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塘，山坪

（回乡系列文十三）

早饭后，等侄女飘把碗刷了，猪猫狗喂上，即和她踏上猪圈后面的小路去看池塘山泉山坪。身后是母亲的叮咛：“慢点，下雨路滑别摔着了。”

下了两天两夜的大雨，到处是哗哗淙淙的水声，仙乐般的醉人。地里的玉米花生大豆红薯高粱，田里的秧苗滴翠淌绿，看一眼心旷神怡。隔河相望的山上，晨雾如一妙龄女子身姿款款舞步轻盈，竹树掩隐中有鸡唱犬吠，很悦耳很动听。偶尔唤儿呼女声响起，虽被晨风摇得变了调，却很醉人。

二十年前红土裸露，只有几丛落叶乔木的山坡，柏树苍翠，绿草葳蕤。那是三十年前放牛玩耍的好地方，没有荆棘灌木，不会有蛇出没，小孩是好玩耍，牛儿们却吃不饱。一上午一下午牛绳被石头乔木压着缠着，六七个女孩或弹石子，或扔沙包，或踢毽子；七八个男孩或挖草根嚼，或斗鸡，或狂奔大叫。女孩尖细的欢呼声，男孩嗵嗵的脚步声，在四季的风中飞扬。

转过小山嘴，走过紫花半粒米大，落叶乔木紧拥香气沁腑的小路，走上滑如溜冰的斜坡，池塘便在面前颔首微笑。

看着涟漪轻摇的池塘，泪水漫溢。

阳光明媚的四月，常托腮坐在池塘陂坡上看叔伯唱着山歌用木制水车抽水。哗哗的水声，欢快的歌声荡人心魄。随水上来的鱼儿龟鳖，慌张害怕的样子让人心生怜念。叔伯们额头背上的汗水如珠滚落，与水从蜿蜒的水渠欢唱着跑进田里去哺育秧苗孕育秋天。在光滑平坦的红岩石上淘菜和麦子，鱼儿先是远远地观望，后是一涌而上吞食着小菜叶秕麦子，唼喋声仙乐般响起。出神地看着听着，菜篮沉入了水中，菜和麦子如花散开才蓦然惊觉，急忙抓起菜篮，看看四下无人轻轻地吐口气，背起水流如线的菜篮回家。常立在没胫的水中，看蔚蓝的天洁白的云葱茏的山静坐的房，鱼儿吮咬着脚，痒痒的麻麻的很舒服。常边洗着衣服边看着龟鳖划着小桨似的腿，搅动一池绿水荡起一池涟漪，蓝天白云飞鸟山峦树林房屋舞姿翩翩。看着看着手松开了，发觉时衣服已漂在了远处，忙忙地用养鸭人插在陂坡上的竹竿打捞，心跳如奔兔。常坐在那块斜躺着有两间屋子大的青石上，看鸭子潜水比赛，看雄鸭的求爱表演，看鸭子屁股朝天地捕鱼，看鸭子把头放在翅膀下随波浮动，看鸭子悠闲地在水里慢步徐走，一看就是大半天。常坐在那块远看像蘑菇近看像帽子的青石上，托腮看男孩们踏波踩浪劈水拥波；看牛儿闭着眼睛面露惬意卧在绿水里，蓝天飞鸟白云山峦树林房屋鸭子鱼儿在它们的身边走来走去；看姑娘们洗发梳头，蓝天白云飞鸟山峦树林房屋鸭子鱼儿在水里抿唇轻笑。

小心翼翼地走下陂坡，立到二十年前洗衣淘菜的地方，水刚好没过足踝。静静地看着水里灰云涌动细雨纷纷的天空，急速飞过的燕子斑鸠，葱茏滴翠的山峦，六只腿状似蚊子的虫子，立了很久看了很久，没有鱼儿吮咬脚。今年干旱，池塘有两个月时间没有水，大鱼被乡亲们吃了，小鱼被太阳晒死了。

看着风荡起的涟漪很伤感，没有鱼儿鸭子的池塘便没有生气。

二十多年前，还没有安自来水打地下井，池塘和石头河是浆衣淘菜的地方。盛夏秋伏池塘是小孩子们的天堂乐园，笑声歌声哭声骂声震得蓝天白云摇摇晃晃，震得月儿星星摇摇欲坠。冬春两季是鸭子鱼儿们的天堂乐园，鸭子歌唱鱼儿嬉戏，池塘一脸的笑，很迷人也很醉人。

如今五十岁以下的人都在外打工，家里有大水缸小水池，小孩成天泡在里面，牛多是拴在房后的树林里，老人们种地已累，没精力去饲养鸭子，又加之干旱鱼儿死了，池塘不再繁华热闹，唯有蓝天白云飞鸟山峦树林房屋不离不弃永远伴着她。

默然走上陂坡，走向梦里去过饮过无数次的山泉山坪，泪无声地流。为没有牧童牛儿游鱼鸭子笑声歌声的池塘。

手脚并用地爬上陡峭的山坡，在地沟里踩上了稀泥一走一滑的鞋把病腿弄得痛入骨髓。走到半山腰，在童年坐过睡过的青石上休息了一会儿，便脱掉鞋提在手里，去看三十年前歌声嘹亮的山泉。

走在没有牛蹄印，杂草遮掩腐叶尺厚的小路上，脚底痒痒的，心里酸酸的。

二十年前，随处都能看见干活的人们吃草的牛儿，人语牛哞欢歌笑语满山漫坡。今天走了一面山都没看见一个人一头牛，没有人足牛蹄笑语歌声的山坡是多么的孤独和寂寞。

在三十年前瀑声如雷的山泉边的青石上坐下，对着一线细流出了半天的神。恍然中，飞瀑下一群伙伴们在唱歌在欢笑在醉饮在洗澡，欢快的笑声歌声与山泉的歌声笑声交织在一起，醉得蓝天白云飞鸟山林田野神情迷离。

怅然坐了一个小时便含泪起身去看夜夜伴梦的大山坪，右臂被荆棘挂了下，三寸长的伤口血如线流出，那是山泉回忆往事时的眼泪么？

在树下草丛里扯了一大把香炉茶，不顾飘的强烈反对，手脚并用地去看二十年前供十六户人饮用水，夏天是小孩们解渴除热一丈方圆的小池塘。汗湿襟衫地爬上陡峭的山坡，没有水清见底的小池塘，只有杂草乱树荆棘。以为走错了地方，看看身边的歪脖子桐树，“雪平”二字赫然在目，泪溢出了眼睛。

没有走错，面前杂草乱树荆棘丛生的地方就是小池塘的位置。二十年的光阴吸干了一眼甘泉，二十年的飞沙走石填平了清碧见底的小池塘，如花盛开的泉（那眼泉像极了享誉海内外的趵突泉，一年四季汩汩地往上冒，看着像一朵盛开的花）成了温馨的回忆。美好的事物总是不能长久，总是在回忆中。

抖抖战战地下到魂牵梦萦的大山坪里，泪水夺眶而出。

三十年前嬉戏玩耍，飘着嫩玉米红薯猪油味，灶火跳跃炊烟缭绕，只有几丛灌木绿草如茵的大山坪，长满了青冈柏树乔木荆棘乱藤。昔日的绿草已无，尺厚的枯枝败叶；当年用来吃饭开会下棋的三块青石，被荆棘乱藤腐叶覆盖着；当年用石块黄土垒的灶台已垮塌，几块石头零星散落；用镰刀树枝挖的灶堂已填满了土，一丛圆叶乔木枝繁叶茂；当年用镰刀割用手挖除尽了杂草，用树枝拖着石板平整出来开会讲故事跳绳踢毽子扔沙包丢手绢捉小鸡拔河斗鸡跳远滚铁环打铊镙的场地不见了，柏树青冈桤木荆棘乔木乱藤站着爬着睡着。

看着一坪的杂树乔木荆棘乱藤枯枝腐叶泪眼蒙胧中，辈份很高的彩华、堂兄安民、全安、安全、大堂弟昆安、小堂弟赔生、堂妹菊芳、秀青、慧英、表妹和平、表侄女玉华、表侄儿安儿、异姓伙伴树全、毛儿在开会讲故事做游戏，在扔沙包踢毽子丢手绢弹石子跳绳滚铁环打铊镙拔河跳赛跑；在切菜淘米化猪油烤红薯煮鸡蛋切南瓜，在吃饭喝汤剥蛋剥红薯刷锅洗碗，在笑着唱着，那无忧无虑的笑声歌声，锅碗盆瓢的碰撞声在大山坪里的上空回荡，回荡到三十年后的今天。

在山坪里走了几个来回，摸摸三块青石，抱抱坪沿的十棵柏树，拔了一株草抓了一把土放进衣兜里，走向进出山坪杂草湮没的小路。脑海耳边浮现回荡着伙伴们的模样声音，忽弯忽直忽聚忽散的炊烟，灶堂里跳跃的火光。

2007年7月25日与剑阁家中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