀红,促进销售。我们对药理学成就的追逐,对金钱名利的追逐,若不是在这样一个社会心理危机严重的时代,恐怕难以如此成功。我们最初的理想,只是解决冷漠社会中人类的心理危机,但最后的结果,却是让人类陷入更深的心理危机。
作为一个神经药理科学家,我的两个人格陷入极度疯狂的纠缠中。我幸灾乐祸,我也自恨自责。前路彷徨,不知何处。我想杀了自己,可我也想更加成功。命中注定,我要么成为圣徒,要么成为魔鬼。
最近,我似乎找到了化解杀红副作用的药理配方。可惜,我沉湎太久,大概是无可救药了,其他人应该能得救。
那么,我到底该负起社会责任,利用我的药理学成就,化解这场杀红危机,还是让整个世界为我的疯狂殉葬?
我是一个即将失去世界的人,我需要拯救世界吗?
我不知道。”
洪飞看了半天,忽然想到一件可怕的事情。
何敬熙的症状和其他人都不一样,更接近人格分裂,似乎不完全是杀红的作用。当年,为了杀红利润的分配,何敬熙用心理诱导剂控制颜欢的时候,她是不是也在杀红里面加入了什么东西,用于控制他的思想?
或者,她只是想用药物强化何敬熙对她的迷恋,以便控制他?只是何敬熙的意志强硬,药物没能彻底影响他,反而造成了他的人格分裂?
洪飞心里一阵恶寒,实在不敢相信明媚活泼的颜欢会做出这样的事情。可是,何敬熙潇洒聪明,又哪里像为了钱谋害女友的人呢?他忽然想起何敬熙疯狂昏沉的自言自语。
颜欢,我给你报仇了……呵,不对,你报仇了……
颜欢,我对不起你,可你也对不起我。呵,我们……真是一对……
这么说,颜欢早就给自己报仇了。
难道,这就是真相?
难道,何敬熙在疯狂之前,终于明白了真相?
或者,他因此而疯狂?
何敬熙说过,心理诱导剂只能强化某种心理的作用,而不能无中生有。或者颜欢真是爱他的,所以他给她施加的药物诱导,能够如此成功。那么,或者何敬熙也真是爱她的,所以颜欢对他施加的药物诱导,也成功了。
尽管隔了八年的生死幽茫,他还是走向了她的终点。
他们有爱情,可爱情又算得什么呢?
似乎每个人都如此脆弱而迷茫,人心的危机,不止来自社会,大概也来自自己吧。
颜欢清脆的笑声又隐约响起,洪飞打了个寒战。
沉思中,洪飞忽然注意到,那张存储片变成了娇嫩的粉红,慢慢向着电脑主机扩散,越来越大,最后是一片斑驳凌厉的深色,犹如情人最后的鲜血。
毫不意外,存储片也染上了高浓度的杀红原液。
让最强劲的心理诱导剂也有变色唇膏似的作用,颜欢当时想到这个富有小女儿气息的主意,一定觉得很有趣吧?何敬熙一定夸奖过她的古怪念头吧?
颜欢真是个迷恋颜色的女孩,从变色唇膏似的杀红,到何敬熙眼中深深郁郁的幽蓝,她喜欢的颜色,都是那么美丽而凄艳。
他们还相互爱恋的时候,颜欢做出了杀红美丽的变色。何敬熙眼里的深蓝色,是不是颜欢留下了药物控制的信号?那倒像是某种悲伤情绪的象征。
难道她自杀之前,已经明白何敬熙做了什么?她对何敬熙的药物控制,却不知是在那之前还是之后了。颜欢的死亡,何敬熙的疯狂,到底是药物的作用,还是明白真相后的彻底绝望,只怕没人能知道。
也许,早已死去的颜欢,喜欢用颜色表达一切的颜欢,才是名副其实的杀红。
洪飞茫然卷动文档,忽然发现,文档的批注栏似乎隐藏着什么。他打开一看,原来是一份长长的药理配方。
洪飞盯着配方看,苦恼地叹口气。
何敬熙几乎是世界上最好的药理科学家,他的成就无人能及,其他人要对这份配方的性质做出判断,只怕非常困难。
不知道,何敬熙交出存储片的时候想着什么?他到底做了什么选择?
更不知道,这个配方若交了出去,像何敬熙所言,是化解这场杀红危机,还是让整个世界为他的疯狂殉葬?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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