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乡系列文十四)
淋淋沥沥的雨从前夜凌晨一时开始下,到今天午后二时才停。立在房前园埂上,满耳都是淙淙的水声,群山林木皆闪着耀眼的绿光。园埂上的栗树,每片墨绿色的叶子上都有颗晶莹剔的露珠,在太阳的照耀下一树珠玉一树宝石。园埂下地里的玉米,红缨红得醉心,绿叶绿得醉神。套种的大豆红薯,一个拼了命地往横里长,一个拼了命地向高里长,那股子较劲令人生敬。
下了两夜一天半的雨,石头河一定满了吧,被养鱼人的鸡屎牛粪碳氨磷肥糟蹋蹂躏的水一定不臭了吧,石头河为此一定在放声歌唱吧,也一定在起舞相庆了吧。这样想着,便不听母亲的“路滑不好走,容易摔倒”的话,叫了侄女飘,拄了棍子去看石头河的舞姿去听石头河的歌声。
路可真滑,要不是拄着棍子被飘扶着,不知要摔多少跤。身边田里的禾苗,田埂斜坡上的乔木荆棘杂草都无一例外地是珠玉满身,无一例外地绿色醉人!雨是世间万物的母乳!世间万物少了这孕育一切的母乳将不会生长,不会有后代子孙!因此,世间万物都大声地为她歌唱为她起舞!
身边沟里的水一路歌唱着去和石头河会合,之后和石头河歌唱着奔向大海!每一滴水都有大海的梦,每一朵浪花都有大海的胸怀!尽管大海离她们很远,远到她们穷其一生都有可能到达不了,但她们却不气馁,信心百倍一路高歌欢笑着去找她们的梦!
走下大田埂,耳内便响起如雷的轰鸣声。是石头河的歌声!是石头河用胸腔唱出的撼动山岳的歌声!
跌跌撞撞地来到河畔草坪,泪水夺眶而出。呵!看哪,这才是我的石头河!这才是我歌唱的石头河!她没有冲鼻的臭气,没有断人肝肠的呜咽声,没有一团团打着旋的泡沫,只有在石堰上一泄千里的飞流,只有胸怀大海的浪花,只有响彻云霄的歌声!这才是我夜夜伴梦的石头河!这才是我为之思念为之歌咏为之作赋的石头河!
流着幸福喜悦的泪坐到岸边的青石上,醉看石头河奔跑醉听石头河歌唱。
只有几丝细流的石堰不见了,一道水花四溅烟生雾起的飞瀑携着万钧之力击响震天的金鼓唱着响彻云霄的歌,天地也为此而颤动!和飘每天下午在里面走来走去的水塘不见了,代之以浩浩汤汤的汪洋;和飘每天下午去找鸭蛋的草从不见了,代之以一个个卷着树叶枯木的漩窝;每天下午和飘静坐的石头沙滩不见了,代之以汹涌翻腾的波涛;那一块块房子大的青石在波涛的抽打撞击下,也作索索之抖!长在护堤上的荆棘灌木和阔叶乔木,被浪花一会儿捧起,一会儿按下去。从上游漂来的树枝落叶,被浪花撵着追着,一起和歌唱的石头河奔向大海。远处又漂来一只红色的塑料袋,如花开在绵延起伏的山丘上。一只黄胶鞋一个斤斗接着一个斤斗地翻着,不知是哪位大叔大伯扔的(但愿是扔的而不是因落水而掉的),飞下石堰随浪而去。一块看不清新时颜色的布颤悠悠地漂来,在石堰处转了一个圈便随着几苗的稻草一起飞身跳下石堰,与欢笑的浪花奔向遥远的江海。一块曾披在大叔大婶身上插秧放牛的塑料布,一沉一浮地跑来,上面竟然蹲着一只青蛙!那只青蛙真不简单,那么大的浪,那么凶的涛,它竟然能稳稳地坐在薄薄的塑料布上一路浮浮沉沉而来!像意志坚强的人面无惧色地遨游在波涛汹涌的人生之海。
飘终于跳过了那道湍急的水流(石堰边修筑的一米多宽的灌溉渠),在不远处的护堤上和远房侄儿秋波立在水中钓鱼。这么大的浪那么凶的涛,有鱼儿吗?就算有为什么要钓呢?鱼儿是石头河的儿女,是石头河的生命,没有儿女没有生命的河,能称之为河吗?一条失去生命儿女的河该有多悲伤!就如一个失去拼搏奋发向上进取的人,活着还有什么价值!生命的价值在于拼搏进取向上奋发!少了这些,人生还有何意义!终日颓废叹息抱怨的人生便似无波无浪的死水,令人望而生厌。有浪涛有鱼儿的水才是生命之水!没有浪涛鱼儿的水是多么令人伤感和难过——如下雨前这河里的一个个泡沫成团的臭水塘,看着令人伤感难过。
目光从飘和秋波的身上移开,落在了护堤上的一丛芦苇上,眼睛一亮——贝壳!芦苇边有大如栗子小如指头的贝壳!是自回来的那天下午起就一直在找的贝壳!有着石头河气息体温歌声笑声的贝壳!
把石头河请回家,放在书案上枕头边,陪着读书作文睡觉做梦是这几日做梦都想的,每天下午在大大小小十几个水塘里沙滩上一寸寸地找,一只贝壳也没找到。它们被二十年前的女孩全部做了项链手链脚链了么?这二十年石头河难道就没再生养贝壳——她的另一群儿女,不会的,一定有的。找不见它们,并不代表石头河没有生养贝壳,而是它们藏在一个极隐秘的地方,等着真心爱石头河的人来才出来相见!今天它们见到真心爱石头河的人了吗?是的,见到了,那就是日日夜夜想着念着石头河的人!前几天它们不出来见这个人,是它们怕真心爱石头河的人看见它们身上的污垢闻见它们身上的臭味要伤心落泪。今天,它们身上的污垢臭味已被新注入的雨水洗净了,虽然还有泥沙藏在它们的身体的最深处,可那是石头河的泥沙,是干净的,不脏,更不臭。它们在等真心爱石头河的人把它们请回家——把请石头河回家!
把石头河请回家,在想念童年的伙伴时,在想念这大大小小形状各异的青石时不再孤独;有贝壳在书案上枕头边便似石头河在身边流淌歌唱,走在多泥泞少平坦的人生路上才不孤独才不寂寞!想起故乡想起母亲想起父老乡亲们的时候才不会流泪!
拾贝壳去!
站起来走下青石,向那道湍急的水流走去,走到水流边抬脚要跳时却犹豫了。自己能跳过这道湍急的水流吗?会不会掉进波涛翻腾的河里?谁来救在波涛里挣扎的人?秋波虽个子大可还是个未满十五岁的孩子,飘是女孩且还年幼,集他兄妹俩的力也拉不起被波涛紧拽的大人!可是——不跳过那道水流,怎能请石头河回家——那一只只在梦里陪伴着的贝壳在十几米处的护堤上。要想请石头河回家就得跳过这道湍急的水流,怕掉进波涛汹涌的河里,就不能实现请石头河回家的愿望。就如同在某一件事面前,要么放弃做,要么选择做。
跳过去!就算掉进河里被水卷走又有何妨?能和石头河歌唱着欢笑着奔向大海,可是最美的归宿!这样想着便深吸口气抬脚向对面一米处的石头跳去。母亲,灵儿,如果你们的女儿母亲掉进河里被水卷走一定不要伤心不要难过,她不是死了,而是和石头河一路歌唱着奔向大海去了——看大海是她多年的愿望!她的生命会在大海里开出一朵美丽的花,永不凋谢的花!故乡,你的女儿若掉进这波涛奔腾的河里,你也不要悲伤心痛,她不是死了,而是和石头河融为一体——在你的身边流淌,流淌成一首动听的歌一幅动人的画!
呵!跳过来了!没有掉进汹涌澎湃的河里!定定神低头看,双脚确确实实地踩在了刚才于之相对的石头上。如果怕掉进河里淹死就不能跳过来,不跳过来就不能拾贝壳,不能拾贝壳就不能请石头河回家。就像遇到一件虽棘手却又不得不做的事,在做之前怕做不好,做了便觉得世间没有做不了做不好的事!
走上前心怀敬意眼含热泪地拾起几十只贝壳,捧在怀里,坐到童年坐过无数遍的护堤石上用石头河的水洗。一只贝壳便是一个生命,石头河给予的生命。它们的童年也有歌声,少年也有笑声,青年也有爱恋!每一只贝壳都有它的故事——看星星望月亮,听母亲——石头河唱歌谣,睡觉做梦。一只贝壳便是一首歌,一首只有石头河才能听懂的歌!它们也有爱也有恨,也有思念和牵挂,更有人所拥有的理想抱负!为了理想抱负,它们付出了生命,到最后只剩下两片小小的壳,躺在泥沙里静听石头河——母亲歌唱欢笑。贝壳也有着蓝天星空般的梦,那一个个梦都书写在它小小的身体里——那一片片的蔚蓝,那点点如繁星的晶点。
“姑妈,你在做什么?”飘在身后不远处大声问。稚嫩的声音被石头河的歌声湮没,只留下余音进入耳内。
“在洗贝壳。”
“贝壳?!”飘在水里走来,哗哗声很欢快。“哪里找到的?”
“在那丛芦苇边。”
“啊,真好看!”飘拿起一只贝壳惊叹。“你洗了做什么用?如你那天讲的像小时候把它们做成项链手链脚链吗?戴在脖子手腕脚踝上跑起来哗哗的响,像石头河在身边歌唱。”
“什么也不做,装进行囊背回家,放在书案枕边,伴着走完余生。”
“哦。”飘蹲下帮着洗。“姑妈,你的母亲河不臭了吧?”
“嗯。不但不臭了,还很香。”
“香?我没闻见。”飘摇头。“河也有香味?”
“有!”
“我怎么没闻见?”
“等你从远方归来后,当你到了姑妈这个年龄时便能闻见了。”说着眼里起了雾,模糊了手中的贝壳。是的,一个人到了远方到了中年,故乡的一堆狗屎牛粪都是香的,都是美丽醉人的。
“为啥要从远方归来,要到了三四十岁才闻得到石头河的香味?”飘又偏着头问,像极了三十年前偏着头问身边的姑妈的那个小女孩。
“一个人在他乡远方,故乡是他(她)撵走孤独的手是吻干伤痛泪的唇是治愈伤口的药,人到了三四十岁就常想起故乡回忆童年!想起故乡回忆童年便会想起流淌在故乡身边的河,故乡的河是看着他(她)长大的。到那时,故乡便是流淌的河,流淌的河便是故乡。”
“你说的话我听不懂。”飘一脸茫然地说。“你总是说我听不懂的话。”
“你有一天会懂的。”
“是吗?”
“是的。”
“哦。”
洗完贝壳,已是夕阳西下晚霞满天,山林田野披上了金色的霞衣,好美好美!看了一会儿绚丽的晚霞便脱下长袖衫包了贝壳,跳过湍急的水流,又在岸边的青石上坐下,抱着贝壳看听石头河的笑容歌声。月儿展颜星星眨眼才恋恋不舍的和飘走上洒满了童年歌声笑语的小路,回母亲韭菜面条飘香的小屋。
本文已被编辑[悲秋道人]于2007-11-27 22:48:39修改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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