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的朋友你来自何方?我来自重庆嘉陵江畔,两岸倒映在水面上,入夜是一片灯火辉煌!……。
这首重庆知青的歌谣,在我耳畔一直回响了三十几年。虽然,人老了,可那首知青歌谣还不老,还是旧时的曲调,还是那没改变的词,还是那昨天发生的事……。
72年底,16岁才满的我,属于莽撞少年,不谙世事。说要到广阔的天地去,大大地作为一番!于是,就背着父母把户口本给下了。然后,在一片锣鼓喧天的热闹场景中,我和一帮热血青年胸佩红花,振臂高呼:“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我们不在城里吃闲饭,用我们的双手创造美好的未来!”那呼声如潮,热血沸腾,仿佛要把一切旧世界摧枯拉朽地埋葬在昨天!又宛如我们这一帮子人就是建立新世界的未来!(天晓得未来是什么?)反正,随着热血的沸腾,我们整整一车少不更事的青年,那一双幼稚的小腿,已经踏上了人生的征途。血,依旧沸腾……。
欢送的人群在眼前流逝,喧天的锣鼓声在慢慢疏远。离开城市的那一刻,我看见母亲的老泪在流淌。我莫名其妙?总还好,我那沸腾的血液还在燃烧,还在激烈地冲撞我的大脑,让我不觉察母亲的涩泪是什么滋味而很快地忘掉!
“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同学们热情激昂的斗志,在一片歌声中,把城市抛在了那汽车尘土飞扬的车后。
汽车离开城市,在崎岖的山路上爬行了5个多小时。一路上那燃烧的热血已经在颠簸中不再沸腾,那激昂的战歌早已沉默,那宽广的胸襟和抱负早被一段一段送同学下车时的酸楚眼泪替代……。
我们一车人不是按规定送到xx区,然后再分配到各个公社。而是在路上就一边下人,一边前进。最后还剩五个同学,两男三女。当我们到达目的地时,天已经降下夜幕。
腊月间的天气,北风在夜晚来临的时候,更加咄咄逼人,寒冷刺骨。我们一行五人,下得车来,站在原地直跺被僵硬了的双脚。饿,是谁也没好意思说出口的事情。冷,却都表现在五人跺脚的行为中。
还好,公社早派了人在等待我们。
等我们的是公社一位妇女主任。个头不高,短发,一张脸见人就笑,很容易接近。妇女主任见我们下了车,急忙迎上前:“同学们辛苦了,快到屋里去,外面冷不要感冒了!”主任说完,就帮我们一道来的女同学拿东西行李,一面手提马灯在前面带路。
随着微弱的灯光,我们进了公社的一间会议室。室内很简洁,几张长桌和二十多条长凳摆放整齐。墙上正方悬挂着毛主[xi]画像,两边墙壁上除了张贴着毛主[xi]语录外,还拉了两条横幅:“欢迎知识青年到农村来”,“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看样子,墨迹还没干,湿漉漉的。
那个时候,没有电灯,照明都靠煤油灯,连煤气灯都很少。在昏暗的灯光摇曳中,我们五人很茫然,不知道什么原因?突然觉得很冷清,多少夹杂着凄凉。
“嘿,你们都怎么了,还傻乎乎站着做什么?你们把东西放在这里,我带你们去吃饭。”妇女主任见我们都傻站在那里不动,才热情地招呼我们。
食堂没有人了。妇女主任把灶上的一个大蒸子掀开,端出一大碗炒白菜,一盘咸菜放到桌上。然后从碗架上取出五个碗来,盛满玉米饭,就叫那三个女同学帮忙端上桌子。“嘿,还站着做什么?饭菜都冷了,还不快吃?!”妇女主任冲着我和另一个男同学吼道。
肚子确实饿了,也不管菜里有没有点油星星,也不管玉米饭是不是好吃,唏哩胡哩地我就填饱了肚皮。再抬头看,我那三个女同学只吃了几口饭,就放下碗说:“吃饱了。”
妇女主任看我那三个女同学没怎么吃,就说道:“我们这里很穷,不象你们城里人有钱,没什么好东西,将就吃点填肚皮。”
我算吃饱了。一边抹嘴,一边问妇女主任:“我们什么时候到生产队呀?”
“不忙,不忙。今晚你们就住在公社,明天有人来接你们。”
我们又被带回会议室。
“你们等一下,我去帮你们抱点谷草来垫铺,今晚就睡在这里。”妇女主任说完,就出去了。我们五个同学一下傻眼了。睡在这里?就这里睡觉?我的天!我们还来不及去想别的,妇女主任就抱了几捆谷草进来,很麻利地铺开了。她边铺边说:“今晚你们将就睡一晚,明天就有床睡觉了。”接着又说道:“你们几个人晚上就别脱衣服裤子,挤到一块睡暖和一些,免得睡感冒了不好。”那语气很亲切,也很周到……。
妇女主任帮我们张罗完了,打了个招呼就走了。剩下一盏煤气灯在那长桌上忽闪忽闪地跳动。此时,我们大家都不知道该做什么?你看我,我看你,就如小孩离开母亲时的那般及不情愿的沮丧,一点不漏地写在五张幼稚的娃娃脸上……。
剩下的五人中,另一个男同学岁数最大,比我们都大几个月,我岁数排在第三。岁数大的男同学姓王,叫王卫东。听说以前不叫这个名字,是文革期间他父母从新取的,那意思就是姓王的要誓死保卫毛泽东。王卫东看见我们都站着不动,就象一个大哥哥一样:“来,来。我们大家就挤到一堆,将就过一晚上。革命嘛,还分什么男的女的……”。
我没什么意见,只是那三个女同学还真有点不好意思。最后,在王卫东一再做工作后,我们五个男女终于挤到一块。革命嘛,还分什么男的女的!
其实,那晚我们谁也睡不着。起先王卫东还给我们讲了很多故事,可我是一点都没听进耳朵。要说平时,我最喜欢别人讲故事。但是,今晚总感到心里空空的,总看到那城市的霓虹灯在眼前闪烁,总听到那“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做文章;革命是暴动,是一个阶级推翻另一个阶级的暴烈行动……”。
我瞪大眼睛,呆呆地望着那摇曳的煤气灯。我不知道明天我们会到一个什么样的地方?那地方会是一个什么样子呢?我们到那里可以做什么?那里的农民又会教育我们什么呢?那里还有革命的队伍吗?……满脑袋的胡思乱想,满脑袋的为什么?
身下的谷草被我压得“沙沙”直响,辗转反侧怎么都睡不着!
夜很静,也很冷,我的心也很凉。
突然,我身边的那个女同学轻轻地哼起歌来:“……年轻的朋友,你来自何方?我来自重庆嘉陵江旁,两岸倒映在水面上,入夜是一片灯火辉煌……”。那歌声凄楚,带着无奈,带着沮丧。由轻至重,由一个唱带来五个和声,在那冷清清的会议室里回旋飘荡……。
歌声没了,谁也没说话。只是一个女生在偷偷的哭泣,那声音很小,很辛酸,很悲哀!接着,那哭声变成两个人,又变成三个人……。最后,是五个人的哭声汇集一起,震荡在那冷清清的会议室……。
那年,我们都才16岁啊,我的上帝!
……。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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