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荚结籽的时候,秋光就像叶子一样薄了。踩着阳光的经脉,一群打枣的小手在空中飞舞。成熟的枣儿不熟的童心,挺着几竿竹棍把秋色摇落。那枣子胖嘟嘟的,喜气洋洋地滚满一地,那欢声笑语,轻快明亮,像鸟儿一样直啄我心。我扔下手中的赶鸡篙说,妈,我不给你赶鸡了,我想去玩。妈说不行,这几天的日头一溜就没了,谷不晒干怎能给你买花衣服穿。我说,我管你呢!反正我不给你赶鸡了。妈不和我理论,拿耙子围着禾场把谷划拉一圈后说,给你两角钱买东西吃,你再帮我赶一天鸡,好不?望着她手中的钱,我站在那里磨蹭许久,又默默地接过来。但心中恨透了那些鸡们,扬起竹竿就是一阵猛追紧打,直到满天鸡飞叫,落下一地毛才住手。惊魂未定的鸡尚未走远,麻雀又啾儿啾儿地向禾场洒下了一片激越的铃声。它们在枝丫间急切地跳来跳去,在倒跌脚爪、啄打尖喙的序曲中等待伙伴,等待向下俯冲的良机。温和的秋阳和歌唱的快乐把它们小小的胸脯鼓荡得一跳一跳,而我手中的竹棍似乎是在恐慌里一下子就睁开了愤恨的眼睛,然后又看着它们丢魂落魄地、啾儿啾儿地纷纷飞去一去不回头。
空气里流淌着秋天咝咝的声音。我孤单地坐在半块砖头上,看树上的秋虫怎样发出最后的喘息,看远处人们起伏不断的身影。秋空明净而高远,我小小的心灵已经衰草离离。妈怎还不回来收谷?捏着两角钱,捏着一把汗,我开始莫名地烦燥。我盯着土缝里钻出的一只胖虫子。它在爬,拼命地往外爬,我把它揪了出来,狠狠地用脚踩去。虫子的身体爆裂时发出了微弱的闷响,一股如注的绿色汁液,把我的心逼得很疼,很酸。我不敢再看它,忙扭过头去,鸡们正在惊喜地刨谷呢。那神情悠闲、自由,漫不经心得令人生恨。可恶!我挥起竹竿咬牙切齿地打。鸡们惊慌地散了,却不以为然,皆逗留在附近,或独自啄阳光,或结伴刨草堆。我气,大喝一声去死吧!一只飞腿扫去应声而落,鸡们望势飞奔,我不想轻易放过它们。
天空布满惶惶的鸡鸣,我追得胸口发紧,喉咙发干,身上黑汗横流。正当我和鸡们都跑成了一片片飘飞的羽毛时,耳畔传来妈突兀的尖叫:“汤圆粉子!我的汤圆粉子!个死丫头子!”我扭头一看,惶了,妈搁晒的一簸箕汤圆粉被仓惶的鸡们跳翻了,还有一根细柳条在妈的手上挥舞着,象条毒蛇向我游来,我吓得拼命地跑|……
秋风顺着篱笆根溜过,把零落的柴屑吹得像小动物一样走动。远处,妈把袅袅的炊烟升起来了,一缕一缕地在半空中随风飘摇,像妈的手臂在招喊我回去。我的双眼开始蓄满泪花,越想越委曲,心酸,不知该不该回家。我光着小脚背,在凸凹不平的乡路上,在铺着柴草的禾场上,上下乱蹦,像一只误入歧途的蚱蚂。
透过淡淡的暮霭,我终于看到了一面熟悉的矮墙,还有那从墙上透过来迎接我的微弱的灯光。奶奶!我大声地哭着喊。奶奶颤动着小脚从她的小屋颠出来,孓立的身影像一根衰老草在摇晃。我说奶奶,我妈打我她不要我了。我在哭,奶奶的老脸却笑开了,深褐色的老人斑仿佛枯叶牵着枯叶在地上走,那一根根在秋风中无力摇动的白发,使我牢牢地记住了秋天的暮霭,那幽蓝的林梢是怎样地降下了奶奶一生的大暮。
天空高了又高,日子凉了又凉。冷冷的月光,一下子泻下来,小小的村庄,就淹没在月色里了。草丛里的蟋蟀合唱团,唱的还是往年的那首老歌,和我的童年一起,被田野上刮过的一阵风吹着,轻盈、恍惚而散漫。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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