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的时候,飘起了雪花。开始的时候是米粒似的,后来就变成鹅毛一样。和二十年前一模一样。
一盏昏黄的煤油灯,在母亲揭开锅盖的刹那变得更昏黄了,再也看不见书上的字,只能抬头看母亲的影子。锅里是难得一变的白薯粥和白薯块,偶而看见几个红皮的蔓菁,就引逗的舌头来了精神。蔓菁这东西如今已很少见,当时却是少见的稀罕物。母亲揭开锅是为将一碗用凉水搅浑的玉米粥洒在锅里,这样就可以吃了。
每当这时候,就该听母亲喊一声“出去找你父亲回来吃饭”,可今天母亲没喊。大概是雪太大了吧。母亲重新把锅盖盖好,自己爬到房顶上,喊了两嗓子“他爹,吃饭了。”也不知道父亲是否听见了,反正一会儿父亲就背着粪筐回来了。
母亲从房上下来,看看锅,搅一下,再盖上。把一个圆形的圃敦挡在灶火口上。于是,那仅存的一点火光也消失了。
饭桌通常放在火炕上,中央是一碗可以吃上几个月的萝卜腌菜,里面有足够的盐。如果母亲高兴,有时也会有一碟咸芹菜,里面偶而还会有几个花生米。这咸芹菜就在东屋大缸里,可上面有很厚的石板,是不允许我随便搬动的。
父亲并不急于吃饭,总是首先点上一锅旱烟。那火苗也红彤彤的,老远就能感到温暖似的。也许温暖的不是因为温度,而是缭绕的烟雾。这烟雾很好闻,闻的时候有种熟悉的味道。不过后来大概就是这味道把父亲的肺烧出一个空洞,那空洞太大,用多少旱烟也无法填平了。
所谓的饭都是红薯变的,可也要挑拣。要懂得挑拣的道理,就要自己动手。一把铁勺可以很灵活的找到你想吃的红薯而不是白薯,红薯比白薯要甜一些。还要把红薯的中段兜进去,把两端拔开去,这也需要技巧。尽管两端的蒂把可抛到地下喂狗,可抛的多了,父亲是要教训的。抛的少,里面的柴很长,又难以下咽。这些道理肯定是妹子不知道的,因此她总要讨好的跟我换碗里最好的红薯块。换是可以的,当然要用其他方法来弥补。
父亲不识字,和母亲一样。可他却会下象棋,尽管到死也不知道何为马绊腿,但我的象棋确实是父亲启蒙的。和父亲下棋要观察脸色,最好是等他自己拿出棋盘以后再凑上去。开始时遇到问题父亲会很和蔼的告诉你该怎么破解,后来如果连续三盘不让他开张,那脸色可就不好看了。
下棋的时候也是可以干其他活的,例如说些学校的事。学校新来一个外地的老师。她和我说,别人家的玉米粥好吃,可她自己做的粥总是糊的。后来母亲去看过。回来以后和我们讲,那老师实在好玩,她总是将玉米面和凉水一起拌了,放在锅里烧火,怎能不糊呢?这样一说,就逗得我们都笑,觉得这洋老师还没我们庄稼汉聪明。当然后来老师也不吃糊的玉米粥了。还有就是帮父亲修脚。父亲两只脚上都有鸡眼,父亲说那鸡眼是从骨头上长出来的,永远也无法去根。于是就总用刀子割下一片一片的肉来,像一片片木匠的刨花。如果用热水泡过,割起来还容易些。有一阵子父亲不知从哪里听说用大蒜汁管用,父亲的脚上就多了几个包着大蒜汁的瓶盖,甚至能听到他半夜叫喊。可一段时间过去,只是那地方有点发白变软而已,没有一点根治的迹象。于是也就宣告这验方失败了。
每当这时候,母亲总就着这盏煤油灯做针线,真不知道她怎么就总能有活干?这一天,父亲赢了两盘棋,兴趣不错。母亲就在一遍唠叨说灯油不多,睡觉吧。就在吹灯时,父亲说“睡吧,明天早起咱们一起逮麻雀吃”。
第二天醒来时,父亲已把院子的雪扫完了。在院子中央,放个筛子,里面撒上米糠,筛子用一段木棍支起来,木棍上拴一根绳子伸到屋门。于是就耐心的等麻雀自投罗网了。这个办法很难奏效,因为麻雀也是很聪明的。有时候明明看见麻雀进去了,可要逮住也不容易。一次眼睁睁看着到手的麻雀飞掉,惹得妹妹一阵的哭。半天下来也只收获一个。于是,就改进一下,把“愿者上钩”变成“不能躲避”,这办法其实更简单,就是在地上插一个短木棍做转轴,然后靠上一根长木棍,将长木棍的一端拴上绳子,等着麻雀来了,猛一拉,麻雀就被棍子打死或打的不能飞了。这时候狗会飞快跑过去帮我们把它逮住。大概是麻雀们太饿了,总前赴后继落在棍子范围内,一会儿就收获了五六只。用火烤了,黑黢黢的,撕开里面倒是粉红的肉。好吃的给妹妹,没多少肉的咂摸一下,也比白薯味道好的多。加上狗在身边不断摇尾巴,把吃剩下的骨头给它,大概也解馋了吧。
冬天的记忆总是很单调。无风的好天气也干冷,加上不断的北风刮得人睁不开眼。远处的山青灰的一览无余,光秃的大地全都是一片白色,整个世界没一点生命的色彩。就是那母鸡、狗和羊们也无精打采。一切都让人压抑。可几十年过去,那压抑的冬天也这么让人怀念。
恍然间,父亲离去已12年,再也不会和我下棋了,也不知道他的脚鸡眼是否已经痊愈。想来到了那边又是一个新生,谁听说过新生儿有鸡眼的?如今那间土屋,那面土炕都已经很遥远了。在这遥远的城市里,再也看不见那里是否还在下雪,也确实很久不关心下雪的事了。忙碌的生活里比下雪重要的事多着呢。
于是,关于下雪,下棋,和吃玉米粥的情景,也只能挤在梦里才有空闲想起来了。梦里又听到落雪的声音,还是当年的那场覆盖了当年村庄和田野的雪。那雪还是当年那么厚,那麻雀还是当年那么聪明。而此刻的我却躺在黑暗里,睁着空洞的双眼,望着空虚的天花板,什么也没有看见。就算外边真的下了很厚的雪,我在这离地四层的地方,在这温暖如春的空间,大概也不会有任何异常的感觉吧。
最好还是闭上眼睛,也许还能再和父亲来一盘。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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