旷野里的生命
不知从何时起,县城来了一伙专修屋顶漏水的外乡人。他们携妻带子举家随行,以家庭为单位,每个家庭均开着一辆破旧的三轮三马车。车斗内盛放着简单的日常生活必需品,车尾部则在铁皮围就的火炉上支起一口黑乎乎的大铁锅,车头竖立一块“专修屋顶漏水”的牌子,再在车顶上接一高音喇叭,放上流行音乐,就那样走街串巷地招徕生意。
不知道他们究竟来自何处,也不知道他们一伙究竟来了多少人。但他们“异乡人”的身份却是可以断定无疑的。那时因为他们的肤色——黝黑黝黑的肤色,应该属于阳光强度过高的南方人或者干旱少雨的北方人。而南方人相对富庶,他们绝计不会背离阳光来此做些缝缝补补的活计。所以我基本上可以断定:他们应该来自贫瘠的北方。
那时,我正在街道缓行,疏通着身体的关节和血行,一并体验着大腿的酸麻和艰辛。突然前面一阵乐声如潮盖过市声喧嚣汹涌而来,抬头就看见了他们独特的车队。车辆呈“一”字形依次缓缓而行,多则十余辆,少则三、四辆,在街道上来回转悠做着自己独特的宣传。我因此也便感知他们应该是从同一个地方出来找活计的老乡,彼此之间各自谋生又相互协作。大家团结在一起相互照应、造势,一起涉过异乡的漫漫长途。
对他们有了一些大致的印象之后,后来,在家中,在办公室里,几乎每天都经常可以听到他们的车队路经时激扬的音乐声,如战鼓号角破空而来,激越且迫切。想来他们的生意并不见好,绝大多数的时间都迫于在路上寻找,等候屋主们突如其来的召唤。
那是七月的一个中午,太阳很毒地烤炙着大地。下班后我应邀到同学家吃饭。单位距离他家其实不过半里之地,可当我置身在太阳底下,就感到有些呼吸困难,于是干脆花上三元钱招一麻木代步。下车时,突然闻到一股如烧垃圾般的焦臭味,罕见的几个行人皆拂袖掩鼻匆匆而过。扭头处,就看到了那口大黑锅,上面黑烟滚滚,一个三十出头的女人正俯身给铁皮围成的炉子里添火。只见她满面通红,汗流如注,每次添完火就站起身来用一根大木棒不断搅拌锅里黑乎乎的类似树脂一类的糊状物。一边搅拌一边咳嗽,因手掌漆黑一片,也没顾得上矜持要去掩口。前面是一栋九层楼房,不问可知,她的男人肯定正在屋顶上面劳作……
今年夏天的雨水很是充沛。有那么一阵子,天空总是阴雨不断,富河水位不断上涨。为此,县防汛指挥部甚至做好了随时准备抗涝防汛的动员。身心长久地浸泡在阴雨里,人总会莫名地生出几许烦恼来。而那伙外乡人反倒是表现出了难得的安静与耐心。他们将所有的车辆汇聚在一起,因依着转盘转角处的围墙走势,拉起长长的雨蓬,再在两车之间摊上木板铺上草席,就一家一户所有人挤在上面睡觉。由于揽不到活计,他们索性舍弃了奔走。我每天早晨上班的时候,还可以看见其中有几个小孩仍在睡觉。大地为床,蓝天为被,说不得的粗犷豪迈!
进入十月深入秋分寒意渐浓了起来。白天我半躺在客厅的沙发上看电视,就明显地感受到了寒冷的肆略,不得已捂上厚厚的毛毯。而那伙异乡人却仍然在空旷中生存。
他们几经周折,最后转移到了我家附近的一块规划地上过夜。那是一块已然被推平的地基,树立着一块硕大的规划牌,正好可供遮风挡雨。基建工程尚未启动,倒先成了这伙外乡人的家园。
每天下午下班回家,外乡人早已做好了晚餐,一家人正头碰头地吃着饭。依然是以家庭为单位,一户一口小锅。大半家庭只有夫妻二人,也有的多出一个小孩或是一个老人。女人一率半蹲着,男人和小孩则皆席地而坐,围绕着黑锅里雪白的萝卜大快朵颐。脚边散放着一些饮料瓶盛装的白开水。从高压锅里的饭量来看,他们的食欲相当旺盛。男人大多最先吃完,他们拾起饮料瓶咕噜咕噜灌下半瓶白开水,砸吧砸吧嘴巴,就掏出一支香烟慢悠悠地抽将起来。而当女人收拾碗筷,从车内屯水的大桶内舀出些水来准备洗刷时,深秋的夜幕就已完全四合了。
我曾经仔细观察过路边野草的生存。那是在一个浓霜赛雪的清晨,我尽可能俯身下去与小草交流。只见所有草类尖上的叶片和孢子皆已枯黄、萎蔫、零落,一派生机消停的样子。然而自上而下,越是接近草类的根部,它们的绿色却越发顽强地保留了下来。这些旷野里看似弱不禁风的小生灵,究竟是如何挺过岁月的雨雪风霜,呵护住一脉生命的绿意的?而我确信,关于异乡人生存的一切秘密,他们的内心和世界,这些野草,也唯有这些小草可以堪破,理解并认同。
人们常说:鸟有一个巢,蚁有一个窝,人亦应有一个家。似乎只有拥有了一个豪华舒适的家,才能真正拥有幸福。而这些专修屋顶漏水的异乡人——上无片瓦下无口砖,他们草宿空旷餐风露宿却也百病不侵,以自己的方式健康而充实地活着。
每次与这些外乡人擦肩而过,体质每况愈下的我总会不期然地涌起一种驻足了解的冲动。并非为了满足好奇心,也并非慨叹生活的艰辛与不易,而且恰恰相反——只是惊异于生命多样的形式,及其不可思议的简单、坚毅与强大。
-全文完-
▷ 进入何处结成愁的文集继续阅读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