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对这座居住了二十年的城市,好像越来越陌生了。
今天,有一外地人问我去某一条街怎么走。我抱歉地说,不知道。我是真的不知道啊。我瞬间感到,在这座城市,很多外地人到达过的地方,我未必到达过。
生活在这座城市里,二十年了,但我没有走过所有的街道,也不知道有多少原有或新开出的路。不仅因为身体的缘故,也与我生性爱静有关。不喜欢凑热闹,所以,这座城市的很多商场、娱乐场所,我都没有进去过。这座城市的很多条路,很多的街道与居民区,便成为了我的咫尺天涯。
前些日子,姐夫的朋友,送他一本这座城市拍摄的园林建设画册,我才知道,那么多远方名贵的树,被移植到了这片土地上。城市里有几个大广场,我偶尔去过,但没有一个经常去休闲散步的广场。那个新运河岸边的几十里带状公园,从北到南我不曾走过。那个很大的人工湖,碧波荡漾,舟船往来,自己从来没有悠闲地站在湖边公园,沉思或欣赏美景,更没有机会置身那水那船之上,尽性荡舟游玩儿。那湖光山色融为一体的瘦西湖公园,是园林景区,集历史人文景观和自然山水风光为一体,有雕塑主题区、滨水活动区、自然生态区以及花卉植物等很多处观赏景点,但我只是在几年前夏天的某个傍晚,陪朋友去过一次。公园太大了,名花异草和珍贵树木都没有看遍,还没来得及去斜依水榭栏杆观赏落日晚霞,天就黑了。
近处的风景,我都无法自然优美的置身其中。也曾经自问过,总是这么自闭是为了什么?答案当然是为了身体或曰性格。但这似乎不是一个及格的答案。一个不能在栖居之地安然优雅生活的人,这个地方,有什么真的属于你呢?
如果,近处很多的道路,我一生都不曾走过,那么到底远处有多远,这近处有多近呢?
〔二〕
在不远的一个村庄里,有一棵两千七百年的槐树。我曾经在那玩耍过,那棵树,是这片土地上最古老的树。当银杏被选为市树时,我还在想过,怎么不把那棵千年槐树作为市树呢?
后来,我看到生长在这片土地上的银杏图片,我很惊讶,我们这片土地上,怎么有那么多古老的银杏啊?被震撼的瞬间,感受到了它们传递而来的强大生命力。这时,才知道,很多古老的银杏,早已经昭示了这片土地的灵魂。有时也很想去拜访这些古老而优雅的银杏树,但又没有心情
何止是没有心情去看这些古老的银杏呢?
在离家不远的地方,龙虬庄有一个新石器时期文化遗址,出土了石器、玉器、陶器、骨角器等各类文化遗物,有砺石磨成的农具;有用麋鹿等动物的骨角制成的生活用具;有大批生活用品的陶器。其制作水平和审美情趣令人折服。尤其是有4000余粒炭化稻在同一个地方的不同深度发现,将我国人工栽培水稻的历史提早到5500年前。龙虬庄遗址的发掘证实:江淮流域存在着一支文化面貌独特、文化系列完整的原始文化。 我曾经多次想去那片土地上走一走,但一直犹豫。怕去了只是看到一堆废墟;怕看到新石器时期的石器也不认识;怕远古的一切都降落到了时间和大地的深处;怕即便远古的事物化作泥土,覆盖在那片土地的最上层,我也看不出什么异样;怕在我的眼里,那个地方只是一个平常的村庄一片平常的土地。是啊,当岁月已经悄然改变过无数种面孔,人类用双手最初磨制的石头工具,对现代人的生存已经没有任何真实的意义,它也就不能给凡俗的眼睛,留下任何痕迹了。这几年,我宁可独自梦想,也没有去接近龙虬村那个人类新石器时期的遗址。这么近的地方都没去,不仅是没有体力,更是没有在内心给自己一个走进那片古老土地的理由。
难道,很多与我没有直接关系的事物,纵然是近在咫尺,我也永远不会踏入那一片领地吗?是的,因为与我没有深刻的关系,我才没有到达那个遗址。还有很多城市周围的村庄、河流、山谷、树林,我都没有去过。它们的存在,甚至没有远方的风景令我动心。我可以抵达几千里之外的草原、走向几百里外的大海,却从没有走近附近几十里的一些村庄和山岭。是因为它们离我太近吗?
远处有多远,近处有多近,谁能告诉我啊!
〔三〕
傍晚,在楼前的小区里随便散步。偶尔有一片梧桐树叶自然安静地飘落,有一阵轻寒的冷风刮过,让我置身其中,内心又不由自主地对抗着初冬的薄寒。
是啊,不是离我很近的事物,我都想接近的。比如这初冬的轻寒。只因为我生存着,不想接近的也要接近,甚至要忍受,甚至要经受更多寒冷的侵袭,经受漫长冬季对心性的折磨。
我天性愚笨,不是离我很近的事物,我都很想知道,它们如何在世间和我一起存在。比如,这个小区有多少棵树,我就从来没有注意过。我和它们见面的次数,比每天的日出日落还频繁,但我只知道春天它们会枝叶繁茂,冬天它们的叶子都会落光。至于它们吸引过多少蝴蝶,栖落过多少鸟儿,它们有怎样生存的要求和生命感受,在冬天怎样抗拒严寒,我则根本没细想过。我更没有给它们施过肥,浇过水。我感到,我们之间,是那么彼此独立,又彼此孤独。
我抬头望了望居住了几年的楼房,看着那些熟悉的灯光,感叹我一直都不知道和些什么人住在一座楼里。虽然,我们几乎每天见面,但我从来都没有去敲开那些邻居的门,没有仔细端详过那些窗口。我甚至不知道与我隔墙而居的是谁。一种生存的陌生感突然涌起。我渴望更近地接触他们吗?是什么让我们在最近的地方,保持着一种遥远的距离?
远处有多远,近处有多近啊?
〔四〕
家里,有一套祖辈传下来的红木雕花椅,还有一个红木桌。我几乎不坐这些木椅,不仅是坐着不舒服,而是我觉得它太古老。
有一天,家里来了一位亲戚,硬说这一套雕花椅是古老的梨木椅,那棵做椅子的梨树,在山中长了几百年,成精了。所以,我家的雕花木椅带有梨树精的精气,很长时间让我觉的象神话故事里的妖精,毛骨悚然。离我这么近的物品,竟让我疏远了它,完全是心里作用。
不久前的一天夜里,因突然鼻子大量出血,我竟无力伸手打开床头的灯。事后,我曾想窗头的灯伸手可及,但在自己生病最无力的时刻,却不能按动那个钮扣般的开关打开它。它们就存在离我最近的地方,但对于当时病弱无力的我来说,却是那么的遥不可及。
远处有多远,而近处又有多近啊!
〔五〕
人与人之间,离得最近的是夫妻吧。夫妻该有多近呢?日夜相伴,亲密幸福生活一生的人们,会感到夫妻的生命是没有距离的。也许,有不同生活经历和不同心灵经历的人,会有不同的答案。
古往今来,世界上幸福的夫妻像天上的星辰,有很多很多。我读过一篇外国短篇小说,我只记住了那篇小说的题目好像是《第一首诗》,而作者叫什么是哪个国家的,则忘记了,更想不起小说里的男女主人公那一串难记的名字了,我也只是大概记住了小说里的内容。故事里是一对平凡而很有感情的夫妻,生育了几个孩子,生活不太富裕但很温馨。在外人的眼里,他们很幸福,他们自己也是这么认为的。当他们在一起生活很多年以后,妻子患了一种绝症,她的丈夫很悲痛,千方百计给她妻子治病。有一天,他无意发现了一本诗集。他知道妻子喜欢诗歌,为了让她开心,他决定每天给她妻子背诵一首诗。念诗的时候,他就把妻子抱在怀里。他背颂完第一首诗的时候,她的妻子很高兴,他便撒谎说这是他自己写的诗。他妻子似信非信,追问他是否真是他写的诗。他为了不让妻子失望,坚持说是自己写的诗。后来,他每天看书背一首诗,再念给妻子听。妻子当然很高兴,怀疑却越来越深,因为他从来没有写过诗。有一天,她终于发现了丈夫的秘密,并知道了丈夫藏书的地方。丈夫不在的时候,她把那些诗歌全看了。但她知道丈夫是为了让她高兴,每次丈夫把他拥在怀里背诗的时候,她都安静地倾听,并亲吻他的丈夫。但她的心却越来越不信任他的丈夫了。她的病越来越重了,那本书上的诗该背完了。他的丈夫决定要自己写诗,献给他的妻子。他表达了他的心愿,要献给妻子最美的诗。当他妻子病危的时候,书上的诗背完了。他真的会写诗了。他抱着他的妻子,把自己写的第一首饱含深情和生命汁液的诗,流泪念给她听,他告诉她,这是他写的第一首诗。而他弥留之际的妻子,并不相信这首诗是他丈夫写的,再也不相信他会给她写诗了,但她还是微笑了一下,就在丈夫的怀抱里,永远地闭上了眼睛。而这位为妻子写出第一首诗的丈夫,却一直不知道妻子早已经知道他的秘密,虽然生活和情感上依恋他,但心灵深处早已经不再相信他了。
这是多么残酷的一个人间悲剧啊。生命,生存,爱,时间,死亡,是多么的沉重!
想起这个故事,我的心就震颤。人的心灵是什么样的呢?什么样的爱情,才能留在一个人的心灵和生命里呢?
夫妻之间,生儿育女一起生活几十年,到底有多近呢?是什么决定了夫妻之间的生命距离呢?
〔六〕
初冬时节,我感到了异样的寒冷,不禁搓了搓手,左手搓着右手,右手搓着左手,若有所思。我突然感到,我自己的手,长在我的身上,它离我身上的每个部位都是最近的吧。
是啊,我的手,从不同的方向,可以触摸到我身体的任何部位。但是,它无法抚摸我皮肤之内的血肉、经络和骨骼;它无法触摸我胸膛里的五脏六腑;它无法触摸我头颅里的大脑和神经;它无法触摸我自己的梦想、心灵和灵魂。
那么,长在我头上的眼睛,就更悲哀了。连手触摸到的脊背,它都看不到。
一个人,不用说从出生到死亡,自己无法把握自己生命的变化,就是自己的身躯,又知道多少呢?我的生命就是我自己的,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比我的生命片刻也不离开我自己呢?但我对自己又知道多少,又能把握多少呢?
我曾想像,一个婴儿,当她含住妈妈胸前的ru*头吃奶时,我不知道为什么,人的身体里怎么会自然产生了孩子吸吮的乳汁。也许这现象是天道,是上天在母亲的身体里,造就了供应孩子乳汁的神秘渠道。母亲吃下的五谷杂粮和精致的事物,又怎么化为了乳汁,它们又怎样流入了母亲的胸脯呢?又有什么化为血肉、骨骼、神经、精神、心灵、智慧、爱憎和善恶?而这一切,都不是人的心灵和意志所能够控制和支配的,到底是什么隐藏在人的身躯之内,和人同生共死。在本质上控制着人的生死。而人则一直无法认识它,无法触摸它,甚至无法看清他隐藏在人身体之内的某个部位?无法与它交流。
面对自己的身躯,我不禁又一次追问,远处有多远,近处有多近啊!
〔七〕
什么离我最近呢?是我的心灵吗?是我的血肉之躯内的天性吗?是心灵滋养的梦想和爱憎吗?是自性生出的丑陋念头和所有的智慧与光明吗?是我的心念滋生出的另外一个世界吗?
我该如何把握离我最近的事物呢?离我最近的事物,我心灵的一切事物,我能与它们永远同在吗?它们永远与我的生命同在吗?是否,外界抵达心灵的很多事物和幻觉,也在随生随灭呢?是否,即便是我心灵之内生发的心象,有很多也要清除?比如那些不良的念头,比如那些远离善意的想象。可是,我该如何修炼,才会有一念断除万念的法力呢!
此时,我真的不知道有多少遮蔽心灵的事物。那么,人心性里的智慧和光明,又有多少没有呈现出来?如果它们不呈现,对于我自己,那黑夜般的存在又有什么意义呢?
如果我心性里的梦想、智慧和爱,不能在今生全部呈现,它们就在我的生命深处,又与我的今生,相距多远呢?是一生一世,是由生到死,还是像佛家所说的几世轮回呢?如果由于某种因缘,几世轮回的过程,那些光明、智慧、梦想和爱仍然无法呈现,那么,它们离我有多近?
而生命的近处,又有多远?
〔八〕
天空离我很遥远吧,但我每天都接受着来自天空的阳光照耀,我的目光瞬间就抵达高远的天空,瞬间就能触摸月亮和星辰。
印度离我很远吧,我却读到泰戈尔的诗歌。日本离我很远吧,我却喝过飘洋过海而来的米茶。南非离很远吧,我却在一张图片里看到过好望角的海浪。耶酥离我很远吧,我的案头却摆着一本偶尔翻看几页的《圣经》,慧能法师离我很远吧,我却莫名地喜欢他的禅宗。唐朝离我很远吧,我却最喜欢唐朝的古乐。
所以,我永远也说不清楚,远处有多远,近处有多近。现身的智者告诉我,用心去衡量。
可是,我仍然困惑,远处有多远,近处有多近……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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