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老鼠的可恶,长年身居湖乡的我是有切身体会的。年幼的时候,居住在紧靠水田的地方,又是土砖屋,地上还没有打地皮,家鼠田鼠一起来,甚是猖獗。因为老鼠喜欢在房梁檩子上鱼贯而行,或居高临蹲坐下于你对面,或朝你吹胡子瞪眼睛,或摇头晃脑,搔首弄姿,上辈的老人生怕得罪了老鼠,不敢直呼其名,尊称之为“高客先生”。每到夜不能寐之时,听得高客先生们跑步声和啃咬声,母亲便说:“不作声。高先生来磨牙齿了,不要吵了它们。”我便专注地听老鼠不知疲倦的追赶声、撕打声、啃咬声,然后慢慢进入梦乡,所以那些记忆至今历历在目,声犹在耳。
待到年岁稍长,这样的记忆更是有增无减。八十年代初,生产队解散了,分田到户,我们家境渐好,买得生产队的三间闲置仓库做家居,这三间仓库总共才九百块钱,且是三年付清,又实惠又便宜,我极力怂恿父亲买了下来。那队屋住场特别好,座南朝北,通风向阳,视野开阔,砖砌瓦盖在当时的农村还算高档房,四周有壕沟与别处相隔,单家独院的,进出就一条路贯通。简单装修之后,一家人欢天喜地住进去,过了一阵才知道,那才真叫鼠患无穷啊!且不说床和柜子的脚都被高客先生修改成了圆形,甚至成了残疾,也不说床底下的洞已经联通内外,可以广泛开展“地道战’了,掘洞的土已无处可堆放,害我一天端几簸箕出去,单说那几次将我的衣服作贱到极致的事,就足以令我恨不能将它们通通凌迟碎剐。
好不容易买套心仪已久的套装,料子是当时极为时兴的将军黄,喜欢得不得了。可才穿了两水,因为睡之前忘记掏干净裤子荷包里的那几粒瓜籽,当夜,受那高客先生“临幸”, 钻了我那条新裤子七八个洞,并将那臊气喧天的尿撒在里面,以示“到此一游”。又过两天,这套衣服的上装也无缘无故“惨遭毒手”,可怜我那“做人的衣服”啊!这一切都是在我的眼皮底下干的!此后起床之前,我总要仔细检查衣服是否保存完好,生怕穿了有洞的衣服出去丢丑。
衣服装在柜子里若是听到微弱的唧唧声,你猛然想起衣柜有十来天不记得翻看了,那么恭喜你,衣柜极有可能已装修成了简单的产房,栖居着一大窝红嫩嫩的鼠仔仔。鼠父母已将你心爱的衣服,作了有创意的改装,衣服成了大小不一的碎片片,再拿了去做它产房的备用品了。
我们家的谷仓是红砖石灰浆砌好后,再用水泥砂石浆加固了的,只是没有装盖,金灿灿的谷子装进去,没过一些日子,再去掏谷打米时,才发现谷堆上层是厚厚的一层空壳,那空壳厚的时候竟有尺许。没办法,只得加上预置仓盖。第二年开春翻仓,粮尽见底,居然发现仓底已经被老鼠打穿,显露出小洞,稍一挪动,金灿灿的谷子就直向下流。幸好及时发现这地道口,要不然,那年的粮食就会青黄不接了。我无法想象,这些精灵为了打穿仓底,花费了多少时间,动用了多少鼠力!
我见到最严重的鼠害,是在我们家的屋后那块两三亩大的水田里。那田原本是一块旱涝保收的良田,结果因为鼠害,我亲眼见到有一季颗粒无收。记得分到这块责任田的是位邓姓户主,他人老实,敦厚,勤快。刚刚拥有了土地的农民本来就对责任田很上心,加上那户主和土地有特别的渊源——他的父亲曾经是个靠喝稀饭吃糠粑粑省钱买地的主,民国三十七年,他还真的攒钱买到地了,可惜地刚买到手里,就迎来了解放,这个穷苦人的致富梦想宣告破灭,最后落了顶“富农分子”的高帽子。有一点我可以证明,正是这位“富农分子”的后代,在鼠口夺粮的阵地拉锯战中,确实费尽了周折,结果损失惨重的。
早稻育秧,天气寒冷,谷芽子播下田用薄膜覆盖着,情况还好点。晚稻播种的时节,恰逢盛夏,正是老鼠猖獗之时,因为会烂秧,谷芽子是不能用薄膜盖的,老鼠便明目张胆地来偷食。这老鼠也真可恶,本来它们的食物就够多的了,怎么就不能放过人家的种子哦!邓姓大叔和自己的儿子每天起早贪黑手持根竹篙赶老鼠。夜里不便用竹篙赶,就放爆竹,点燃炮竹,向上狠劲一扔,那玩意在空中划条弧线,在即将落地的瞬间炸了,炮竹声音大,轰隆声响过,鼠群吓得四散逃命,唏哩哗啦地滚下沟去,就听得扑通扑通好一阵猛响。不过几番空炮过后,老鼠习惯了,不再惊慌失措地逃了。这大黑夜的放炮竹,老鼠没有吓跑,倒是把我的瞌睡吓跑了。
那老鼠贼精,倚仗有壕沟作天然屏障,白天偷偷去那块田里犯案,再神不知鬼不觉地泅过壕沟,返回自己的大本营。傍屋这边的壕沟坡度极陡,上面长满了荆棘和竹林,可下面却是四通八达、密密麻麻的洞穴。老鼠只要下了壕沟,别人就难得奈何它了。他们爷儿俩手持长竿赶过来,总是慢了半拍,那老鼠就刺溜下沟了,它也有跑不赢的时候,就听通的一声跳下水去,鱼一般潜游,待到再冒出头时,它已“抢滩登陆”成功,可以高枕无忧了。
这爷俩也不是省油的灯,琢磨出应对绝招——将那竹篙装上锋利的鱼叉,老远见老鼠下沟,就飞叉掷了过去。这湖乡里的男人,十有八九是眼法特别好的,虽然不是百发百中,也有不少叉中的时候。可怜那些膘肥体壮的老鼠,也不知道先天晚上做的什么噩梦,一不小心就做了叉下之鬼。还有被叉在钢叉上没有断气的,拼命扭动身子,一声声凄厉地叫,怪可怜的,不过一想起它们的种种坏处,又觉得不应该有丝毫怜悯。此后,那老鼠果然老实多了。我们通过观察,得出一致结论,老鼠被吓住了,自然防范也就放松了。
可就在那年秋天,这块田遭到了老鼠毁灭性的报复,晚稻收割前的几个夜晚,那块田里的稻子莫名其妙地消失了!满田的待收的禾一片狼藉,几乎所有的谷穗都齐齐折断,即使没有吃掉或运走,也被踏践得面目全非。很显然,这么大的工程绝不是一处地方的老鼠所为,我坚决相信老鼠联系了其他地方的同类来帮了忙!望着颗粒无收的稻田,户主老邓心疼得老泪纵横。害得我也心有戚戚焉,还有一份欠疚,就像是我家喂养的老鼠吃了他家谷子似的。
事情都到这个份上了,我只能下定决心“清理门户”,铲除鼠患。全家总动员之后,我开始着手部署行动(战斗员和指挥员都是我一个人)。先采纳了母亲向邻居借猫的建议。猫是借来了几个,可我发现这个办法不凑效。因为我们家的那些特种老鼠,昔日都是吃“国库”的粮食长大的,个个膘肥体壮,样子比小猫还牛,小猫见之,早已吓得魂不附体,“弃而还走”,以求自保了。
个头大的猫,应该可以为民除害了吧?结果更可气,这些猫平时过惯了养尊处优、锦衣玉食的日子,对老鼠的所作所为熟视无睹。也许是请来的尊神不管事,它们一点也不忠于职守,我是背起碓窝子唱戏——费力不讨好了。况且村民看待这猫,比自己的幺儿子看得还重,借个一天两天还可以,要是借的太久了,那是不行的。
于是我想到用夹子夹,用笼子关。鼠夹的办法开始很灵,铁夹上装了喷香的诱饵,老鼠特别容易上钩。仅仅两只鼠夹,最多一个晚上可以夹十多只,这还不包括夹了之后跑掉的。时常刚刚躺下,忽然听到哐啷一声,接着就有吱吱吱吱的尖叫声。不用说,老鼠中了标。起床一看,见老鼠无可奈何地在夹子上挣扎,我一点也不同情它,做死的踩了它的头。一个个战利品排在那里,想第二天等人来观赏,可是过了一夜,那些死老鼠竟然不翼而飞了。有人说被它们的同伴运回去埋了,也有人说被同伴吃了,结果不得而知。笼子关的办法开始也很奏效的,两个晚上之后,也就不灵了。我疑心这老鼠比人还精明,是互通了情报还是怎么的?你就是放海参做诱饵,死死地堵在洞口,那精怪也不上当了。
后来还想了诸多办法,比如电猫啊,粘鼠胶啊,药杀呀等等等等,甚至连高压气枪也用上了。不过,我的各项灭鼠行动均以失败而告终。老鼠有足够的时间和耐心和人周旋,它们有足够的灵性和人斗智。加上屋后的环形壕沟、竹园成看它们的理想避难所,老鼠进退自如,毫无忌惮。况且这老鼠还懂得游击战术:人进鼠退,人疲鼠扰,人退鼠跟。面对这样狡诈的劲敌,我显得心力交瘁,真想下个大价钱,想个好办法根除鼠患。
也是合该老鼠倒霉了。忽然有一天——那是个晴热的中午,父母都下田做事去了,留我一个人在看家。壕沟边忽然来了个外地的“捕蛇者”,提个蛇皮袋子在壕沟边寻蛇。过去一打听,知道他已捉了大半袋子蛇,都是一色的无毒青蛇。猛然想起这蛇喜欢吃老鼠,我想制止他捕蛇,转念一想,这里哪里来的蛇呀!有蛇就不会被老鼠欺负了。我忽然心里一激灵,打起这些蛇主意。我把收购蛇的想法和那“捕蛇者”一谈,他开始还不愿意,当得知我出的价钱高出收购价一半后,就爽快地答应了。我说如果你再来把蛇捉了去我咋办?“捕蛇者”听了,急得指天发誓,他绝不来这一块捉蛇了。说得我一阵哈哈大笑。
话说我得了这蛇,径直提到自己的房间,将这重金收买来的宝贝一条一条地放生。这蛇也真乖,蜿蜒而前,吐着长长的信子,专钻那黑幽幽的鼠洞,而且每蛇一洞,很少有重复的。还剩几条,我放到屋后的竹园里了。说来也怪,就从当天夜里开始,我们家房前屋后就莫名其妙安静了。晚上睡不着觉的时候,总以为会有什么响动的,当然是说老鼠光临寒舍的声音。其实我还有个担心,担心蛇在晚上出来闹腾,即使不咬人,那也会吓着人。虽然我早就堵好了洞口,但是我还是有些不放心。好些天过去了,什么动静都没有。未必真的就这样再没有老鼠光临了?我还不相信这是真的。于是我找来工具,去壕沟边挖了好几个鼠洞。真的里面就没有老鼠生活过的痕迹了,不过我曾在废弃的鼠洞里,挖到过一条蜷曲着的青蛇!
我感到一丝愧悔,觉得打搅了蛇兄弟的平静生活,于是决定不再挖鼠洞论证了。很清楚,洞中的老鼠或被蛇猎杀,或被蛇赶走,它们的洞穴也被蛇占领,总之,老鼠成了无家可归的流浪者,蛇成了鼠洞里的主人。人家都说蛇鼠一窝,其实不然呢!
在人类如此强大的攻势下,老鼠居然都没有屈服,没有投降,可是就偏偏栽在不起眼的蛇老兄手里了。这生物链有它固有的规律,确实不可小视。每次看到餐桌上摆着喷香的口味蛇,我不仅没有一点食欲,心里反而还涌动着莫名的厌恶。不知是如今鼠害又卷土重来的警示,还是对那些功勋卓著的蛇兄弟们的怀念。时至今日,离开老屋已经多年了,但我依然怀着一颗感恩的心想念着那些有功之臣,心里在默默地为那些蛇兄弟们祈祷,祝福它们——好蛇一生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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