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个月搬家，搬出一口柏树的旧书箱，弹去书箱上面历经岁月的尘垢，我的思绪，随着尘末飞扬起来，弥漫在空中，我闻到了长久封闭的岁月所透射出来的熟悉的况味，引诱我向时光的纵深处行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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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儿报怨木箱太陈旧，不好看，也不配套，要丢掉，老婆看了看我的脸，出面做好人，想了辙，说，请装修师傅顺便将木箱的表面用精致的面板给裱装一下，或一剖为贰，加些格子，作为鞋柜，我朝她斗了眼睛，女儿见状，立即朝她母亲吐出舌头扮了鬼脸，老婆也回应了女儿一个扬眉的浅笑，而我却远不像她们那么淡然。记忆掠过时间的水面，泛起一圈又一圈的涟漪，向外扩散开去，把旧有的脑海深处的画面舒展开来，杂乱地呈现在我面前；记忆划过时间的篱笆，从篱笆的缝隙透射出些许强烈的光束刺痛了我的眼睛，眼里浸润出粼粼的水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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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口书箱，从我上初中开始，就装载了我人生的理想和父母亲的期望。一路跟随着我，从学校出来，走上社会，浪迹江湖，结婚生子，一直到如今仍然两手空空；记忆漫过几十年光阴，从江油云集乡那封闭大山深处，到山外，到成都，一路下来，几十年斑驳的光阴陈旧了，不经意中，贴成了书箱的表皮，却把旧有的记忆给深锁了起来，平日，也不曾开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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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得来成都时，书箱里装有几本书和一床棉花絮；山里人的棉被厚实。书箱驮在背上，弯着腰，行进在人生的新的起点上，充满了激情和诗意，虽然高中的时候也在江油市区，下学后，却只会在校区附近；骨子的深处，与城里的同学不甚能比而隐隐地卑微心理浸泡了整个山外的求学过程；周末放学前一节课，就背着空空的米袋和泡菜罐子向深山的家的方向追逐夜幕，脚下的路被时间缓缓地、缓缓地爬过内心，思绪飞扬也慢慢变得麻木，急急的脚步跨过黄昏，进入无尽的黑夜，隐身于山林，借着倦鸟呢喃和禽兽的惊动逃窜配合轻重不一脚步声，壮着自己的胆，向前，机械地向前……那个时刻，我的同学定然早入了梦，在他们的梦里，断然不会出现黑夜里正步履维艰跋涉的我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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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送我来成都的。她背着垫絮和日常用品，里面还有一包皂角。走过80里山路，来到山外，上车，转车，下车。当书箱放下，我伸出袖子拭去母亲前额沟壑深处浸出的山泉，山泉顺着沟壑汇成溪流的汗水时，我才发觉，根本擦不完沟壑下面两个凹坑里面汪满的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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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送母亲返程。山里人脚力好，走着去的火车站。一个壮实的小伙子，和一个瘦削白发的老妇人，老妇人手里握着山里人背东西时用来暂时支撑重物而背的人借以稍休息的拐爬子，拐爬子的丁字一端系着一根旧的布口袋，随着老妇人的走动，上下飘飞；口袋是家人赶场时用来包装买回家的盐巴之类小东西的。两个山里人就那么走着，聊着，不时地打躬地问去火车站的路；汽车飞驰而过，旋起的风，吹弄着两人大而皱巴巴的裤管，在成都的人行路上形成一道特别的风景。母亲一再后悔该换一口新的柏木箱子，现在的书箱用了些年份，已经陈旧了，而且没上过漆，“都是走得急，都怪我，这书箱出来，就不会再回到山里了？！”母亲重复后一句，好几遍。我听得心疼，未来的事，我不清楚，也没有办法回答她，只得伸出手去拿过母亲手里的拐爬子，另一只手从母亲腋下穿到前面，挽着母亲的手肘，极不协调地向前，一步一拉一扯，母亲反而满足地笑了，对着我说：“年青时，与你父亲第一次走进山，你父亲的挑担上，一头是书箱，一头是你姐姐，他还抻出手来，就这样扶着我，山路好难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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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天，火堆旁，一家人圈坐着取暖，火光把家人的背影在裼色的墙上拉扯得时长时短时明时隐。山里人没有消遣的东西，大人们就一次又一次的回忆过去，把他们所知道的，自以为对孩子有教育作用的，一遍又一遍地沿着火光辐射的暖流填充孩子们空蒙的心。有些时候，寂寞无聊或自己稍有过错，我们就会讨好似的提起他们讲过无数遍的迁徙之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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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曾经是一名教师，自以为怀才不遇，他一生的智慧都被暴躁的脾气欺骗。身逢动荡年月，全国还在大炼钢铁，恰在那时，遇到一个迁徙的机会，他和母亲商议后，就从射洪搬去了江油。我那会儿真的不明白，父母亲为什么一定要进大山里去？当时，有条件选择，为什么不在大山之外的厚坝落脚呢？父母亲一直回避回答这个问题。结果，我与哥都出生在山里，每当我走在上下学的路上疲惫不堪时，心里总会泛起一种埋怨的心理。每年的家庭聚会，偶尔会谈到这个问题，哥哥与姐姐总要挖掘各种是似而非的答案，却在嬉笑后转换话题。漫过时间的尽头，也许，他们也猜测不出个究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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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我看到自己的书箱，想起父母亲也是从拥有一个书箱开始，在极其粗鄙而原始的大山深处，刀耕火种，养育了一大家子人；执著地送我们上学，虽然学校很远，而且在那山里，很少有人如此具有前瞻性。他们穷尽心思地描述山外世界的美丽，全力地要将我们一个个送出，不让我们厮守在山里。想象他们挑着书箱，怀着怎样的心情，在全新的环境里，吃苦耐劳，坚毅执着，到时光的风把黑发吹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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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的那个书箱，他们说是祖上传下来的，整个家族都信奉“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在家族中，它象征着书香门第，象征着家庭在家族中的地位。那个书箱是木质的，样式很古老，表面用的是生漆，做工很精细，母亲说过，那种漆很多人光看了就会过敏，皮肤上生出很多痘子来，而且在漆之前还要先熬熟，很讲究的；铜质的花式板扣上，我从来没有看见挂过锁；箱子的内里分有层格，好些年，都作为了米箱子，层格上总是放有自家的鸡生的蛋和父亲从山外买来的稀有的糖果。直到父母搬来成都，才把书箱安放在绵阳的姐姐家里。记得我出山来时就说过，家里的东西，什么都可以不要，除了那口书箱，说话那时候，家人全笑话听了，都觉得不可思议，一口旧书箱子而已，还说得那么郑重其事。到搬家那会儿，我心里又疙瘩起来，为了我们兄弟俩能读上书，姐姐主动退学，扛起家里的担子，包产到户后，父亲一直老不着家，农活靠着姐姐和母亲；姐姐很羡慕我们读了很多书，常常溢于言表，而搬家的那个时候，她嘴上没说什么，眼睛泄了她的心思，也许，她想沾一点书箱的灵气儿，也许更希望自己的后人能多读些书，我打消了要书箱的念头，也想让父母留给她一个念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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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光最终会风蚀记忆，却不能将我记忆的存贮格式，正如皂角洗得尽尘垢，却不能将皮肤漂白。如今，头发已经开始稀疏，一个偶然的点击，时间角落里的记忆居然瞬间被激活，趁着空闲，就此做个链接，好让思绪有一个归宿，也让记忆的风筝有一根线牵引；随着时光逐渐漫过生命的终点，我仍然会孤寂地守护心的一角堆放的秘密，一个古式书箱装着迁徙的秘密。而这秘密属于上一辈人的伤痕，现代人已经不会再有人注意，它永远、永远地属于了我，一个人，或许。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