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
坝 上 缘
作者•唐剑
(引)
我的家在祖国的北方,人称坝上的地方。我们村在山坳凹里,小的可怜,只有百十口人。那里土地贫瘠,人烟稀少,主要农作物是土豆和莜麦。有人说坝上有三怪,一怪每年一风从春刮到冬;二怪山上不长草地上石头跑;三怪满身生虱子人都不觉咬。
十六岁那年,我因家境贫寒,读完初中后就回乡务农了。我渴望上学,幻想着有一天能走出大山,离开这片荒凉的土地。
理想破灭了,我心灰意懒。天天闷闷不乐,看什么都是灰色的。父亲说:“一个女孩子家,心不要太大,将来找个好人家就行了。”母亲说:“女人就是女人,在哪儿不是一样,等你成了家,一切都会明白啦。”他们越是唠叨,我就越觉得心酸。每日里心事重重,跟谁也不多犯话。咳,真是度日如年啊!
(一)
雪后的北国,大地一片洁白。
记得,那是春节过后不久的一天。村里忽然来了几个当兵的,小小山村一下活跃了起来。大人、小孩都跑出家门看热闹。而我一点精神也提不起来,一个人平仰在炕上,呆呆地看着黑兮兮的屋顶,渐渐地迷糊着了。
接近傍晚的时侯,我家的院子里人声嘈杂。我从朦胧中醒来,懒洋洋地透过前窗,看见爹带着几个穿军装的人走过,进了我家的西房。
“解放军叔叔好,一枪一个美国佬。”几天来,村上的孩子们,总是在我家低矮的院墙边儿,向院儿里不停地喊着,唱着……
后来,我从爹娘的嘴里得知,他们是来开荒种地的。解放军还要种地吗?当时,我也是一头雾水,搞不明白。但是,从那天起,我的生活发生了变化,那颗冰冷的心,又活了回来。
真的,接下来的事,让我刻骨铭心,终身难忘。
他们一行五人,一个班长四个战士。其中有个小兵,他中等个头,身材适中,人长得白白净净,眉宇间透着灵气。绿色的军装穿在他的身上,那叫一个“帅”。
我每次见到他,心总是“砰砰”地跳,从来没有过的感觉。无意间碰到他的眼神,少女的羞涩使我面泛红晕。其实,我很想接近他,可每当遇上他,又会不由自主的避开。看不到他时,我会想他。看到他时,我又会躲得远远的,偷偷地看着他。他的脚步声,他的说话声,他的笑声,总能吸引着我,心里暖融融的。
他的名字很好听,班长叫他“小杰”,老兵们叫他“杰子”。
杰,是北京人。那可是我梦中的——天堂。
(二)
大城市的人,说来也挺有意思的。杰,在我们这里闹出过不少笑话。我和他的第一次正面接触,就发生在他一次出洋相的时候。
我们村南的山坡下,有一股清清的泉水,四季常温。听老人们讲,村子就是因此而得名“清水洼”。村上的人,在泉上搭建了一个半圆形的窝棚,又在泉的周围用石头砌成个小水池。池水不深,清澈见底。池子的下方留有一个小洞,泉水缓缓地涌出,源源不断地流向山脚下的“大水洼”。
一天,我正在泉水边洗衣服。老远的看见杰,别别扭扭地挑着一副水桶顺石阶而下。
他来到水池边,学着别人的样子,用扁担勾住水桶提水。他摆弄了好一阵子,怎么也打不上水来。那水桶好像有意捉弄他,不是浮在水面不下去,就是沉在水底不上来。打水在我们这里本是件平常事,可在他的手里犯了难。旁边洗衣服的小媳妇们拿我打趣儿,怪声怪气地说:“雪儿,快去帮帮他呀。”看到他笨拙的样子,真替他难为情。
杰,被闹得满脸通红。他索性放下扁担,手提水桶,双腿跪在池边,撅着屁股俯身用手提水。女人们“哈哈”大笑,乐的前仰后合。
水是打上来了,可他挑起盛满了水的担子,却不会走路了。他躬着身子,双手向前紧紧的抓住扁担,一步一晃地上了路。上石阶时,水桶碰得“叮当”乱响,水也洒了大半。“扑通”他摔了一跤,孩子们围在他身边“叽叽嘎嘎”笑成一片。真是丢死人啦。
杰不服气,从头再来,结果还是一样。
他的倔强让我感动,人们的哄笑声让我心痛。我顾不上许多,分开人群跑了过去,把没洗好的衣服塞进他的怀里,抢过水桶和扁担,迅速回到水池边,打满两桶水,挑起扁担快步向家走去。看到我麻利的样子,杰不知所措,木痴痴地看着。
从那以后,我的胆子大了起来,总是找机会接近他。起初他还不好意思,跟我说话时脸上一阵阵发红。
军人们起的很早,班长领着他们跑步出操。“一、二、三、四”的口号声,从远处隐隐传来,徘徊在小小山村的上空……
出操回来,他们挑水,扫院子,搞卫生。早饭后,他们列队出工。到了晚上,他们不是学习,就是开会。有时屋内静悄悄的,象似空无一人。有时屋内又象开了锅似的热闹非常,不时地传来歌声、笑声 口琴声。我常好奇地竖起耳朵偷听,他们讲的小笑话,让我禁不住乐出声。
这群兵哥哥的到来,给我添了很多欢乐。我的性格逐渐地开朗起来,爹娘的脸上也堆起了笑容。因为,他们又听到了女儿久违的歌声……
(三)
冬天过去了,春风带来了丝丝暖意。
闲暇无事的我,一个人坐在空落落的农家小院儿里,瞅着自家养的那只大黄狗,追赶戏弄着一群小鸡。老母鸡当真的护着小鸡“咯咯嗒”的乱叫,大公鸡扑扇着翅膀与大黄狗争斗……
看着看着,眼睛不自觉地落到了西房门上。我突然来了兴致,想帮那几个大兵洗洗衣服、床单什么的。
我轻轻地推开那扇门,“哇”眼前一亮,让我惊叹不已。
这原是我家一间放杂物的小屋,竟被他们收拾的干干净净。炕上绿色的军被、大衣上下叠摞,好像豆腐块一样,白色的床单铺在下面,衬托的煞是好看。挎包挂在墙上高低一致,缸子排在桌子上象站着队一般,就连里面的牙刷都指着一个方向。前窗台上瓶子里插的几枝绿叶,突显出几分朝气。地上的劳动工具依墙而立,整整齐齐,屋里的一切井然有序,仿佛有了生命力。
我由衷的感慨,生活到处有美丽,生活到处有快乐,生活到出有阳光。
转眼到了播种的季节,他们和村民一样忙碌了起来。班长和三个老兵是农家子弟,干起活来个个行家里手。杰不行,但他不耻下问,虚心好学,吃苦耐劳,钻劲十足,很快掌握了不少农活。
炕头上,爹抽着嘴里的烟袋对娘讲:“那个小兵悟性好,学什么都有个样。”娘绕着手里的线对爹说:“这孩子人性好,在家中一准是个孝顺儿子。”每每听到他们的夸赞,我就会莫名的激动,心里甜甜的。
种子下了地,人们又闲了下来。因为,我们这里是靠天吃饭,播种后就全凭老天的恩赐了。
这天,我正在村西头的兰兰家学绣花。兰兰妈进屋看见我,说:“雪儿,你怎么还在这呀,你家住的那几个人走了。”我兴趣正浓,心不在焉地回了一句:“走就走呗。”兰兰妈急切地说:“他们是背着铺盖走的,怕是不回来啦。”我心一沉,怔怔的,猛地丢下手里的东西,没命的向村东跑去。
气喘嘘嘘的我,站在高高的山岭上,无奈地看着他们远去的身影,渐渐地,渐渐地消失……
我难受极了,后悔没能和杰见上一面,说上一句话。
带着遗憾,我心情沉重地走回家。一进院门,我看见杰正蹲在院里,抚摸着那只大黄狗。他抬头看见我,轻松自然的一笑。可我怎么也笑不出来,冲进自己的房间,关上门,背靠在门板上,泪水顺着脸颊流了下来。
这次偶然“离别”,让我尝到了朦胧的爱,体会到了初恋的感觉。
(四)
班长他们走了,杰留了下来。他的主要任务——看地,就是不让牛群、马群、羊群祸害了庄稼。
杰,是个勤快人。他除了看管好自己的地外,还帮着乡亲们干点零活。不是帮这家砌石垒墙,就是帮那家和泥修房。为了不用我家的柴火,他肩挎着筐手拿着叉满山遍野地拾牛粪,翻晒干后自己烧火做饭。老羊倌诙谐的叫他“伙头军”。他还跟车把式们学会了赶大车,大鞭子一甩“啪、啪”的响。
杰,很喜欢读书。夜晚常能看到他在煤油灯下,聚精会神的学习。时不时地伏在炕上的小桌子上,专心致志地写着什么。
杰,也很贪玩儿。他常常带着大黄狗,去村外的山上捉野兔子。他还常和村里的小伙子们一起摔跤,那些看上去比他要强壮的小伙子们,被他摔得满地乱爬。他们私下说:“这小子身上有功夫。”
我最喜欢看杰骑马的样子。他一身戎装,骑在高头大马上,奔驰在旷野里,真是威武极了。
“救人呐、救命呀……”的呼救声,打破了小山庄的平静。
一个叫“虎子”的孩子,不小心掉进了山脚下的大水洼中。这里的人们大都不喜水性,眼看着虎子在水里挣扎却无技可施。小虎子沉了下去,水面上没了动静。
杰闻讯赶来,奋不顾身地跳入水中。他一个猛子下去,也没有了动静。人们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上,鸦雀无声地看着无声无息的水面。过了好一阵子,杰突然托起虎子浮出了水面,人群中一片惊喜声。
小虎子被救上了岸,可人却象死的一样。杰又是给他控水,又是给他做人工呼吸。虎子醒过来了,乡亲们欢呼雀跃。虎子的爹娘双双跪下,感谢恩人解放军。大家都说:“多亏了这个小兵,虎子捡回了一条命。”
杰,浑身湿漉漉的,冷的有些颤抖。我不由自主的上前,在众人面前拉住他的手,拽着他跑回了家。
那一场景,至今想来都会让我激动不已。
娘急匆匆地进了屋,对爹说:“西屋里的孩子病了,头烫的很。”爹急忙下炕,穿上鞋往外走。我不知所措地跟上去,娘一把拉住我说:“雪儿,你去哪?愣着干什么,快去叫医生呐。”我猛然醒悟过来,飞也似地冲了出去。
医生来了,给他号脉瞧病。看到他面色赤红,迷迷糊糊地躺在炕上,我好不心疼。
娘蒸了一碗鸡蛋羹。我抢了过来,端着碗小心翼翼地走进他的房间。看见我进来,他慢慢地撑起身,依靠在炕上的墙边。我正要上前喂他,他却示意我放下,轻声地说:“我自己来,你去吧。”无奈,我不情愿的离开,走到门口时又回过头来,看到他有气无力的样子,我转回身重新坐到他面前,端起碗坚持喂他。他笑了,我也笑了。
杰问我;“为什么不上学读书?”我喃喃地答:“家里穷。”杰沉思良久。“你还是继续上学吧,学费,我来想办法。”他认真的说。我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但被杰一脸的真诚深深打动。
杰的病好了,他又象以前一样的活泼可爱。
(五)
时间过的真快,夏天到了。人们换上了单衣,孩子们在村里的街道上追逐嬉戏。
一天,我高高兴兴地跑去找杰,顽皮的对他说:“你猜,我手里拿的是什么?”他看我神秘兮兮的样子,故意不理我。我把藏在身后的手高高举起,“是报社来信啦!”大声喊给他听。他先是一愣,而后伸出手一本正经说:“给我。”我俏皮的晃动着手中信,佯装着离开。他急了一把抓住我的手,把信抢了过去。“哎哟,你弄疼我了。”我撒娇的说。他一边拆信一边象哄孩子似的说:“小朋友,对不起啦,我不是有意的。”看他那天真的样子,我心里美滋滋的。
杰在报刊上发表了一篇散文,文章的题目是《清水洼》。好多年过去了,我还能记得开头和结尾的句子。
“第一次远行,我来到了坝上一个叫‘清水洼’的地方。清水洼不大,居住着数十户人家。这里民风淳朴,小伙子们憨厚好客,姑娘们美丽善良。
······
大雪后的山庄,银妆素裹。袅袅炊烟,透出勃勃生息。我爱这里的一切,我要说,这就是我的第二故乡。”
他的文笔朴实无华,字里行间流露出对生活的热爱,对大自然的向往。
我和小伙伴们常围着他问这问那,听他讲外面未知的世界。他知道的东西真多,大家都很崇拜他。小姐妹们也常开我和他的玩笑,她们羡慕死我了。
不知哪儿传来的消息,说今天晚上“疙瘩村”里唱大戏。我兴致兴致勃勃地跑回家,把消息告诉杰,约他一起去看戏。杰推托不去,我很没面子,心中不悦。娘看出了我的心思,劝他道:“你陪雪儿去吧,她一个人出门我不放心。”
疙瘩村距我们村,大约有二十七、八里的山路。村上的人们早早地吃罢晚饭,三五成群的赶路去了。
山间曲曲弯弯的小道上,我蹦蹦跳跳地走着,时而采摘着路边小野花,时而回头召唤着磨磨蹭蹭的他。
戏开演了。杰闪我远远的,不肯和我站在一起看戏。我明白,他是怕人看见说闲话。我哪还有心看戏,眼睛时不时地盯着他,生怕他离开我的视线。
戏散场了,人们急匆匆地往家赶。
杰走的很快,紧紧的跟在人群的后边。我有意放慢脚步,看他管不管我。果真他也慢了下来,等着我赶上来,我心里窃喜。就这样,我们被慢慢地甩在了后面。杰有些着急,不断地催我快点。我拿定主意,他越是催,我就越慢。杰没了脾气,几乎哀求地说:“小姑奶奶,你倒是快点走哇。”“噗嗤”我笑出了声。他熬不过我,不得不和我同行。
我们一路无语,不觉间翻过了最后一道梁。
从山坡上看去,山坳里的点点灯火时隐时现。看到了家,我不免有些沮丧,总觉得和杰单处的时间太短。
“嗨哟”我心生一计,装着脚崴了。他不知我在使坏,急忙上前搀扶我。他问:“怎么样,疼吗?”我咧着嘴一个劲儿喊痛。这可下坏了杰,急的他围着我直转圈。看到他当真的样子,我心里暗暗欢喜。
看到我痛苦的样子,他顾不了许多,拉起我背在了身上。杰背着我,边走边埋怨。说我不该出来呀,说我一路上不听话呀……
我老老实实地扒在他的身上,紧紧的搂着他。我的脸和他的脸贴得很近,我尽情的体味着他的气息,感受着他宽厚结实的身膀,一股幸福的暖流涌遍了全身。真的,心都醉了。
那天夜里,我久久不能入睡。我不是一个坏女孩儿,我真真切切地爱上了他。
(六)
收获的季节到了,班长他们也回来了,村子里上上下下又忙了起来。
今年的风水好,庄稼长得也好。个个丰硕饱满,非常喜人,人们都说是解放军带来的好运气。村长看杰他们人手少,就找来了村民帮助他们收割。几天后,部队上来了数辆大卡车,满载着丰收的果实,鸣响着喇叭胜利而归。
他们的任务完成了,我的那颗心又一次的沉了下来。我知道,杰离开我的日子已经不远了。
那天,班长和杰,蒸了一大锅米饭,炖了一大锅猪肉,熬了一大锅鸡蛋汤,请全村的男女老少们吃饭。我家的院里院外挤满了人,乡亲们一个个捧着“大海碗”香喷喷地吃着,村里象过年的一样。
我是村里唯一一个没有参加的人,因为,我怕吃这顿告别饭。
晚上,班长和杰,单独请了我们全家。席间,班长和爹喝了不少的老酒,说了不少的客套话。最后,班长告诉爹娘,说明天他俩也要回部队了。我鼻子一酸,再也憋不住了,放下手里的碗筷跑了出去。爹说:“这丫头不董事,让你们见笑了。”娘说:“姑娘大了,心事重,他舍不得你们走呵。”班长会意的笑笑说:“小杰,快去劝劝小妹妹。告诉她,明年我们还会再来的。”这是善意的谎言,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鬼知道他们明年会去哪儿。
在村外的小树林里,我怀抱着一棵小树呜咽着。杰走近我,递过一块淡黄色的黄手帕。我接过来,捂住脸,哭的更伤心了。
杰,坐在一旁的石头上,吹起了他心爱的小口琴。
……那动情的琴声,让我明白了他的心。我不哭了,陶醉地依偎在他的身旁,静静地,静静地听着那悠扬的琴声,伴随着微微清风飘向远方……
(尾)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见过杰。
我常常把那只小口琴,紧紧的贴在心口上。人们都说:有缘千里来相会。我深信,总有一天还会见到他。
在杰的资助下,我一直读到了大学,终于来到了仰慕已久的——北京。
大一那年的寒假,我没有回家。怀着激动的心去部队找他,一路上,我猜想着和他见面的情景。
在连队里,我没有见到杰,也没有见到班长和那几个老兵。
我被领到了连里的荣誉室。连长指着墙上的展板,向我讲述着杰的故事:“两年前,在一次执行任务中,他为了抢救战友光荣牺牲了……。”我的眼睛模糊了,哭的痛不欲生。
脑子里一片空白,怎么也不相信这是真的,不敢相信。我精神恍惚,浑浑噩噩地不知过了多久……
看我的心平静了许多,指导员把一摞未启封的我写给杰的信,交还给我。我手里拿着厚厚的信,心里沉甸甸的。我终于明白了,两年来,为什么他只寄钱不回信原因。原来是他的战友们,一茬接一茬地继续着烈士的遗愿。
回到北京,我找到了杰的双亲。我说自己是他们的儿媳妇,是同杰一起回家过年来了。爸爸抚摸着杰的相片,眼里含满了泪花。妈妈端详着我的脸,泪水不住地落下。
节日的大街上,灯火通明,空中的礼花映红了北京城。我首望着天空,手里拿着那块黄手帕,仿佛又看到了杰那灿烂的笑容。美好的回忆,一幕幕闪过……
我心里默默地呼唤:杰,我的好哥哥。雪儿来了,她愿永远伴你一生。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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