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指在即将叩门时又缩回了,因为,心跳过频。这是这次寻人的最后的叩门,等待他的会是什么呢?是那许许多多次失望的再现,还是那六年期盼中唯一的欣喜?
今晚,准确地说,是明晨的一时十分,他就要结束这次旅程了。衣袋里,除了张火车票,就剩两包方便面的钱了,一桶装加一袋装的。当然,贴身的衬衣口袋里,还有张一百元的钞票;但,那是不能动的,他也不会动的。六年了,这折着的钞票就没展开过。这次三天的寻觅,是第十三次的寻觅。这数字,在西方是不吉祥的,在东方……但愿是吉祥的。而这吉祥与否,一叩门就验证了。
此时,他的头有点眩晕,手不由地伸向了墙壁……
六年前的那次,他也是这样。不过,扶的是火车站门庭那粗粗的圆柱。那是出差到这城市,当他在拥挤不堪的售票处掏钱包时,钱包早就不翼而飞了。在这举目无亲的异乡,他只能是一片茫然……
有人轻轻地拍了下他的肩头。他抬转头,面前站着一个三十出头的伟岸男子,嘴角溢着笑意。也许是这笑意,也许是那轻轻地亲切地一声“怎么啦?”他遇着亲人般地诉说了自己的不幸。说着,说着,他觉得很唐突。这是怎么啦?逮着个人,就倒那肚子里的水,有病呀?这年头,别说没人听这,就那想听的人,听了上半截,就能把那下半截说出来了呀!他突然觉得自己就是个连谎话都编不全的骗子,脸上竟莫名地发起烫来。
“我说的是真的,真的,我没骗你,真的没骗,我骗你没用,我不会骗你的,我……”他急得都不知怎么说才是。假如,心可以掏出来,他立时会掏的。
那人笑着,嘴角开了许多:“你怎么知道没用呢?”
当然没用,一个陌生的人,怎么会有用?可是,这“没用”的话,又说不出口。既知没用,还往人家耳里灌了半天。末了,来句“没用”,能交代吗?自己说说,还不要紧;可让一个生人听那没用的,岂不是犯病,找骂?
“不,不,我不是说…··我是说……嗨,怎么说呢?嗨,我不知怎么说了?真的,我说……”他觉得自己一下子不会说话了。奇了,怪了,人怎么就不会说话了呢?
那人笑着,从裤袋里掏出钱包,从钱包里掏出张一百元的钞票,递了过来:“够了吗?我说的,也是真的!”
那加重了声调的“真的”,震惊了他。他的目光,沿着这张钞票,移到了那张笑意洋溢的脸上,看到了那笑意下的真诚。他不再怀疑,也根本就不会想到那梦呀什么的,因为,这是真的。只是,在惊愕之下,又有了些许的惊讶。
“够了。可是,你为什么会帮我?”他的感动,唤着他说出了心里的疑问。
那人脸上的笑意消褪了,换上的是沉思:“因为,别人也帮过我。”
“你不怕我骗你?”
“你是那骗人的人吗?”
这一问一答,气氛就轻松了。他接过那钱,左手就扬起了,用力一挥,就和那人迎上的手,握在一起了。握得极有力,挺疼的。疼得舒服,疼得爽快。
“留个地址,我回去就给你寄来。”
“有那个必要吗?”
“有,你相信我,我需要证明这个相信!”
他回到了自己的城市,放下行包,没顾上洗个热水脸,就赶到邮局寄钱了。可是,一个月以后,汇款退回了。那铅印的条上冷冰冰地勾着:查无此人。
从邮局领回的一百元钱,六年了,就没离开过他的身子。它是一块石头,压在他的心上。在领回退款后的三个月后,他踏上了这块让他感动的土地,可是,没见着让他感动的人。就在他们分别的第三天,那人因不肯做假帐而辞职了。而仅在这家私人公司不到一个月的会计,根本就没留下啥足迹,就消失在这百万人的人群里了。
他开始了寻找,几乎找遍了当时公司里的每一个人,去打探那人的下落。没放弃每一个可能的线索,甚至于希冀出现奇迹,在街上邂逅。几次都胜劵在握,可那人就是那游动的鱼,总是慢了一拍,擦肩而过。尽管,用去的钱,早已超过了一百元的百倍,但这钱是不能和那钱比的。有人劝他,有时他也劝自己,算了吧,也尽心尽力,问心无愧了。可劝得了一时,劝不了一世呀!他不能带着这块心病,过完这一世的。而几次的擦肩而过,又如那强心针,让他处在“下一次”的坚强意志和信念中……
这是他此行的最后一个希望。其实,是最没“希望”的希望。有希望的地方都跑了,当然,都失望了。他已经放弃了这个希望,人已到了火车站。只是,候车的时间太长,他的心又太燥。总觉得有件事没办,又觉得冥冥之中,似乎有个声音在呼唤。于是,他想起了这个本已几乎忘记了的地方,匆匆赶来了。
他轻轻地叩门,里面没有应声。加重了些,还是没有。他似乎有些急不可待,有些歇斯底里,擂起门来了。
对面的门开了,门隙中探出个中年妇女的头。“这家,经常没人在家的!”她说完了话,可头还在那伸着,就没缩回的意思。那警惕的眼睛在逼视着他,拴门的短链条发出脆脆的声响。防贼呀!
他失望了,再一次,也不知是多少个“再一次”了。他移开了脚,那脚沉重的迈不开似的,挪步走了。刚一脚放下台阶,他听到了身后的轻微的门响。一回头,见门开了,探出了个裹着浴衣的身子。
是他,就是他!六年了,他变了些,但怎么变,一眼还是认出了。他猛地转过身子,就急不可待地扑了上去。
冷不防,有个人朝自己扑来。饶是牛高马大,那会计也惊得躲闪不及,“谁,干什么?”声音虽高,也透出了几分惶恐。
他激动得一脸热泪夺眶而出,一把抓住对方的手,咽呜地喊着:“是我呀,你不认识了?”
“你是谁?我不认识你呀!”会计急乱中只顾着摆脱那被抓着的手,哪顾得上认人?何况,那微弱的楼梯灯,昏暗得也就是见个人影。
“我是,我是……”他真的不知该怎么说。自报家门?他那会本来就没通名报姓呀!何况,事隔六年。他急忙伸手掏口袋,掏那一百元钱,用力扬着,“我是,还你钱的!一百块钱。六年前,火车站,一百块!想起了,记得吗?一百块呀!……”
“你是,是……”会计似乎想起来了,“你是那,那丢钱包的?你是来还我钱的?……”
“是呀!我总算找着你的!真的,找着了!这是你的钱!”
他拿钱的手摇晃着。当他意识到这钱被那人接住时,他感到从未有过的轻松,轻松得没了一点力,身子飘呀飘的……
那高大的汉子,连忙抱着这欲倒的人。低头,在衣袖上擦了擦眼,定睛一看,怀中的人已昏迷了。睡着似的,泪痕斑斑的脸上漾着幸福的笑,凝固的笑。看到这,他忍不住嚎啕起来:“天啊,你何苦呢?天啊!……”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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