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魂（中篇小说）

徐守超

道之所存，师之所存也。

——韩愈

一

乌江县委会议室气氛有些紧张，这次紧急会议由县委书记王志远亲自主持，一中、二中、三中和高丰镇中学的校长、教育局长、分管副县长全部准时到位。

王书记铁青着脸有长时间沉默以后终于发话了：“今天召开这次紧急会议，大家该明白什么内容了。乌江县的教育现在已经面临着非常危险的状况了，一夜之间，全县50多位骨干教师，集体外出应聘上岗，这意味着什么，大家想过吗？……”

会议室很寂静，除了王书记的严厉的批评声，便只有偶尔喝茶的声音。

李副县长知道，王书记现在的情形谁也插不上话，教育局张定一局长见李副县长都没有说话，有些话到了嘴边，又咽回去了。而几位校长呢，偷偷地你看我一眼，我看你一眼，只用笔胡乱地记着什么。

“除了乌江一中只走了三个人以后，其他几所学校最少在10人以上，都是骨干教师呀，马上面临开学，我们的课怎么开法？我要求大家会后二十四小时以内拿出最佳方案……。”

会议在两个小时以后，终于在王书记的申斥声中结束，由县委书记亲自召开一次有关学校常规开学问题的紧急会议，这在乌江县的历史上，还是第一次。

会散以后，尹自立校长径直回一中，正是中午刚放学的时候，高三年级的学生涌动着摩肩接踵从校门出来。近几年，由于高中招生和升学压力都很大，其实学校的寒暑假已经成了一段永远值得回忆的历史。补课、拉进度，这是现实，高考这根无形的棒在指挥着我们，这就是现实，什么教学改革，如果不从根本上去解决，高考制度存在一天，学校改革你就不能够真正实现，学生家长是最现实的，他的子女上你这儿来读书的目的就是要能够考上一个比较理想的大学，而并不是跟你提供教学改革实验所需要的原材料的。

这些年来，尹校长就是走的一条折中的路子：“理直气壮抓高考，立足现实搞教改。”升学率一个一个台阶，尹校长初任校长时，学校升入大学本科的才26人，专科已不过60多人，尹自立当校长已经整整十年了。十年来，乌江一中的变化是有目共睹的，学校象征着历史发展过程中的最后一幢低矮的教学楼已经撤出，而考上大学本科的学生每年已超过300人，211工程学校的学生从他上任时的每年3个左右到如今每年100人左右，想到这些，尹校长无论如何，总是得到一点安慰。

但今天的紧急会议，对他来说，也真的引起了强烈的震动，乌江一中这些年来因为声誉逐渐好了起来、生源稳步增加，而使学校老师的福利在全县几所中学中相对算好一点而已。而事实上，尹校长知道，与外面的学校比较起来，乌江中学的老师的收入，实在是相距甚远。所以，王书记今天在会上所说的，好象是表扬，其实是提醒。尹校长自己也知道，他给老师的除了是现实的以外，他还给老师们一个永远不可企及的梦，比如两年以前的教职工代表会上，修改了高考升学奖励办法：高考单科全省第一名，奖励50万元，总分全省第一奖励100万元。这就是说，他尹自立确立了一个让人人都可望而人人都不可及的梦，留给大家，以此来拴住老师的心。他常常为自己的这一举措暗自会心的笑……

二

乌江一中真正的教学改革是从语文组开始的。

两年前，学校被评为地级示范性高中以后，地区教育局把“全国语文个性化阅读”的研究性实验课题就交给了乌江一中，自然就成了语文组的研究课题。

其实，语文组的老师本身在乌江县的社会地位似乎就有一种历史渊缘。

乌江是一个落后的小县，县委书记、县长选秘书，首先想到的就是乌江一中语文组的老师。所以，在乌江县城市居民的心中，曾经很长一段时间内，对乌江一中语文组老师也是不敢轻易得罪的，你想，他今天是一般老师，明天就有可能是某书记或某县长的秘书，后天就有可能是你的直接上司，尤其是现在的官场变幻莫测，有时候你不轻易间得罪了某官你自己也许一点感觉也没有，所以，社会上普遍认为，乌江一中的语文老师是好样的，当然社会上说的也不是没有依据，从七八年到现在的二十多年间，乌江一中语文组调出当秘书的共有三十一人，其中三十人当了官，最大的官至副专员，县长、县委书记10人，副县级以上干部十五人，最差的官员也是档案局局长，不错了吧！所以，乌江一中被当地誉为“升官的摇篮”实不为过。而乌江一中语文组长期树起的这杆旗帜，最近几年也有些动摇了，原因就是乌江一中出了一个让大家都看不起的一位得意忘形的官——县委办公室主任姚智诚。

姚智诚读师范学校时就入了党，分到一所乡村小学任教，那学校就两个公办教师，还有三个民办教师，姚老师分去一年，实在觉得太冤枉了他，于是他自费去省教院读了专科，然后读本科。毕业以后恰逢乌江一中扩班，他就进了乌江一中语文组，到学校上课不到一年，就被学生锁门三次，学生集体上访六次，为这事尹校长曾经感到头疼，换到哪个班级，哪个班级就要造他尹校长的反。那时，正好有一个机会，县委新来了一位县委书记，要到乌江一中招一位秘书，条件只有一两个：一是必须是语文组的；二是必须是党员，这样算来，尹校长算是给大家有了一个交待，姚智诚就成了县委叶书记的秘书。

姚老师一下子成为姚秘书，这个角色的转换，姚老师是再明白不过的了。

在乌江县对秘书下概念最出名的是已退休多年的老县长的秘书，他当了几年秘书，最后组织上正在为他考虑职位问题，他以为自己的好日子就要来临了，有人问他：“你不秘书的最大感慨是什么？”他说：“秘书就是狗腿子”。这事似乎一夜之间传遍了全城。为这事，他的职位问题自然没有了。

这是秘书们永远都要记住的教训，所以当狗腿子也要当出个样子来。

比如说吧，叶书记的茶第一道必须洗，之后最多两道水，茶叶就必须要换，姚智诚记得清清楚楚。叶书记母亲的生日、父亲的生日、叶书记儿子的生日，他依然记得一清二楚。所以，很得叶书记的赏识。当然，进出叶书记的家，就犹如进自己家一样，之后，乌江县的人事变动，很大部分消息就来自姚智诚。姚智诚说话的口气就比较大了，他的身价也因为一件事而高起来了。

那时，正值乌江机构大调整，副职争正职，正职想提升到其他部门锻炼。叶书记的家里便门庭若市了，有事无事，姚智诚总要到叶书记家里进出，这其中的很多奥妙，只有深入其中才能理解。

那次财政局郑副局长到了叶书记家里，见房里坐了一屋子人，大家都似乎在等待一个与叶书记单独谈话的机会，看着大家一直僵持到了很久，郑副局长想出一个奇招，先将报纸抱好的一叠“小意思”放在卫生间里的台子上，郑副局长原以为等出了叶书记的门马上给叶书记打电话，要他收拾一下，也没有别的，只是叶书记工作劳累了买包茶喝，但就在郑副局长辞别了叶书记刚出来，就急匆匆地在楼下给叶书记打电话，但叶书记的手机不知怎么的，关机！这下郑副局长慌了，万一姚秘书进去看见了，揣在他自己的包里，那不是自认倒霉？他此时又不可能折回去告诉叶书记，我送了你10万元钱，就在卫生间里的平台上，你收拾收拾好吗？

其实，郑副局长刚出来，姚智诚就看到了平台上的一叠钱。这时就听到郑副局长打来的电话，说给叶书记有个汇报材料放在叶书记的卫生间里，请你跟叶书记说一下好吗？

“好好！我知道了……”姚智诚似乎从中感受到一点什么。

后来，机改结束以后，郑副局长就成了郑正局长……

三

尹校长的奖励办法出台以后，还真有那么一个人是冲着奖金50万元而来的，他就是语文组的余一鸣老师。

余老师几年前看见别人下海大把捞钱，他也想让自己的日子过得舒畅一点。于是，他向他初中的班主任老师时任乌江县县长的李迈老师李县长提出留职停薪的申请，李县长居然同意了他，余老师就那样步入了商海，最初与几位朋友开煤矿，生意倒还红火一阵子，那时人们都叫他余总、余老板，余老师也似乎感觉到一点老板的味道，进进出出神采也飞扬，正值乌江县的烤烟空前发展，煤的销售供不应求，每天看着红花花的彩图纸片不断让自己存折上的数字叠加，余老师真想高唱：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

可是好景不长，省政府压缩了烤烟生产，煤的积压增大，余老师一下子回到了原点以下。

后来，国家关闭了小煤窖，余老师的所有投资成了泡影。之后，余老师开车，搞养殖，一切都是以失败而告终。

余一鸣自觉是敢于踏上浪峰的人，尽管有时候生活会把他的梦摔得粉碎，但他始终觉得够刺激，那天他在学校操场站着，学校老师们开会刚结束，大家都在议论尹校长给大家的梦。那一瞬间，他的心巨烈地激动了一会，感觉脸上热乎乎的，“有这回事？”余一鸣把手纂得紧紧的，冲口说了一句，“行！”

他在留职停薪以前，他的学生张佳玲不是考了全省单科第二吗？他清楚记得，他在那姑娘身上倾注的心血，他那时没有想到更多的经济价值，而是在证明他作为语文老师的人生价值，他那时也错误地估计，他的人生的命运也许会因为培养出一个全省单科第二名而改变，结果，学校为了鼓励，给他重奖，奖金500元，他拿着500元的奖金，哭笑不得。语文组的老师表示热烈祝贺，要他请客，结果他花了600多元请了两桌，也请了学校领导同贺。这次成果，给他的是以自己从腰包掏出100多元，才了却了此事。

那天，他喝醉了，醉到怎样回家，都记不起来了。事后听别人说，他回家的时候，钥匙对锁眼都对不准了。

那年年终的时候，学校评出了五名县级优秀教师，他没有看到自己的名字。就这样留职停薪的书面请示就到了李老师李县长的手里……

尹校长明确规定的奖励50万元，在全校职代会上通过，这不是幸事？

四

又回语文组，一切得重新开始。

当年喝他庆功酒的年轻老师，现在已经成了教学骨干。

余一鸣突然感到有种归去来兮的惘然。

袁红伟老师刚来学校的时候，还拜他为师，仕别三日，都应刮目相看，何况整整五年呢？现在的袁红伟老师却独霸语文权威的席位。

袁红伟老师以前一直叫余一鸣为余师傅，恭谦致极，而现在叫“老余”了。也许，他余一鸣真的老了，而在中国传统文化的界定中，老与无用是划上等号的，难道真的老了？

余一鸣暗自想，我不老呀，才过不惑之年又三。

所以，余一鸣刚回到语文组，就开始系统研究语文组内部结构，要知己知彼，才能百战不殆，老孙的话是千真万确的呀。

余一鸣深知自己在商海中算以败北而告之，而今又回语文组，力图东山再起，容易吗？如果再次失败，人生就失去了生存的意义了。

这两年来，余一鸣从深层次在思考着语文组的变化；乌江一中语文组不再是升官的摇篮了，现在的官员的秘书不知是何处而来，也不知往何处而去。当然，这并不影响语文组老师的处事风范和个性原则。

袁红伟老师来去匆匆，只在课堂能够见到他的身影，名师就要有名师的风范，还跟学生或普通教师在一起，还叫什么名师？所以，袁老师的学生十之九他是对不上号的。

而沈进老师却是另一种风格，应该说，沈老师的个性是了具特色的，五年以前上初中的时候，沈老师叫同学们自习，自己却爬在讲桌上睡着了，等他一觉醒来，全校学生都已离校吃午餐去了，沈老师上的班自然也走得精光。那以后，沈老师的这节课的佳话，在乌江县全城有传。

不知是这个原因呢还是另有原因，沈老师的中教高级职称一直没有能够解决。

那些时候，高级职称的评职是有名额的，名额到了学校，沈老师总没有戏，为此，沈老师多次到教育局职称股要求增加名额，并扬言不增加名额，他将杀几个人摆着，当然，话是这么说了，那么多年过去了，沈老师还是没有杀过一个人，这一点觉悟，沈老师还是有的，但职称作为能力或非能力的标尺，是一种价值的衡定，教了二十多年的书，没有功劳有苦劳，遇到这种不公的事情，谁又不是一样的心情叫？中国知识分子在接受最大限度的忍耐的同时，难道不允许有怨言吗？

后来，有关文件取消了评职的名额限制，按条件硬靠，评聘分开，沈老师却从来不提评职一件事了……

五

余一鸣真正对马继忠老师的了解又是回一中以后的事了。当初余一鸣在一中任教的时候，马继忠老师是县城另一所学校的语文老师，那时的马老师的教改算是轰轰烈烈的了，这一点从马老师与语文界权威魏书生的书信往来中可以得到证实。

马老师调一中，也是为了实现人生的价值，但他没有想到，他的改革思路和设想没有一个应和的。所以，马老师把自己的教改思路在自己的班级中默默实验，但是，马老师有一个致命的弱点，他不善于把自己的实验结果形成理论，使之系统化。所以，进度到了什么程度，也只有他自己知道，这有点象身份证，有很多时候，身份证上的头像永远比你自己真实的头像要有用得多……

那么，马老师就只有从另一种途径来打发他的时光，他报考西南大学在职研究生。两年来，不声不响地攻读。

余一鸣回校以后，两人对课题研究的话题就多了，在马老师看来，真正对课题进行认真思考的，还算余一鸣老师。

六

高考总结会后的第二天，语文组顾正洪老师与英语组的文亦然老师打起来了。

文亦然老师是高三（7）班的班主任，顾老师上语文，高三（7）班高考的全部奖学金分了以后，文老师说三年来大家很不容易，每个人留出二十元钱，聚一餐，一便请学校领导参加，一是取得的成绩大家共同祝贺；二是感谢学校领导对本班的关心。在场的老师个个赞成，唯有顾正洪老师不在场，文老师想，大家都是通情达理的，应该没有多大问题，也就最后一次行使班主任的权利，这样办了。

顾老师知道在发奖金了，就急匆匆地跑来找到了文老师，质问：“还差二十元怎么回事？”

文老师把自己的想法向顾老师作了详细地说明并请求顾老师原谅。

“我辛辛苦苦挣的钱，我要请哪个？我谁也不请”顾老师认真地说“二十块钱我一家人有两天生活了”。

文老师一直以为顾老师跟他开玩笑，也就说了一句：“你这二十块硬吃了，你找不起我！”顾老师重重的一拳就落在文老师脸上，文老师才知道是真的，于是两人拉扯起来了。站着看热闹的老师才把俩拖开，疏散……

余一鸣回语文组，关于顾正洪老师的趣闻较多：其一，一次集体出差，需要到新车站坐车，语文组长是在一教学楼通知他的，之后两人便各自朝相反方向走去，但等组长还没有走到二教学楼，顾老师满头大汗的追上来说：“明天坐黄包车到新车站去的一元黄包车费你带队的要拿给我……。其二，语文组集体会餐，买一瓶酒，顾老师酒量大，但他坚持不喝，结果，五位男老师就喝了一瓶酒，下席以后，顾老师方程式出来了，一瓶酒180元，应该6人喝的，平均每人30元，我今天没有喝酒，三十元的酒钱给我好赶路回家。”

喝酒的五位凑足了30元给顾老师，才算了了一回事情……

别人在谈起顾老师，总觉得他太怪，但余一鸣却觉得可以理解，乌江县对教育经费的投入本身明显不足，按中央有关文件的要求，中教高级的工资，在二千元以上，但顾老师还是一千多一点，儿子在外读书，家庭经济也不是那么宽余，不处处扣紧，怎么行呢？

七

下午语文教研会之前，大家传闻张敬洋老师准备持刀砍老婆的事。

这事余一鸣觉得有些蹊跷，张敬洋老师历来顺受的，尤其在老婆面前，老婆要让站东他绝对不站西，当然也有例外的一次，张敬洋师大的几位同学旅游路过这里，几位十多年未见的同学要来他家，他也怕老婆依然跟平时一样对他狠，他便搔头向老婆陪笑商量：“师大的这几位同学，个个都是有脸有面的，求你给我一回面子，要求不高，我喊你做什么就做什么，等我同学走了，你叫我干什么都行……”张敬洋老师像等待五百万彩票的公布结果一样等待老婆的回答。

“好吧！”半天，老婆才懒洋洋地回答。

等同学来以了后，张敬洋老师呼老婆倒茶水，唤妻子递烟扫地，张敬洋老师结婚十多年来，第一次感到了妻子的温柔，也第一次感到了做人的畅意……

“倒水来，老娘洗脚”张敬洋老师急忙去倒洗脚水，反复用手背试好水温，调到水温适中才满脸堆笑，端在老婆面前。

老婆坐着没有脱鞋脱袜，张老师知趣地帮老婆脱鞋脱袜，看着老婆一声不吭，张老师默默地帮老婆洗完了脚，正准备去倒水时，老婆沉着脸说：“慢，请用洗脚水把你的脸洗一下。”张老师满脸愁云，满脸难堪地看着老婆……

那以后，张敬洋老师开始学会了上网聊天，热天累了就在办公室睡，从来不喜欢回家，在网络的世界里，他似乎找到了一种真正做人的感觉。

视频的效果很好，网友的姿色很不错。

张敬洋老师感到无穷的快慰。

那一日，一个网友居然跑来乌江县看他，还帮他买了一套西服，试穿的时候，网友给他理理衣服，拉拉领带，拍拍灰尘，脸上露出的无限的温柔与关爱，让张敬洋老师爱的天平在倾斜……

这事被人传到了老婆耳朵里，张敬洋老师闷闷地回家，老婆没有好气地大吼一声，“张敬洋，你跪着给老娘说清楚……”

张敬洋猛一抬头，愤怒的眼光直逼老婆，跑到厨房，抓起菜刀，径直向老婆冲去，“你以后还要这样对我吗？老子两刀砍死你。”

老婆蜷缩着，被张敬洋老师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吓得面如土色……

八

尹校长把马继忠和余一鸣叫到办公室。

“马老师、余老师，教学改革必须得改，你们做得很好，但是任何改革都必须要走稳……”

马继忠和余一鸣听了尹校长的话都非常清楚。

马继忠的教改以挖掘学生潜力，培养学生口语表达为主体。所以，马老师三年的实验，每篇课文都提前分配给学生，由学生备课，学生讲课，马老师只作点拨。

学生很踊跃，每一个学生一个学年最多只有一次机会。所以，每一个人都很珍惜一个学年一次机会。

马继忠老师每每听到讲得精彩处，都暗自点头赞许。整个三年，学生处事诺诺大方，语言交际能力大大提高，实验班级三年有三十多人次在演讲和辩论赛中获奖，马老师认为，三年的实验是成功的，他交给学生的是真正适应社会的知识，是一种揭示本能的求知方式。

而尹校长的话的弦外之音，也是再明显不过的了。高考平均分，及格率在全校是较低的，新学期开始以后，作为班主任的马继忠老师继续实施原来的实验方案，并增加了一项学生自主能力管理模式的教育方案，这不能不引起尹校长的担忧。

“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我会注意到的……”尹校长微微点头。

马老师走出办公室，径直向班上走去……

“余老师，你取消教材，自选内容，学生家长意见很大，谈谈你的看法吧！”

余一鸣对着尹校长，坦诚地谈出了自己的想法：

“我认为高中教材的容量太小了，我自选的教材，古文方面：老子、庄子、唐诗、宋词、《史记》和中国古代四大名著。现代文方面：着力研究鲁迅、朱自清、郁达夫、余秋雨。我认为这些才真正代表了中国文化的“真”，三年时间，学生能够对中国文化的精髓进行系统的研究性学习，无论对学生知识的积累还是对中国文化现象的诠释都是有益的，因为，我从报刊上了解，我们很多留学生到了外国，对中国文化的了解还不及外国人，这难道不是中国的教育的悲哀？

作文教学，我创设了一种新的教学模式：师生同堂互动作文教学法，多层次启动学生的思维，其中自我反思和互助评价让学生由被动的写作状态进入主动的写作程序，从目前实验的情况来看，效果很不错。

尹校长，我相信我的教改不错。所以，首先请你理解。其次，更重要的是需要你支持。”

尹校长握住余一鸣的手，使劲捏了一下。

九

余一鸣走了以后，尹校长坐在沙发上，手中的烟自燃着，一股淡淡的烟雾不规则地上升，然后，在办公室里消失，只留下浓浓淡淡的烟味，他没有弹掉那长长的灰白的烟灰，眼看就要掉落，他似乎感到，手有些灼痛，下意识地抖动一下，烟灰便散落在办公桌上。

尹校长苦笑一下，摇摇头。

近几年，他南来北往，参观了不少学校，他了解了人家的先进的办学理念，但人家是建立在高度物质化前提下实施的先进办学理念，政府对学校的投入是他尹自立不敢想的，他参观的同级同类学校，每年政府拿给学校发奖的钱少说也有50万元。而他呢，十年来，乌江政府对学校没有一分钱的投入，学校在他任职期间，建设费已经超过了2000万元，都是老师们的血汗换来的，人家每年发年终奖少说也是5000元以上，而乌江一中的老师多少？每年500元。这差距有时令他也心寒呀，然而，乌江一中的老师却能够顾全大局，难得呀。

就拿余一鸣老师来说吧，那年培养出了一名省单科第二名，按理应该评为县级优秀老师，但当时的五名老师都连续两年评为先进，按规定连续三年评为先进的就加一级工资，而那时，每一位老师都有县领导打招呼，他尹自立又能怎么办呢？

他当时放余一鸣老师出去，也似乎是在出一口气，然而，那又能怎么样呢？

而今，余一鸣老师回来了，背着沉重的债务，却依然那样认真对待工作，他能不知道？

余一鸣老师为了挽救一个心理失衡的学生，把那学生叫在一起，跟自己的儿子同睡同起，哪个不交口称誉？

然而，余老师妻子下岗又常年多病，日子是那样寒苦，作为校长，他却不能为他的老师做点什么，他的心又有谁能理解呢？

十

全国课改成果总结会在地区所在地召开，马继忠老师与余一鸣老师的研究成果得到了第一名，这次总结会上，马继忠老师面对来自全国各地的500多名专家和老师上一节展示课，余一鸣则要在大会上作成果报告，接到通知后，余老师既高兴也有些紧张，余一鸣老师一直以来都是面对学生讲课，从来没有面对那么多专家讲过话，但全国课题组点名，他必须讲，他只有硬着头皮撑下去了。

会议如期进行……

余一鸣上台以后，看到那么多专家，反而镇静了。

“我之所以把自己创设的这种作文方法称之为‘师生同堂互动作文教学法’，是因为在整个作文的过程中，老师与学生处于同等的地位来共同体验作文的酸甜苦辣，老师放弃了几千年‘尊严’古训，真正走向与学生互动，真诚与学生达成心灵共浴，在我看来，应该是语文界作文教学的深层变革，采用这一作文方法就是希望我们语文老师要向自己的惰性挑战……”

报告结束以后，全场掌声如雷，久久不息，人民教育出版社中学语文编辑室的专家顾顺之老师点评说：“余一鸣老师的成果和报告，将我们的思维视角引向了一个全新的领域……”

马继忠老师的实验课也获得成功。

乌江一中在一瞬间成了来自全国各大媒体聚集的焦点，央视教育台与余一鸣老师签订了“同堂互动作文”栏目主讲合同。

回校以后，尹自立校长组织了全校老师参加的汇报会，为了奖励余一鸣老师与马继忠老师为学校赢得的声誉，每人奖励了500元人民币……

十一

校长办公室里，尹自立校长正在思考着一个简单而又复杂的事，新学期开学第一节课沈进教师上课的班级又锁门了，上次王书记开会结束以后，乌江一中因为教师相对稳定，算是自然过渡，尹自立并没有感到压力，那以后，教育局下发文件，在教师中搞末位淘汰制，明文规定，凡被淘汰的教师，必须到全县最偏远的地区工作两年，上学期结束以后，沈进教师的班级语文成绩在全校末位，他应该是被淘汰的。但尹自立校长与局领导多次提出理由，保留了沈进老师，学生一心等着换人，看到来上课的依然是沈进教师，便把门锁着，全班同学在教室外站着表示抗议，他不知道这事该怎么办？

第二天，沈进老师走进了尹校长的办公室。

“尹校长，我想通了，我确定辞职”，尹校长看出沈老师说的是真的：“人的生存方式应该不是唯一的，我妹在广州的公司也正缺人，辞职以后，我就去广州……”沈进老师从尹校长的办公室出来，不知怎么，眼睛湿了，到语文组收拾东西的时候，语文组的全部教师都在，但大家都说不出一句话，那种沉默很叫人害怕。语文组出去了那么多人，没有想到，沈进老师以这种方式出去……

余一鸣一下子想到了陶渊明的归去来兮，有一种莫明的伤感。

那么，明天将从语文组走出去的又会是谁呢？

十二

“余老师，出事啦，卫卫拿刀冲出去了，麻烦你打他电话，看他在哪里，我打他不接……”

余一鸣接到电话是零点以后，电话是高三（2）班李卫卫的母亲王蓉打来的。

余一鸣挂了电话，直接拨李卫卫的电话，关机，余一鸣马上朝步行街跑去，见一群人在路灯光下蠕动，余一鸣跑近那蠕动的人群，果然听见李卫卫的声音：“别拦我，老子要让他活不到天亮……”

“李卫卫，你疯啦……”余一鸣大吼一声，李卫卫愣在那里“回去……”余一鸣夺过卫卫手里的刀，拉着他送回到家中。

李卫卫怎么会反弹呢？

余一鸣在高二才接这个班，在接这个班前，他就听到高二（2）班有个外号叫“李不怕”的学生，他的父亲是公安局分管治安的副局长。

余一鸣第一节课就看到李卫卫在他的校服上大大地写着：“出租妓男，联系电话：1300948000”的字样。

第二天，余一鸣自己掏钱，买了一套新校服，晚自习下了以后，余一鸣把李卫卫叫到办公室，这一点，李卫卫似乎已经麻木了，因为他每周都要多次进办公室。

余一鸣把新校服递给他，威严而又祥和地说：“把你的校服脱了。”李卫卫似乎意识到了什么，把头低下，余一鸣在他肩上轻轻拍了两下，帮他脱了校服，顺手扔到办公室的垃圾桶里，然后让他穿上新校服：“去吧，早点回去休息，别耽误明天上课。”李卫卫仿佛深情地看了看余老师，走了……

那以后，余一鸣的语文课上，李卫卫从来不逃一节课。

真正了解李卫卫，是余一鸣家访以后的事情，李局长谈到李卫卫只有摇头、叹气：“我分管的全县的治安工作年年都是先进，唯一出问题的家庭‘治安’让我头疼呀，余老师，我不知道怎么办了。”

李卫卫的母亲王蓉谈到他的时候，两行泪潸潸而下：“一年被他打三次，两年没喊一声妈了，心寒呀，余老师……”

余一鸣在回家的路上，心情很沉重。

10月28日，李卫卫就要十八岁了，是完全意义上的公民了，是该自己为自己承担责任的年龄了，可是……

之后，余一鸣发现了李卫卫很愿意与自己沟通了，天凉的时候，余一鸣会捏捏他的肩，轻声说，多穿点，就见李卫卫真的加衣服了。

晚自习以后，余一鸣又把李卫卫叫到办公室，然后递给他一部《钢铁是怎样炼成的》，说：“卫卫，今天是你18岁生日，老师祝你生日快乐，送你一本书，希望你学会坚强，学会生活。”

李卫卫双手捧过手，认认真真的鞠了一躬，说：“谢谢余老师”，等余老师看他时，明显看到了李卫卫眼睛的湿润。

后来的日子，李卫卫开始怕他了。这一点，从他的那帮“死党”给他编的顺口溜可以看出：“李不怕，天不怕，地不怕，就怕他们余老大”。余一鸣当时听到这顺口溜，深深地思考了许多……

现在，面对着眼前的李卫卫，余一鸣用温和的口气说“卫卫，无论什么事情，要学会宽容，要知道忍耐，这一年多间，老师在你身上倾注的爱，你应该理解老师的心情，还有两个月就要高考了，老师就担心你一个人的语文成绩，我们一起努力好吗？伸出手来，让我携手前进……”

十三

高考第一场语文考试结束以后，余一鸣把试卷装好以后，就匆匆回家，走到门口，见李卫卫蹲在门外，余一鸣还以为李卫卫的试卷出了什么问题，但见到他的那一瞬间的面部表情明显地有喜色，余一鸣心中稍安。

“余老师，我是来告诉你，我的语文估计可以考105分左右，你就不用担心我了……”余一鸣心里一暖，眼睛似乎湿润了。余一鸣说了一个字：“好！”然后将李卫卫的背上拍了两下，“快回去吃饭了休息一会，准备下午的考试。”

看着李卫卫离去的背影，余一鸣似乎才觉得，卫卫真的要毕业了……

余一鸣一直担心的就是李卫卫可能在语文学科上拉后腿，所以，那天打架的事，余一鸣心里觉得问题太严重了，特意叫了李卫卫到办公室里了解情况，才知道李卫卫喜欢上了高三（5）班的严丽丽，没有想到他喜欢的女孩也被严丽丽同班的刘森看上了，事情就发展到近乎于决斗的程度，余一鸣只狠狠说了一句：“不像一个男子汉，如果你觉得余老师值得尊敬，就请一心一意面对高考……”，李卫卫低着头，只顾回答“嗯！”

那么，今天刚考完，就来汇报他的语文考试情况，而且踌躇满志的样子，也许，李卫卫是在兑现他的承诺？

十四

高考结束以后，高三毕业班的同学全部离校，学校一下子安静了许多。

余一鸣接到央视教育台的通知，又开始紧张准备“同堂互动作文”栏目的讲义了。

余一鸣到央视教育台讲课的事经过多家地方媒体的报道，一时间成了这个小县城的特大新闻，县委书记和县长在各种会议上都在提及此事。

余一鸣从北京录完讲课回来，高考成绩已经公布，李卫卫的语文成绩为108分，比估分多了三分，等余一鸣看完在全部成绩，他激动得傻了，全班语文及格率100%，平均分119分，创下了乌江一中高考语文成绩的最好记录，而且他的学生王莉的语文为141分，单科成绩为全省最高分，就在他从学校教务处看完分出来的时候，他遇到了尹校长，尹校长紧紧握住他的手说：“祝贺……感谢……”

这一夜，余一鸣失眠了……

开学以后，学校的公示栏里贴出了教师节将表彰的先进老师的名单，余一鸣依然榜上无名。余一鸣直奔校长办公室：“尹校长，这是怎么回事？”“余老师，我们在想办法兑现我的承诺，所以，就没有考虑你的先进……”“这……”余一鸣似乎明白了什么，又似乎什么都不明白……

高考工作总结会迟迟未开，尹校长为50万的奖金已经是第五次向政府写报告了，但迟迟未能得到解决，尹自立不止一次在内心说：“余一鸣怎么就真让学生考上全省单科第一呢？”很长一段时间，尹自立都不愿相信，这是真的，但事实又确实如此。王志远书记要他克服困难，自己想办法解决，尹校长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克服。

这是百年难遇的事，偏偏被他遇到，而余一鸣老师给学校带来的名师效应已经明显体现出来，这一点尹校长是再清楚不过的，作为地级示范性高中，往年被省级示范性高中录取的学生中，能留下来的有20个就算最好的，而今年，明确余一鸣为高一尖子班的语文老师以后，一下子留下了五十人，他有时甚至想，如果我们的老师都能像余老师那样，那情形又该是什么呢？

十五

在推迟了一个月以后，高考工作总结会终于召开了，余一鸣老师所上的班级获奖一万多元，按六科计算，余一鸣分得奖金三千六百元，而开会时，尹校长反复道歉，说对不起余一鸣老师，他已经向政府写了十多次报告，最后还是因为奖金数额太大，而无法兑现50万大奖。

余一鸣感觉很沉重，先进没有，50万也没有，难道人生如戏？

尽管以前有多次调动的机会，余一鸣都谢绝了，但此时，他的信念在崩溃。

半期考试结束的那天，余一鸣接到兴阳市一家私立中学的邀请函，学校请他去作一次学术讲座。

余一鸣请假以后，去了那所私立中学作了一次学术讲座。接待他的是学校的董事长和校全部行政领导。

报告结束以后，董事长把叫办公室，“余老师，如果您不嫌弃的话，我想请余老师调到我们学校工作，年薪20万，合同签订以后，一次性付15年的薪水存入个人帐上，退休以后，养老金由社保给付，怎么样？”

余一鸣似乎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他不知道该怎样回答，“您让我考虑一下好吗？”

“好！余老师，我等候你的佳音。”

余一鸣又是一夜无眠……

第二天，他再一次走进董事长的办公室。

“董事长，我有个条件，我必须把后半期的课上完以后再来，好吗？”

董事长紧握住余一鸣的手，说了一句“我终于知道什么叫师魂了……好！马上签约”

余一鸣颤抖着手，在人生的合同上重重地写下了“余一鸣”三个字。

十六

学期结束前的最后一课是《劝学》，讲着讲着，余一鸣哭了，学生一个个盯着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讲完课以后，余一鸣说：“同学们，我是最后一次向大家劝学了，以后，无论是谁来上你们，请你们一定记住余老师这节课反复强调的‘学不可以已’，老师永远爱你们……”

余一鸣看到学生无奈的神情，听到学生抽泣的声音，再也讲不下去了。

……

余一鸣决定悄悄离开，多情自古伤离别，他最怕，当他赶到车站时，他惊呆了，全班同学穿着校服，整整齐齐地排列在客车站大门口，见到余一鸣，大家齐声对他说：“余老师，我们请你留下……”

余一鸣双手抱着同学们哭了，妻子、儿子已经坐在车上，也都哭了，车子启动的时候，余一鸣沉重地甩开了全班同学，大步迈上将开往兴阳市的客车……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