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落回来了。
村子里的人都在喊,我们一家子正在吃饭,听到声音,爸爸放下碗筷,惊喜地说了声,落落回来了,他连着朝屋外赶,绊倒了屁股下的凳子。妈妈将头发朝两边拢了拢,袖子卷到胳膊肘上,手上的油在围裙上揩干净,紧跟着爸爸出了门。
屋子里只剩下我和小贾,小贾看着我,姐,她怯生生地问,落落回来了?
嗯。
姐,你出去看么?
不出去!
那我也不出去。小贾低下头,默默地坐在凳子上吃饭。她吃一口饭,就把头偏一下,用眼角死死的盯着我,眼白翻了出来,然后再吃一口饭。她的样子很惹人讨厌,我扫了一眼屋角,爸爸砍柴的斧头就放在那儿,戳在一截烂木头里。
姐,小贾吞下一筷子青菜,喉头一上一下的颤动,声音轻快了许多,你知不知道,其实爸爸一直都想弄死你。她一边说,一边扭着身子,像蜈蚣一样在凳子上动来动去。
以前阿婆死的时候,村子里也是这么热闹,我端着碗平静地说,大家都穿着宽大的白色衣服,戴着白色的带子,像一群飞蛾趴在坟头。大家用手给阿婆挖坟,抠得满手是血,我举起吃饭的手,仔仔细细的看。
姐,小贾咬着嘴唇,流露出害怕的神情,你不要吓我。
阿婆死的时候,眼睛睁得很大,还是爸爸给他穿的衣服。
姐,你别说了。
阿婆的棺材有那么长,放在我们家里,就在你坐的位置后边。
小贾啊得跳了起来,把碗放下朝里屋跑,经过我身旁,她用怨毒的眼神剜了我一眼,故意用手扯着衣服,露出里面淤青的伤痕。
爸爸他们出去看落落,一直到下午才回来。咱家的辘轳坏了,一进门,爸爸跟妈妈说,我们家的辘轳老是坏,好像是被什么动物咬的,又像是人。拿去修修吧,妈妈说,神色古怪,却装作漫不经心,其实脊背上全是冷汗,我看到好大一块印子。
哼,要是让我看到了,要好好教训一下,爸爸走到屋角,用手抚摸着他的斧子,一只眼睛恶狠狠的盯着我。爸爸只有一只眼睛,春天里,爸爸去后山上砍原木,被鸟啄瞎了左眼。
我假装没看见,坐在靠窗户的地方,拿出针线缝我裙子上的花边,我裙子上的花边跟我们家的辘轳一样,总也缝不好,缝好了也总是坏。我爸爸在旁边冷笑,怎么,又坏了,他用手指敲着斧头柄,发出嗒,嗒,嗒的响声。昨天晚上,你跑到哪里去了?
我皱了皱眉,针头把我的手刺出了血。
早上我起床,出去倒夜壶,看见咱家院子外面有个人,妈妈出来打圆场,一副鬼头鬼脑的样子。那人好像你死去的阿婆,里屋的什么东西掉到了地上,妈妈没有理,继续说着,我想走上去看看他到底是谁,可是那人一闪就没了,等我走出院子,却发现什么人都没有,真是奇怪。
哼,爸爸不说话,抚摸着他的斧子,用他的一只眼睛四处乱看,仿佛妈妈说的话不管他的事,有个人在我们家门前晃悠,总不是件好事。
况且妈妈提到的那个人,我也看到了,天还没亮就在敲我们的窗户,一直把我和小贾敲醒。
小贾,小贾。我醒来的时候,听到那人在外面喊。
小贾害怕地爬到被子里去,蒙着头瑟瑟发抖。
小贾,小贾。那人一直喊,喊得我不耐烦,我问那人,你是谁?
你是谁?那人也问我。
你是落落么?我突然想到了什么。
你是落落么?那人又这样问我,我很生气,用脚踢小贾,想把她从被子里揪出来,可是她缩在角落里,像一团刺猬。我只好对那人说,你走吧,小贾不在。
那人不吭声,只留下一层影子在窗户上,踌躇不决的微微颤动,我的上眼皮和下眼皮开始打架,刚刚睡着耳边又响起声音,小贾,小贾。我一睁眼,声音又消失了。
我最后一次睁开眼,天蒙蒙亮,窗户边上什么也没有,我把小贾拖起来,问她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她笑嘻嘻地说没有,她说昨天晚上,睡得格外香甜。
早上的经过是这样,我很想把它讲给妈妈听,但是妈妈一说起话来,滔滔不绝,好像把什么都忘了,连换气的时候都有字从她嘴里恰如其分的蹦出,从早上莫名的来客到隔壁王大婶欲罢还休的经期,她用一种超乎寻常的逻辑把它们串连,爸爸和我都没有听她讲,她周围只是些嗡嗡缠绕的苍蝇,飞来飞去,和她的吐沫星子交相辉映。然而过了好久我才发现,原来妈妈乘着说话的时候在冲我挤眼睛,示意我到外边去,整个动作细微而且隐蔽,就好像一块肌肉因为某种原因出现在那里,而另一块肌肉因为另一种原因出现在相邻的位置,我体会了她的意思,收起针线活朝外走,然后我听见身后妈妈对爸爸说,她要去外面收衣服。
下午的太阳很毒,照得地上白花花的一片,妈妈蹑手蹑脚地走在我旁边,遇见有鸡屎的地方,就小心翼翼的绕开,我们来到晾衣场,妈妈擦着汗说太阳真晃,不好,晃的她心里砰砰直跳,走路都发虚,于是她把我拉到晾衣杆上的被单下,用被单裹着讲话,被单里确实很凉快,妈妈也隐秘的笑着,一双眼睛转来转去,你要知道,这样的话,声音就不会传出去了,她说,我在被单里很不舒服,里面混浊而且潮湿,妈妈呼出的气被我吸进去,又被我呼出来,来来回回不知道多少遍,她把嘴凑到我耳边,几乎咬上我的耳朵,中午我们没有看见落落,她悄悄的说,谁都没有看见落落,嘿嘿,和前几次一样,只是有人一大早在晒谷场上看见了落落的外衣,也许是晚上就有了,阿公领着我们找了一大圈,从村东头一直到村西,又从村南找到村北,始终没有找到,真是遗憾哪,妈妈忧郁地感叹,多好的孩子。
你们找不到她的,我肯定地说,攥着拳头,谁也找不到她。我想出去探口气,可是妈妈一把抓住我的手,脸色通红,瞎说,她的音调一瞬间变得很高,喘着气,一定会找到的,大家都这么说,你凭什么说找不到?她的指甲很长很硬,深深的陷入我的手背。
外面突然传来一声咳嗽,妈妈立刻安静下来,手上也松了劲,我听出来了,那是爸爸,我挣脱了妈妈,看见爸爸拎着斧子,懒洋洋地站在外面,食指在斧子上不停地敲击,嗒 嗒 嗒,合着我的心跳。他又咳嗽了几声,妈妈才磨磨蹭蹭得出来。
回去吧,爸爸懒洋洋的说,外面热得厉害。
就要起风了。
起风也热。
就要下雨了。
下雨也热。
看来的确的是很热,我们才出来一会儿,妈妈的背上就湿湿的一块,我一边擦汗一边往回走。
我躺在床上,小贾在旁边不动声色的看着我,我去上厕所,她慢吞吞地跟在我后面,鼻子碰到我的后背,我关上门,她就从门缝里盯着我,她的动作很慢,像一个木偶,连贯而且清晰,不知道跟谁学的,我走到厨房,想把她甩掉,但是妈妈仿佛没看到我们,也忘了跟我在外面有过一番对话,鬼鬼祟祟的在厨房里切菜,她一刀切下去,把韭菜剁成两截,发出清脆的声响,然后她古怪的笑笑,喉咙里发出难听的声音,又去切洋芋。我来到堂屋,爸爸坐在正中间,一只眼睛睁开又合上,看到我们的时候,他突然露出很慈祥的微笑,从怀里摸着什么,我以为他在拿斧子,他却拿出来两粒糖果,这么一来,我不好说什么,接过糖果,递给小贾一颗,转身回到里屋,小贾还是跟着我。
关上门,小贾终于开口了,她怯生生地问我,姐,你那件外套呢?
弄丢了。
你那条裤子呢?
我扔了。
你那件绣着蝴蝶的肚兜呢?
飞走了。
小贾的眼里淌着欣喜的流光,姐,我的肚兜也能飞吗?
什么时候你晚上睡觉能听到声音,什么时候你的肚兜就能飞。我面无表情的落下一句话,但是心里很得意。听到这句话,小贾一阵哆嗦,脸色像死灰一样,瘫倒在床上不说话,她在床上使劲的哭,眼泪像泉水一样涌出来,打湿了枕巾和床单,却不发出一丁点声音,最后,她说,姐,晚上你不要出去了,好不好?
我忘了我当时是摇头还是点头,答应还是没答应,总之应该是表达了一种含糊不清的意思,当然,在我看来,那意思无疑很明确,因为我还是要出去。
我出去之前,家里的人都睡着了,和我一床的小贾睡得很死,她总是这样,一睡着什么都不知道。我侧起耳朵听另外一间房里的动静,爸爸的鼾声夹杂着妈妈的呓语,从门缝里溜进来,滴答滴答的盘旋在桌子上,格外动听。我跳下床,穿好衣服,从床底下拿出紫黑色的泥巴把门缝封住,这样爸爸妈妈就不会听到我的声响,我剪开发黄的人民日报,把窗户遮住,这样爸爸妈妈就不会受到窗外光线变化的影响,我拿出削好的木塞,把耳朵堵住,这样无论如何我都会很安全。
回来的时候,我的步履轻快,一下就能跨过一道很陡的田埂,我的血液沸腾,因为月亮一点一点的往上升,秸秆在我脚下痛快的吟唱,我也跟着那节奏愉快的轻吟,可是我的歌声很难听,树上的小鸟一听就飞走了,所以在已经做好记号的树前,我都闭上嘴巴,静悄悄的经过,我翻进我们家的院子,落地的时候墙角的猪油草挂坏了衣服的花边,来到窗户底下,听见房子里面有人大声哭喊,我探出头,偷偷往里看,人呢,妈妈站在堂屋中间,用鞭子抽打着小贾,人呢,她一鞭子抽下去,小贾的脊背上顿时现出一长条血痕,小贾什么也不说,跪在那里静静的挨打,她背上一条一条的,渗着湿淋淋的血珠,我差点就不忍心看下去,我又来到另一个窗口,发现哭声是爸爸发出来的,他蹲在地上,捂着脸号啕大哭,斧子呢,他一边哭一边喊,在地上乱摸,我的斧子不见了,谁看到我的斧子了。
我悄悄的摸到里屋,打开窗户爬进去,拍掉身上的尘土,这时候遥远的东方透过来一丝隐晦的光,谁也没有注意我回来,我脱掉衣服躺在床上,这时候感到很困,已经听不到爸爸的哭声和妈妈的皮鞭声,四肢瘫软,意识朦胧,最后,在睡着之前,我学着爸爸的样子冷哼了一下。
谁知道我是不是落落呢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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