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儿，我们睡吧，睡着聊暖和！”老妈一边铺着床一边说。

我看看墙上的石英钟正指向11点，就此向妈摊开一直藏在心底不愿意触摸的话题：

“妈，您老每天晚上几点睡觉？”

“11点啊！早睡了睡不着，就是睡着了，也不过两三个钟头，躺在床上清清楚楚地等天亮，那才叫活受罪！经历过的事情就像电影似的在眼前一幕幕放映，苦的还是苦，甜的还是甜……

妈顺着自己的思路细数着那发黄的人生底片，我的思绪却穿越在另一个时光的胡同。

爸走时，妈才刚刚步入第五十个年轮。那时的我还小，并不知道夜对妈是怎样的滋味，好在妈身边那两三个孙子，吵吵嚷嚷的和妈滚打在一起，黑了明，明了黑，一晃几十年也就过去了。我开始在意属于妈的夜，是妈最小的孙儿即将走进婚姻的殿堂。当大家都为这场喜事乐此不彼地忙碌时，我从妈犁耕纵横、笑容可掬的脸上，总能发现丝丝忧伤的苦涩，于是也就不止一次地安慰妈：“妈呀，三个孙子都成人了，二十多年来，他们不是梦话塞耳，便是鼾声如雷，以后您就能安安静静地睡个好觉了，您的确也该好好养养身体了。”

“人老了还有多少睡，睡不着了听他们打呼噜，说梦话，倒感觉这夜也挺热闹的。以后就剩我一人了，那夜可真叫愁人！”

妈向来不会骗自己的感觉，终于说出了我最不愿意听到话，也是我在妈面前不愿意深究那夜的苦涩的原因。其实这么多年来，即使有孙子陪伴，妈内心的孤寂、落寞，在我们兄妹心中，就像明镜似的。就为这事，姐、小妹曾多次接妈到城里居住，可妈就是怪，任凭大家天鹅说成扁嘴，也甭想改变她守候这个家的主意。有时去了，也不过三五天工夫，便速速返回了。姐和小妹常抱怨妈，都八十多岁的人了，那个家还有什么放不下，妈用劲在那枯瘦黄白的脸上挤出一点笑容，不在说什么。

最能读懂妈的，莫过于我。我知道妈守望在和爸一起奋斗起来的家中，多少汗水、多少艰涩、多少甜蜜编织的故事是让她感到最幸福最充实的内容，遗憾的是，竞争年代里儿女们忙工作，忙上学，就连双休日也难得能给妈挤出一个晚上。多少年来渴望和妈睡在一张床上听妈唠叨那往日的故事，总没能如愿。今年十月初一祭祖扫墓，正好巧遇了个周六，借此机会我请了半天假提前返乡来和妈住一个夜晚，看把老妈高兴的，从下午四点进门，就一直没断过话。尽管妈说的都是些陈谷子烂芝麻让人不疼不痒的往事，可妈却眉飞色舞的，就像经历在昨天。也难得妈这样的记性，八十好几的人了，能把生命那头的事情梳理得有条不紊、头头是道，一点找不到老年迟呆的感觉，也实在是我们做儿女的福分。

“芳儿，在家里，你忙上一天早睡了吧”？妈的问话把我的思绪拉回到眼前的现实中。

“没，没有！我也不早睡的，今晚您就别担心睡不着，说说您最难忘记的往事吧！”

“唉，都是些没用的东西了，还提它们干什么？”

“谁说没有用？人活上一辈子，连点故事都讲不出来，那才叫白来世界一遭呢！”

“要说故事么，那可真叫多，有时还就像重新经历。就说这晚上吧，睡不着时，就感觉是在等你爸回来，很多时候还怕睡着了他叫门我听不到，你说这不真成老糊涂了吗？”

“妈，那是正常的，我记忆中爸总在深夜回来的多，那时您总是等到爸回来才睡觉的！”

“是啊，那时你爸的大轮休，往往下班后就是晚上，可他回家心切，晚上没有汽车，就去坐火车往回赶，你说第二天一早就有汽车了，他就是耐不过那几个小时。

有一个晚上，是他回家的日子，可那个夜晚的火车已经过去好长时间了也没等到他的人影，我想他可能不会回来了，也就睡下了。谁知人在床上，心却跑你爸单位了，怎么也睡不着，默默地数着数，已经到五千了还没有一点睡意。翻过来倒过去，鸡已经开始打鸣了。忽然，有人在敲门，是你爸回来了。我披着衣服跑出去开了门，进得家来，你爸的脸苍白可怕，像是受过惊吓的样子，坐在床边一句话都不说。我知道一定出什么事了，不敢多问，赶快把饭热好端过来。你爸接过饭放在桌子上，拉我坐下，用擅抖的声音说，他差点就永远回不了这个家了，真是不幸中的万幸。下午四点多，他拿着铁锹去装车，走着走着，路面上踩下一个圆洞，还没反应过来，就掉在一个约有十多米高的洞底了。这个洞也不过两平米大的面积，周围一片漆黑，他想，这下完了，谁能想到他被掉在这地下黑洞里。喊吧，这么深的地层，声音怎么能传得出去？看来是死到临头了。可这样等着死好残忍，还是喊吧，万一有人听到，他也许还会有救的。于是，便开始拼命地大喊救命……直到嗓子都喊哑了,身上也没力气了,也没有一个人听到，你爸只好坐下来休息。心想这和古时候的六十花甲子，有什么两样，怎就修的个这样死法？这得多长时间才能断气？家人连他的尸首都见不到了呀！在那黑洞洞的地层下，也不知时间过去了多久，与其这样等着死，还不如继续喊，兴许有人听到了，还能死里逃生的。你爸又开始尽着命继续喊救命……

说来也真是幸运，上夜班的人正好路过这里，朦朦胧胧听到有人喊救命，顺着声音查看，才算发现了那个洞，谢天谢地，总算有人知道洞下有人了！大家忙在工地上找了根长绳放下去，你爸才捆绑好自己被人家吊上来。救你爸的都是他认识的工人，人家把他扶在工地的值班室，喝了点水休息了一会，又送回宿舍。

回到宿舍，夜晚的火车已经误过了，心想那晚就别回家了，可又一想，如果这条命没了，哪还有回家这一说，不行，说什么也得回家去。大不过就走那四十里路吗？就那样，你爸连夜走了四十里的路走着回来了。

听了你爸的讲述，我好后怕，老天真算有眼，没把你爸这个大好人抢了去。真是没有了你爸，咱这一家子可怎么活下去？”

“妈，这个故事，我好像听爸讲过，可都忘得差不多了，您还记得这样清楚？”

“唉，夜晚睡不着时，不都是这些故事和我作伴吗？有时静静地听着，好像就是你爸踩着那坚实稳重的脚步声回来了。”

是啊，爸的故事有好多我也许真的是忘记了，可妈是不会忘记的，夜的孤独，人的孤独，心的孤独，除了爸的故事还有什么能驱逐妈心中的那份寂寞……

“芳儿，瞌睡了吧，睡吧，明儿还要去上坟的！”

“妈，您要不想睡，就说吧，我喜欢听您唠叨！”

“等你以后回来了再说，今晚咱就不说了！”

我不在说什么，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以后，到底多少个日子是以后？如果没有记错的话，至少有五六年没有这样挨着妈睡过一个晚上了吧。其实，每次来看望老妈总是车上车下，来去匆匆，尽管给妈带了富足的补养品和稀奇食物以及时尚的穿带，可妈最期盼的还是能和她待上一个晚上，听听她心底那发霉的故事。

夜，静得出奇，除了沙沙作响的西北风，是妈甜甜的鼾声，这声音好动听，也好熟悉，是我童年时光里的复制啊！谁说妈晚上睡不着？这不睡得好安稳、好香甜吗？我禁不住责备自己：心旅呀，难道你真的忙得连陪老妈几个夜晚的时间都没有吗？我也暗暗告诉自己：妈什么都不缺，就缺你能多陪几个夜晚，多听听她心中的故事……

夜，你可真的是几多欢乐几多愁呀！　

本文已被编辑[恋尘叶子]于2007-11-25 9:37:13修改过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