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祖母的身高大概不低于一米六五(我没测量过),鸭蛋型脸,高鼻梁,鼻翼右侧有一颗很惹眼的黑痣。如果看看她以前的像片,很像影视演员奚美娟。不同的是,祖母有一双缠过的小脚,嘴上随时咬着一根半尺长的铜锅竹管旱烟袋。看上去,更像古装戏里的媒婆。
祖母脚虽小,但直到70多岁,走起路来还身板挺直,大步流星,踏得地皮扑通扑通地颤响。其势如“挟风携雷”,威风八面。不过口碑甚众的还得数她那副大嗓门。比方说,吃饭时家里谁还没回来,祖母既不打听,也不四处去找,而是站在自家门前吆喝。只要没出方圆三里以内的村庄,一准听得清清楚楚。我们村的村长曾对祖母开玩笑说:“老嫂子,干脆这村长你来干吧!这样咱村就省下买喇叭的钱了”。
祖母吆喝她的子孙一律用小名,弄得四乡八舍没有不知道我们的小名的。记得有一次,祖母到县化肥厂找我伯父(我伯父是厂党总支书记)。门卫见她是个乡下老太太,而且不问三七二十一硬往里闯,还以为出了什么缠夹不清的事,便拦住不让她进。谁知祖母一把将他搡了个趔趄,说:“俺来找俺儿,碍你什么事”。接着就亮开嗓门,提着伯父的小名吆喝。不一会,年近半百的伯父就一路小跑着来了,边跑边笑着说:“俺的个老娘,你怎么不叫大号(学名)呐!你这一吆喝可好了,全厂都知道我的小名了”。祖母虎起脸道:“怎么着,我给你起的小名我还不能叫?谁爱知道谁知道去”。伯父立刻陪着小心说:“好好好,俺亲娘,你爱怎么叫就怎么叫吧!”“哎,这还差不离儿”。祖母说完便嘎嘎地大笑起来。
祖母不仅性情豪爽,力气之大也令人咋舌。大集体时,生产队里杀高梁。祖母左边裤腰里掖着两个高梁面饼子,右边裤腰里别着旱烟袋,甩开膀子,小镢头抡得跟风车似的,任谁也赶不上她。田间小憩,青壮年小伙子常进行摔跤比赛,祖母特爱去凑热闹。要是赢家是个咋咋唬唬、趾高气扬的角儿,她便按捺不住,将袖子一撸,说:“来来来,我跟你摔”。她不摔则已,每摔必胜。村里上些年纪的人都说:“这老太太年轻时真厉害,合庄上人没有摔赢她的”。祖母的大力气,跟她生长的家庭环境不无关系。她娘家祖辈都杀猪卖肉,祖母是独苗,从十几岁起就一直跟着她父亲杀猪打帮手。天长日久,练就了一副好身板。她曾不屑地对她的手下败将说:“别说你这小样的,二三百斤沉的大猪,俺提着腿就甩到案子上去了”。那神态,活脱脱一个‘孙二娘’转世。
有句俗话说:“老婆看着人家的好,孩子看着自己的强。”祖母对别人大胆泼辣,对自己的子女却十二分的呵护。她常有人前无人后地夸自己的子女:“俺的孩子才听话呢!一点错都不犯,俺从没舍得动哪个孩子一根手指头”。因此,自己的孩子既便犯错,她也会说犯得有理。如果她的子女同人打架(主要指成年人),那一定是别人的不是。即便证据确凿错在自己的子女,且打架得了便宜,祖母也要千方百计寻出人家的纰漏,然后以先声夺人之势向人发难。要是她的子女吃了亏,那无异于捅破了天。管你有理没理,祖母必定咬牙切齿地赶将去,叉开“铁耙”般的双手,左右开弓,直到将人家打趴下还余恨难消。
我对祖母最不满的,是她对儿媳的态度。退回去二十几年,只要她的儿媳妇一不小心惹怒了她,祖母出手便打。她常说:“打到的媳妇揉到的面,打着骂着才听使唤”。但我母亲却没挨她打过。原因是我母亲不仅人老实,而且手也巧,特别是她的针线活,祖母顶喜欢不过的。而我母亲也很有心眼,常常让我父亲在一边端着煤油灯,提前将祖母每季的换季衣服做好、送去。但应付祖母这样“无理也要占三分”的人,滴水不漏是不可能的。有一次我母亲还是惹她大发其火。那是一九八三年初春,我母亲因为买了一双6块钱的布鞋,而父亲没买,被祖母知道了,怒气冲冲地来到我家,张口就骂。意思是她的儿子都没舍得买新鞋,你个媳妇家有什么资格买新鞋呢?我母亲躲在屋里,关着房门不出来,由她骂。祖母找不着发泄处,便将院子里晾晒的足值十双鞋钱的大白菜,噼哩啪啦地摔了个稀巴烂才悻悻离去。我那时才上中学,对长辈的事不敢有半句言语,但我当时是非常仇视祖母的。如果我能够,真想冲上去,将这个糊涂老太婆结结实实地揍一顿。不过自那以后,祖母随着年纪的增长,锐气钝减,渐渐变得寡言少语起来,很少甚至竟不再过问子女的事了。
祖母真的衰老了。
今年春节,我回到阔别数载的故乡,一看见年近90高龄的祖母,心中便陡然生出一丝同情和伤感。她已完全换了一个人,佝偻着身子,长满老年斑的脸上沟壑纵横,眉毛褪尽了,牙齿也掉光了,两腮深深地凹陷进去,像个瘪了气的皮球。不过精神还算好。在风雪连天的夜晚,我和祖母坐在暖烘烘的火炉前,跟她提起她过去的种种轶事,她依然张开没有牙的嘴,笑得很爽朗。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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