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5年,从部队复员后的那个春天,我进了本地的一家乡镇企业上班。
虽然是民营企业,却是一家大型集团公司,以服装加工和食品加工为主导产业,兼营酒店、加油站、木雕工艺品等业务。是我们那个贫困小县的龙头企业,省里的明星企业,省、县、乡三级政府重点扶持和宣传的典型。想进去一个人,不是很容易,平常招工都比较严格,何况我还不是以招工的名义进去的。
我堂兄的岳父是乡党委书记。我的老母亲,拎了两只肥母鸡和十斤香麻油到他家里去。这已经是我们家里最好的东西,母亲仍然觉得很惭愧,但是家中实在拿不出更象样的礼品。幸好书记大人看在亲戚的情份上,没有计较那么多。他打了一个电话后,轻描淡写地说,公司的董事长答应了,随时可以去上班,上班后再安排具体的工作。
母亲千恩万谢,露出了难得的笑容,似乎办成一件大事情,满心的欢喜。其实我的内心不是很乐意。一来欠着人情,通过关系,去那上班没有多大意思,怕公司里的人瞧不起我,自己再怎么努力,人家也不会相信是我的能力;二来这儿又不是什么国家机关吃皇粮的地方,不过是为个体老板打工,求爷爷告奶奶的不值;三来每月的工资也只有一百八十块钱,当然,在我们当地而言,已经不算少,听说年终还有不菲的奖金。
那时,打工的热潮刚刚涌起,村里有好多伙伴去广东、福建那边打工,不少人混得很不错,听得我心里痒痒的,也很想到外边去闯一闯。可是母亲坚决不同意,说我已经在部队上闯了四年了,也没有闯出个啥名堂,她都六十多岁的人了,心里老是惦念得发慌,舍不得我再次远行。更关键的是,弟弟已经结婚,连外甥也结婚了,看见我形只影单,母亲心里空落落的难过,担心万一哪一天不小心就去了,她都不会甘心闭眼。她说她当娘的任务还没有完成啊!等我娶了老婆,她就不管我,带着老婆去哪儿她都放心,就有人照顾我了。
我不忍心违背母亲的愿望。过了两三天,我由堂兄陪着,去那家公司报到。五十多岁,矮矮胖胖的董事长,亲自接待了我们,在会客室给我们让座、倒茶,热情得令我不知所措。他说,年轻人,欢迎你来这儿工作,给我们公司增添新的血液,新的活力,受过部队多年的教育和锻炼,相信你一定会干得很出色的。在我的眼里,他是个非常有钱的大人物,见他这样客气,我反而有些紧张,我早已习惯了有钱人的冷淡啊。我腼腆地低着头,搓着手,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堂兄赶紧说,那就有劳您多多关照,多多培养。董事长说,一定,一定,书记的事,就是我的事嘛。
公司眼下正在大搞基建,早就在县城的近郊圈了很大一块地,兴建新的办公大楼和厂房。我的工作就是跟随一位付厂长,每天去工地上转一转,了解和监督一下工程的进展程度及需要采购的材料。说白了,基本没我什么事,不用说什么,更不用做什么,有我不多,无我不少。有时会听到工人们聊天,说付厂长在这捞了多少多少好处。听得多了,心里就有些羡慕。
轻松的日子过得很快。一晃就有一个月。我跟着同事们去财务领工资。签了名字,从会计手里接过一百八十块钱,心里很兴奋,毕竟是自己第一次领到工资啊,毕竟是自己第一次拥有这么多钱,莫名地有一种自豪和幸福的感觉涌上心头。那时在我们那地方还很少见到百元和五十元的大钞票,这些十元一张的大团结拿在手里似乎还很多。
吃过晚饭,我借了一辆自行车,连夜骑回家,开心地把钱全部交给了母亲。母亲要我留在身上用,说一个年轻人在外头,不要太缩手缩脚,让别人特别是女孩子笑话。拗不过母亲,我留了三十块钱在口袋里。
这样的工作接下来没有干多久,白白胖胖的办公室主任找到我,说,你回去准备一下,董事会已经决定,派你和另一名老员工到省城的营销学校培训、学习,希望你努力去学,不要辜负领导的期望。我回头看看主任,不象是开玩笑,便连连点头:哦,哦,谢谢领导,我会用功的。
在省城一个半月的学习结束后,回到公司的第三天,我被派到下属的子公司加油站,担任采购员。第一次去采购油料,就出了差错。
对这项业务,我可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什么都不清楚,什么都不明白。出发前,站长对我说,你刚来,不熟悉,开油罐车的吴师傅熟门熟路,不懂的地方就问他,他会教你的,你只要管好钱和票据就行了。
跟着吴师傅从省城的石油批发公司采购回来,我就一个人坐在房间里核对票据和货款,发现竟好端端的多出了一千块钱。有些不放心,我又仔细地核对了好几遍,还是这个结果。问题出在哪儿呢?我回忆了又回忆,手续都是吴师傅办好的,我拿了票据去财务付款,最大的可能是那出纳员少收了我一千元钱。我带去一万五千多块钱,全是十元一张的大团结,又没有点钞机,难免会出错。而我自己又是第一次办这差事,稀里糊涂地没有在意。
我的心里就有些激动起来,这可是我近半年的工资啊,一小笔巨款呐,我该如何处理这些钱呢?这事谁都不知道,那出纳每天收那么多的钱,肯定也不清楚是哪儿少收了钱。这一天,我没有把钱上缴,晚上,我兴奋得有些失眠;第二天,钱还在我的口袋里;第三天,我实在熬不住了,刚上班,我就把钱一分不少地全部交给了站长,如何处理,让他作主,并瞎编了一个今天才上交的借口。
真正的原因是:这两天,我一直在和自己激烈地玩着矛和盾的游戏。一方面,我想,反正没有人知道,留着自己花多好啊,可以买一辆新的凤凰自行车,买一套新西服,买一双新皮鞋,作为一个穷人家的孩子,对这些东西是多么的渴望啊,有了这些钱,可以潇洒走好几回呀;另一方面,我又老想着那个出纳员女孩子,万一她要是因为这件事被批评,被处分,被开除,那可是害人不浅啊;更主要的是,我吃卧不安,口袋里装着一团火似的,老是担心哪一天会燃烧起来,唉,这本来不是自己的东西,交出去吧,何苦日日为此受折磨呢?
站长随口表扬了我两句,说他打电话核实一下,如果是对方的,就退还给人家,并向董事长作了汇报。
两天后,我们收到了省城石油批发公司寄来的感谢信,在表示感谢的同时,还表示,以后会给我们更加适当的优惠。
一个星期后,总公司召开了表彰大会,奖励我二百块钱,并号召全公司的干部职工向我学习。同时,我被调回总公司,担任后勤科的付科长。我一点也没有升职的得意和快乐,我深知这不是我的努力和能力得来的,我觉得自己象一个被人搬来搬去的木偶,不知道明天又会在哪里。只有那二百块钱,我花得很开心,很痛快,同事们羡慕的目光,让我年轻而又虚荣的心理,得到了极大的满足和快乐。
有一天,我正在办公室里核对食堂的伙食帐目,董事长的秘书来找我,叫我到会客室去一下,说市晚报的记者在那儿等我。
现在当记者的,鼻子真是灵敏,他们也挺不容易的,太平盛世,平淡日子,到哪儿去找那么多的新闻,填满每一天的报纸呢?我这么一丁点鸡毛蒜皮的小事情,竟也有记者寻上门来,值得吗?但人家大老远的跑过来,总得去见见,不然自己就太不识抬举了,而且这似乎对自己有些好处。
下面是我和那位记者的部分对话:
记者说:我听说你的感人事迹了,特意到这儿和你聊聊,你不要紧张,随便说说。说完这句话,记者在一个本子上写了些什么。
我说:我不知说什么好,那点小事,没啥好说的,害你白辛苦一趟。
记者问:我知道你刚转业不久,你是如何进入这家公司的?是不是公司的领导为了减轻政府的负担,优先骋用和安置退伍军人?
我说:不好意思,不完全是这样子。我是农村义务兵,没有工作安排。我是通过托熟人找关系进来的。
记者又问:公司的领导对你是不是很好?
我回答:是的。公司的领导从上到下,都很关心我,照顾我,我从内心里感谢。
记者继续问:你为什么作出那样的举动?当时是怎么想的?是不是公司领导的培养和信任的结果?
我说:说实话,我当时,内心里很想把那些钱留着自己花的,可又整天为此烦恼担心,寝食难安,退还给人家了,自己就轻松舒畅了,我主要是为自己这方面着想的。
记者似乎有些失望,又不甘心地问:今后有什么打算?是不是为了报答领导,要更加努力地工作,为公司和家乡的发展作出更大的贡献?
我说:我会努力工作的,但是不敢说作什么贡献,我只是希望能多挣一些钱,让自己的家人生活得更好一些。
记者又在本子上写了些什么,然后说:本来以为这次采访,会给你一次命运转折的机遇,可是。。。。。。好了,就到这儿吧,我要回报社了。
送走了记者,我想了想记者最后的那句话,有些后悔,自己是不是不小心说错了什么。
第二天,市晚报的一个角落里,刊登了一则豆腐块大小的消息,大意是:某县明星企业某某公司培养的职工,某某同志,素质就是很高,对一千元的意外之财,毫不动心,毅然交给领导,退还给客户。这种拾金不昧、公而忘私的精神,是大家学习的榜样。
此后,我在公司里可谓风光无限,红得发亮。有消息说,办公室主任六十多岁了,年龄大了,打算退休,董事长有意再培养我一些日子,准备接主任的班。我没有想那么多,我只是尽心尽力地干好分派给我的工作,至少不能给亲戚丢脸·要不是公司的那场灭顶之灾,或许,我会在这公司里一帆风顺地一直工作和生活下去。
我记得那年的冬天似乎特别寒冷,冷得人的血液仿佛要凝固一样。
那是六层高的新办公大楼落成典礼的日子,整个公司张灯结彩,鼓乐齐鸣,一片喜气洋洋,处处溢出节日般的欢乐。
董事长带着总经理、办公室主任、正付厂长、供销科长、主办会计等公司的开国功臣,众星捧月一样,一路踌躇满志,谈笑风生,一起乘坐电梯上六楼,去看看各自装璜豪华的新的办公室。灾难就在电梯到达六楼的瞬间发生了,突然听到“啪”的一声,好象电梯的钢绳断裂了,电梯载着这么多人的重量,“呼”的一声直冲底楼,撞到底楼的地板上,轰轰作响,外面欢腾的人群不知发生了什么事,还以为是鞭炮或烟花的欢叫。
等警察和120救护车赶到的时候,董事长已经停止了呼吸,办公室主任也是气若游丝,送到医院抢救了十多分钟,便追随董事长去了。也许是由于他们两人年龄大一些,身体太肥胖的原因,承受不了如此巨大的冲击,其他的人员虽有不同程度的伤残,但是性命都保住了。
警方就此事展开了全面深入的调查。此事的影响非同小可,已经惊动了省城的领导。
调查的结果,我是听别人说的。事故的直接原因,是由于电梯的质量十分低劣造成的;更严重和令人惊讶的消息是,公司现在就象是沙滩上一个巨大的海螺,只剩下美丽的空壳,帐面上还欠着银行上千万元的贷款,根本已经资不抵债;董事长早已和他的妻子办理了离婚手续,和一儿一女断绝了父子父女关系。
我深深地体会到了树倒猢狲散、墙倒众人推的悲哀,不得不离开了风光一时的公司,回到贫寒的家中,等在家里过完春节之后,再去寻找新的出路。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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