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扑扑答答地下着雨，雨点儿砸着小屋窗前藤藤罗罗绕过庭院的葡萄藤儿。“噼里啪啦”站在窗边，轻轻的推开小窗，天庭的光滤过青藤细细碎碎地探进小窗。忽然想起故乡来，在多雨的季节，那儿总该另有一番风景吧。

在我的记忆中，故乡是灰色的:灰蒙蒙的天，灰茫茫的地，灰卜卜的屋，灰沉沉的人。一年中多半的日子里，无论大人还是孩童，终日以棉裹身。又多风沙，便配戴了风镜。“早穿棉，午穿纱，抱着火炉吃西瓜。”说的是故乡的夏天。我的家便坐落在这灰色的天地里了。

北方人称房子是屋子。一条灰的屋子里，我家的屋子显得古朴。出了门，是个庭院，院里爬满了葡萄藤儿。每年夏季，便藤藤罗罗地绕来绕去，成串成串的紫葡萄，珍珠似地点缀在青藤绿叶间。藤下便是我的乐园。

远远看去，满心地兴奋。幼小的我定搬出小木凳儿够那紫红的葡萄，够不着就用小木棍儿乱敲，“珍珠”落满地，也洒在藤下作针线活儿的奶奶的头上。奶奶和我便相视而笑。粘了砂粒的珍珠含进嘴里，甜甜又酸酸。奶奶起身，撂下针线，折了几根纤细的藤尖儿，吮着汁儿。青藤下便飞扬着咯咯吱吱的笑声。

满月的星光里，我枕着奶奶的膝，透过密匝匝的藤儿，遥望七星北斗，聆听着一个熟悉而古老的传说。幼小的我盼农历七月七。浓浓的夜色里，顶着洗脸盆，静静地听着，藤下什么声音也没有，便告诉奶奶，没有牛郎织女的悄悄话儿。我知道奶奶没有哄我，只怪自已没有那份福气罢了。

橘红的暮蔼浮起在院里的当儿，我会在藤下蹲着瞅爸爸的杰作。一张张柔软光亮的纸，经爸爸的手后，便幻化了飞机、灯笼、风筝、风车、轮船、玉兰······雪白的，杏黄的，枣红的，海兰的······爸爸告诉我它们的名字，教我认识，于是，想像的风儿，载着飞机，飘出青藤，翱翔天空。我的天空:风车旋转，灯笼飘舞，风筝漂荡······

天，灰卜卜;风，灰茫茫。我趴在藤下，瞅蚂蚁搬家。一只只黑小的家伙列成一行，很有秩序地爬着;有背糖粒儿的，有抬馒头渣儿的。每逢大块儿的骨头渣儿，便三三两两凑起来，齐心协力，追赶队伍。其中似乎有个头儿。蚂蚁的家族，浩浩荡荡地乔迁了。嚷:“下雨了，冒泡了，哪个王八戴帽儿了。”凤兰二子也唱:“瘸子拐子楞咯儿楞，你妈打你疼不疼。”我便急忙冲进屋拿过拔浪鼓儿，拍打起来，当啷当啷地和着;就有一个拐子一瘸一瘸地过了院，便卧倒在藤儿下。雨，噼里啪啦地来了。

忽然有一天，家家户户装了警报铃儿。藤下便多出一个洞。那时，不再是热闹的夏季。或吃着饭，或睡着觉，一听到铃响，全家人定撂下碗，揭开被，迅速而有秩序地钻进洞中。洞的四壁，插着彤红的胡萝卜，有时一蹲便是半晌。潮湿的地气，陪着我们。胡萝卜是我们的主食。

不久，我们一家和几万公众一起迁至“三线”，去“备战、备荒，为人民”了。从此，告别了这片灰色的天地，灰色的街坊，灰色的人······那时，正是紫珍珠挂满青藤儿的季节。

那一年，我重返故土。小城依然如旧:一样的季节，一样的青藤，一样的老屋，一样的幻梦，我一腔愁肠。藤下空空荡荡。那传说，那奶奶，那针线，那蚂蚁······无影无踪了。我不禁拿起小木棍儿朝青藤敲去，紫珍珠落了一地，两行滚滚泪水，也留在了藤下。

我的故乡，与我血肉相连的故乡。窗外，雨，依旧扑扑答答，洗净青藤。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